当我走近看的时候,那马屁股上清晰着一道道鲜红的血印。这老黑马奔跑一辈子,老来福难享,仍然是负伤累累。
第二天,我在去牧场的路上为它摘了一捆鲜草,草上凝集着昨夜的露珠。
进了牧场,牧场主却说它已经被人买走,之后咧开嘴笑。
“稳赚不赔!”
买走老马的是一个老农,姓马,别人都叫他老马,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在马厩里喂那匹刚买回的老黑马。我给了他一支烟我们就认识了。
“它长的像我。”老马这样说,
“我是老马,它也是老马。”他嘿嘿的笑,他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反射起明亮的光。
老马当过兵,上过战场,曾与敌人对刀互砍,身上伤痕累累,他脱下那件褪色的中山服给我看,瘦骨嶙峋的背上有三四道刀痕,其中一道从左肩膀一直划到腰上。
老马和我聊天这当,我看到旁边那老黑马的动作:黑马的皮亮,阳光吸附在未愈的伤痕上,引来一群苍蝇,蛰的它直跺脚,乱摇那上面似乎粘有粪便却仍然顺直的尾巴,嘴里呼呼的吐口水,样子甚是可怜。
他说,要去给马添把草,我答应一声他转头就走, 他的动作很迅速:打开草栅,蹲下,拾草,起身,我看到他在大喘气,但挺直的腰板告诉我,他似乎充满无限的精力。当他把草放在老黑马的嘴边,看着它一点一点将草推进嘴里,他好像突然感到欣慰万分,竟拍了一下老黑马全是伤的屁股。
“耳!”老黑马跳到一旁,呼呼的吹气。
“妈的,怪我,怪我,我头让枪打啦!”他此刻则是后悔万分了,直用一只手打另一只拍了马屁股的手。我曾见过一匹刚捕捉的野马在主人拍它屁股的时候,一脚后踹,将主人踹进马厩,主人当时气绝身亡。而这匹老黑马却温顺至极。
老马向我走來的时候,我为他碰到的是一匹温驯的马感到庆幸,在我向他讲述了主人被马踢死的故事后,他却说:“我还真希望它能踹我一脚。”
他的语言让我惊讶了。
“我年轻的时候骑着马上战场,我的那匹马和我连着心,我只要向前倾,它就明白我后面有敌人,需要踢他狗的一脚,那时候,有多少敌人死在它的蹄下呀!”他说到这,目光缓缓的看向那匹黑马。
“你永远应该记住,当一匹马被完全驯服,它就不再是马了。”这时他的眼里泛出了泪光,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远方的村落打开灯,微弱的光芒把他的眼泪照得晶莹剔透,像一颗水晶。
我们都停顿了很长时间,我思考着老马说的话。他潜在的告诉我一个道理:任何一匹野马,它肆意奔跑,它野性浓厚,它心高气傲,但当被真正驯服的那一刻,这一切就都失去了,那些野马身上被人喜欢的特质也全都消失,“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这无疑是莫大的悲哀。
夜近申时,我告别了老马,回家的路上我轻吹晚风,明月为我探路,我又想起了老马的话,“你永远应该记住,当一匹马被完全驯服,它就不再是马了。”
我回忆起生活里遇到的种种,想到人有时候也是这样的。
日子只要一不盼望,就过得特别快,当我再次想起老马的时候,是在三年后,偶然间看到路边有一人牵着一匹黑马,气雄高大,威武,记忆的深情让我想起那匹老黑马来,以及给我讲故事的老马。我那天散着步,不知觉的竟然走到了老马家。他看到我后先认了一会,当认出我的时候突然显得很惊喜。老马相比于三年前,似乎长胖不少,精神也好了很多,他的身后无疑是那匹老黑马,呼呼的吹气。
“这几年去哪了?”他问我。
“四方奔波。”
“你读的书多,你会被中意的。”我感谢他的祝福,他给我从家里接了一杯热水,我们又回到了三年前,坐在那棵大树下聊天,近旁是吃草的老马,远方是无限的蓝天。
我给他讲我不知觉的走来他家,他点点头说:“都这样,都这样,好地方嘛!”他说完就笑,我也随他笑。然后他突然认真起来,像是真要讲故事了。
“我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它也是。”老马指了指吃草的黑马。
“不论是啥,这从哪来的就要回到哪去,我来这也有四十个年头,我也想家了。”老马说他的家乡风景美如画,就像诗里所写的一样,但战争一来,再美的东西都得毁灭,他带着一家四口奔波逃亡,到最后只剩下他来,心一决,索性去参军,死在战场上,没想到一直活到现在。他说,“军人的归宿是战场,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可战争已经结束。”我说。
“你想小了,生活才是一场战争呀!”我身体突然震颤,这位我似熟非熟的老农,居然说出了这样深情的话,我的心中便已为他鞠了一千个躬。
“小子,谁不是哩?它也是!”说着又看向老黑马。
“人说老马识途,它还真认识的路不少,有一年我放开马束,它走了,它不跑,就走,它知道要带上我,我在后面跟上,我们穿过那边的果林,向东走了好久,我汗水直流,我说,你要累死我啊,它就喘一声,它是在回应我哩!你说这家伙精的很!”老马以一种很骄傲的姿态对我说,他把皱了的中山服又拉展。
“那为什么你不坐上去?”我疑惑的问。
“你不懂,你书读的多,活的日子少。这马呀,牛呀的大牲口,聪明!牛还好,虽然什么都知道,但甘心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马就不一样,它不容易听你的话,它心高气傲呀!只有知道你比它强,有那本事骑它,它才会踏踏实实跟着你。一旦跟上你,它就听你的话,你坐上去,它就不会乱跑,也不会瞎走,只有是它自己的时候,才会寻找它的归处!。”我看着老马干瘪的眼睛,我的思想就随着它的语言越走越深。
“最后,我们走到一处大坑小坑的地方,草有我那么高,它在那里停下,我以为它是嘴馋,想吃好草,就拔掉一棵树边的草,坐在那里等它吃饱,拔着拔着,你估我看到何物?一把红绸子大刀!”他竟然站了起来。
“我说那里那么多坑,是让炮弹炸的!那是战场!我的老马呀!老马呀!原来你也是个战士,那里也是你的归宿!”我听他说着,眼眶竟不能自已的翻滚出热泪,一滴一滴流下,如河流,如雨水。
老马三年后的今天又给我讲了生命的一课,这一课叫“归途”。我们活在世上,到头来总是要知道我们将要去往何方的,生命意义之所在,是“老马归途”。
人生路上,走一辈子,你要找到自己最终的去处,你或许如那匹老马,奔波一生,知道生命的秋天即将来临,那么去寻找曾失去的野性的呼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