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小双的头像

赵小双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3/07
分享

一个英文单词

表姐是我大姨的女儿,比我年长两岁。漂亮懂事,品学兼优的她从小就是长辈口中恨铁不成钢的那块钢,而我往往是那块铁。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悄悄羡慕表姐直至初中一年级。

小时候,一到寒暑假,我就会被送到大姨家与表姐同吃同住。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去表姐家。因为,每次去她家都像是在开一个未知的盲盒。盲盒里总有一些我家没有的“惊喜”在等待着我。

第一个惊喜出现在1994年初的寒冬。表姐神秘兮兮地从她的小床下抱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盒面上绘制着绚丽多彩的饼干,有圆形的黄色饼干,有方形的粉色饼干,有贝壳状的绿色饼干,还有星星状的夹心饼干。我记得表姐喜欢吃粉色的方形饼干,而我则喜欢绿色的贝壳饼干,它吃起来有股淡淡的薄荷味。

表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揭开饼干盒盖,当六盘儿童故事磁带依次被她从饼干盒内掏出来时,我还不知道,在寒假结束后,我将一路嚎啕大哭着被母亲接回家。我哭泣的原因便是舍不得那六盘磁带。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精彩的儿童故事,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羡慕表姐。那时候,我7岁半。

第二个惊喜出现在1994年的暑假。我因为在表姐家喝到了一种带果肉的橘子汽水而心生欢喜。那是大姨她们汽水厂自制的汽水,不对外销售且仅限夏季特供。橙色的汽水被装在透明的小玻璃瓶里,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或装饰。透过干净的瓶身可以看到那些诱人的橘子果肉正安逸地聚在瓶底小憩。

大姨规定,每天,我和表姐每人只能喝两瓶橘子汽水。所以每次我都喝得格外认真与珍惜。首先,我会把吸管插入瓶身的三分之一处,先品尝汽水。随着汽水水位的下降,吸管也渐渐深入瓶内。待汽水被饮完三分之二后,吸管已经无限接近瓶底的果肉。此时,便可以大快朵颐一番,尽情吮吸与咀嚼那些俏皮又甜美的橘子果肉了。似乎只有把最好的留在最后,才能彰显我对它的偏爱。

那一抹橙色带给我的快乐是深刻的,长远的。直到现在,橙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之一。那一抹橙色也让我第二次对表姐产生了羡慕之情。那时候,我刚满8岁。

对于橘子汽水的狂热惦记,直到1995年的冬天才逐渐冷却。新的惊喜很快就占据了我的心房。

表姐是我身边第一个拥有自己房间的小孩。不仅如此,在那间独立又温馨的小房间里还有一台专属于表姐的小电视机。而在1995年的冬天,在小电视机前又多了一台我只在邻居家见过,但从未亲手玩过的任天堂游戏机。整个寒假,表姐带我畅玩了卡带里的所有游戏,每一款游戏都让我惊喜让我着迷。看着表姐轻车熟路地把游戏机和电视机连接好,我第三次发自内心的羡慕表姐。那时候,我还不满9岁。

半年后的盛夏,我迎来了9岁生日。我发现,随着年龄一起变化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绵绵细雨般降临。虽不猛烈但却绵长,那种绵长逐渐浸湿了我的衣裳,令我感到粘稠与不适。

敏感的我开始意识到我家与大姨家,自己与表姐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异与不同。

最先让我感觉到差异的是一部崭新的白色座机电话,它静静地卧在大姨家客厅一角的木桌上,那是大姨新装的电话机。

彼时,我只在门卫收发室和公用电话亭见过座机电话。我知道那不是寻常百姓家可以轻而易举拥有的物件。那部电话对我的冲击直到座机电话几乎退出历史的舞台,我才后知后觉。原来,对数字并不敏感的我却一直记得它的号码。

其次是一顿生日晚餐。

八月是表姐的生日,大姨和大姨父早早下班,带着我和表姐乘坐出租车前往繁华的市中心。九十年代中期,很少有机会坐轿车的我,晕车晕得一塌糊涂,恶心与眩晕夹击着我,令我苦不堪言。

但下车后不久,晕车带给我的不适感就被迅速转移了。成功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一台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可以看到街景的观光电梯。

小小的我站在电梯的一角,双手扒在干净的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街道随着电梯的上行开始由宽变窄,行人与车辆开始由大变小,我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叹。当路面上的行人如蚂蚁一般大小时,电梯到达了位于大厦三十层的旋转餐厅。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年代能去那家旋转餐厅用餐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象征着财富与成功。

那晚,具体吃了什么,好不好吃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表姐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一盒令我眼前一亮,精美绝伦的文具礼盒。那是大姨托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

木质的礼盒足足有一个小书包那么大。礼盒的左侧被36色的水彩笔装点得五彩斑斓。礼盒的右侧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分别有一个手摇式卷笔刀,一个双层文具盒,一本软皮封面的笔记本,三支铅笔,一支钢笔,一把剪刀,一把可折叠的尺子和两块长方形的橡皮擦。在这些文具上都印有表姐最喜欢的米老鼠和唐老鸭。那是我第四次羡慕表姐。与前几次略有不同的是,半个月前正好是我的生日,明显的差异让年幼的我在羡慕之余多了一丝沉默。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差异与不同还在继续层出不穷,从1995年的夏天一直延续到了1996年的夏天。

