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舅走过来的时候,我已长成他需仰视的高个子,他在我眼中却尽显苍老。前年回村,他俩鬓的头发只零碎的斑白些许,而今日一见,枯燥的白发却已成为他俩鬓的主色。我尚知人老才发白,不然我会以为他的白发是零碎的黑去些许。
他常年饮酒,骨头里已渗出酒味,再加上熏烟多年,靠近他就能明显闻到烟酒混杂的臭气。
二舅常愁情满腹,情郁于中,只因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又借酒消愁,他酒品极差,往往酒过三巡,口无遮拦,见人就骂,骂他姐夫,骂他大舅,骂他近年来看不惯的那些人。久而久之,她在亲戚间的口碑极差,就连孩子们也讨厌他,常背过他的面说:“可恶的人!”但二舅识好坏,知道谁是真的在意他。人到中年,除在外打工,回到家一个人喝闷酒,他就常往我家里跑。自从我家搬来商都,他算是找到吃喝的所在,每天只要不做工,就是我家的常客,有时候大清早就站在门外敲门,父亲开门,他总抱着酒。二舅知道他的二姐我的母亲是真待他好,到他三姐以及其他兄弟姊妹家里都是有嫌弃的目光。他在我家自在,于是每日进门往吃饭的案板上一坐,就是一天。有一段时间我和父亲向母亲发牢骚:
“你兄弟算是赖上了。”母亲一听这样的话,红润的脸立即变成铁青色,生气,生气的大骂我们。
“这是我的兄弟,是我兄弟就没办法,我有肉就得有他的汤,除了你们和我断绝关系吧!”母亲义正言辞,有时候她越说越气,终于哭出来了,憋红着脸教育我们:
“天天人们说,有手不打上门亲,吃不穷,喝不穷,盘算不到才是穷,现在是不怕吃的年代了……”我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她说从小到大没一天是为自己活过的,她心疼二舅,她考虑完我和父亲怎么活好,还要考虑她的亲人怎么活。二舅的女儿没考上高中,母亲就皱着眉头忧愁她的学习,“一家四口,真也不容易呀!”
毕竟,母亲也走过半生了。
那年,二舅放弃他经营惨淡的门店,远出工地造砖,某日,砖头落下,砸断了他的手指,他疼痛难忍,一到阴雨天凉,他的手指痛楚入骨,皮肉发抖,只能回家养伤。当母亲听到二舅受伤的消息,脸马上皱成一团,就当着众人的面,眼眶愈来愈红,愈来愈红,边抽搐边哭泣了。
再见到二舅的时候,他手指包裹纱布,却还不忘他的那口酒,尽管面色已经黑成李逵的模样,而且他身体虎背熊腰,在外人看来,这身体能吃苦耐劳,但他有一次叫住我,悄悄掀起衣服给我看他的肩膀,黑一块紫一块的。他说“啥人受苦也不好受。”他这是在教育我。
“这已散去些,散出淤青了。”二舅低声低语,怕门外姥姥听到。
人到中年确实有很多苦衷,不只“上有老下有小”的那句俗语,往往不知道该向谁说一些话。就我所有的亲人而言,在二舅即将喝醉的时候,她们焦急的离开饭场,二舅酒后的话不是李白的诗,是为众人所嫌弃的胡言乱语。这胡言乱语,只有我和父亲且能坐下来一听,但其实二舅醉酒之后也不全是胡言,他常向我们讲述他经历的故事,讲的生动形象,该笑时能引我们哄堂大笑,该伤心时就引得我们共同哀伤,他还真像个会讲故事的人。但酒乱人心,常说讲片刻便东一头西一头的不知所云了。
有一回饭场上就只剩他一人,所有人都早早退下,他自己喝酒吃菜,样子楚楚可怜,见我坐在旁边,眼里就放出光芒——此刻,我是唯一听他说话的人。
母亲总和我言语:人只有成功的时候,别人才会把你的话当圣经,一事无成的人说大话就是吹牛。我想起巴菲特那顿价值不菲的午餐,只是边吃边说几语,就让多少人为之竞价,千金难求。而再看二舅,竟是天壤之别。
但听二舅给我讲的这些,倒也不无道理,之前不怎么听他在众人面前讲道,他或许也是觉着有一个懂他的人不易,想告诉我真正的领悟。
“见人就笑,笑上三面,他就猜不透你人为何人,会做何事。”他要我笑,二舅认为社会险恶,想立足,想混的久,人不可得罪,己不能外泄。
“但别傻笑,别人以为你是傻子。”
这确实是二舅的经历,后来我想了想, 这尽是真理了吧!
而有时候个人的酸楚,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呢?二舅早年辍学当兵,一个人背井离乡。
“你姥爷送二舅走那天,回家和你姥姥说‘这兔崽子,送他上车,我快哭出来了,他头都不回’你姥爷嫌我没回头,其实……”二舅又嘬一口酒,抿抿嘴,吸一下鼻子,眼眶却红了。
“其实二舅知道,要是二舅回头就都哭了,我为你姥爷放心。”我怔了半响,想起姥姥曾经讲过的不舍:
“属他最小,他走的时日最长,逢年过节,饭菜摆上来,姥姥不吃才是哭呀,你姥爷就骂,姥姥就哭,你姥爷说‘他妈的,早知道就不给他送走。’你姥爷也想着他哩。”姥姥直起腰板给我讲,此刻的她精神的很。
“以前姥姥身子软,你二舅捣鬼,我抓不住,打也没力气打,就说‘给妈个脖颈,给妈个脖颈。’你二舅,头黑粗粗的就伸了过来。”姥姥说说笑笑,比划着二舅伸长脖子,她用手拧的样子……
二舅又灌下一口酒,那张黑色的脸板下来,像夜幕抱住夕阳。他好像回忆到达动情处,扭扭嘴和我说:
“二舅走时,噫!天下大雪,你姥爷给我倒下一盎酒,看着二舅说‘海雄,给爹去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抬起目光看灯下的二舅,他“嘿”的笑一声,手掌拍在我的脑门上。
“回家!”说话的时候,他已将鞋穿在脚上,已封住那双充满臭气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