1995年,第一家肯德基在市中心开业。节俭的母亲从未带我去品尝过。直到1996年的暑假,在得知我还没有吃过肯德基后,大姨二话不说,带着我和表姐就去大吃了一顿。看着表姐自信又熟练地点餐,取餐,打开餐盒,撒上她喜欢的调味包时,我知道,那不是表姐第一次吃肯德基。那一刻,在羡慕表姐的同时,我开始接纳自己与表姐之间的差异,如同认命一般。

开学后,我终于可以加入同学们关于肯德基的闲聊。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羡慕表姐,同时也感谢着大姨。我甚至已经开始期待下一个寒假的到来。

可我的期待在1997年的冬天并没有如期而至。那年寒假,我没有被送去大姨家,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直到1997年的夏天,蝈蝈儿的吟唱声预示着暑假的来临,我才再次见到了想念已久的表姐。

原来,上一个寒假,大姨和大姨父带着表姐去了温暖的海南过冬。当表姐神采奕奕地跟我描述乘坐飞机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体验时,我对表姐的羡慕再次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势不可挡。

表姐还给我看了她在海南拍的照片。照片被装在一本崭新的柯达相册里。照片上的沙滩,椰树,巨石和大海都令我向往不已。

也是在那年夏天,成绩优异的表姐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顺利考入某知名重点中学。为了奖励表姐,趁着暑期,大姨带着表姐和我去到了幽静的青城山避暑。

与我们结伴同行的还有汽水厂的几位老邻居。大家在汽水厂门外集合完毕后,大姨让我和表姐坐进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的后座,而她自己则坐在了副驾。一位高大英俊的叔叔在驾驶座上热情地招呼着表姐和我。

我认得他,他是汽水厂厂长孟叔叔。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即将从大姨口中说出的两个字会让我陷入无尽的遐想,直至今日。

大姨笑盈盈地对我和表姐说:“两位小宝贝,快招呼人啊,叫......干爹!”

干爹??!!

我像是被点了穴,愣在原地,没敢吱声。即将满十一岁的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对于一些大人不希望我太早懂的事情也似懂非懂了。那一刻,各种胡思乱想纷至沓来,把我的大脑挤得满满当当。

“干爹”表姐脱口而出。

这令我更加不知所措。看着大姨期待的眼神,我只好赶紧把同样的两个字从嘴里挤了出来。

我不知道表姐是否有着和我一样的疑惑与猜想,我不敢问她。坐在汽车的后座,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我偷偷地观察着表姐。她带着耳机,侧脸看向窗外,一路无言。

表姐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我们抵达目的地。

在一处位于半山的农家乐停好车后,孟叔叔下车打开了后备箱。一抹熟悉的橙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那是一整箱橘子汽水!!在汽水的旁边还有一大袋零食和一套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芭比娃娃礼盒。

孟叔叔说过完这个夏天,橘子汽水就要停产了,他寻思着在停产前让孩子们喝个痛快。至于零食,都是表姐平时爱吃的。而那盒芭比娃娃是提前送给表姐的生日礼物。

我眼巴巴地望着礼盒里那个身着华丽礼服的芭比娃娃和她身旁那一排可供她打扮的小衣。有俏皮可爱的休闲套装,有活泼灵动的运动套装,有中国风的旗袍和充满度假风情的比基尼套装等等。

一路无言的表姐再次展露了笑颜,我已记不清那是我第几次羡慕她。

暑假结束,表姐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身着校服的初中生。那套校服象征着成绩优异与出类拔萃。

几个月后的寒假,我就是被身着名校校服的表姐和比她校服更博人眼球的私家车给接到了大姨家。那是一辆崭新的富康牌轿车,是大姨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1998年,全国私家车的保有量仅400多万台,大姨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寒假,大姨载着我和表姐去了很多公共交通无法直达的郊区游玩。我们的生活半径和幸福感因为新车而成倍扩大。但敏感的我发现整个寒假,包括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大姨父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孟叔叔,多次带着他的女儿孟萌和我们一同出游。

一次次的结伴同行让表姐和孟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孟萌与表姐同岁,她俩有着相同的成长环境和爱好。她俩都疯狂地迷恋周星驰和张国荣。她俩就读的中学在本市分别排名第一和第二。她俩最喜欢的科目都是英语。

那段时间,我除了继续悄悄羡慕表姐外,对孟萌的醋意也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有好几次,我因为无法参与进她俩的对话而感到沮丧和失落。我甚至感觉孟萌和表姐,孟叔叔和大姨才是一家人。

转眼到了1998年的暑假。

那年,我拥有了第一台属于自己的收音机。那是一台黑色的德生牌便携式收音机,长约12厘米,宽约8厘米。仅靠两节五号电池和机器右侧的调频旋钮就能给童年的我带来无尽欢乐。

那年,在众多的声音记忆里,有四个声音令我记忆犹新:厄尔尼诺现象,法国世界杯,梁咏琪的胆小鬼和表姐脱口而出的一个英文单词。

第一次听到那个单词是在一个仲夏的午后。我和表姐、大姨正围坐在电视机前重温当年火遍了全球的大片——泰坦尼克号。座机电话的来电声打断了我们的观影,表姐按下了暂停键,杰克帅气的脸庞定格在了电视机的大屏幕上。

大姨接起了电话:

“嗯,我们在家看VCD。”

“泰坦尼克。”

“哦,是吗?手机在卧室充电。”

“嗯,好,挂了。”

大姨挂断电话,起身去了卧室。在大姨关闭卧室房门的同时,表姐挪步到电话机前,在电话机上一阵操作。她在翻看来电记录。就在这个举动之后,那个英文单词第一次从表姐口中蹦了出来,既简短又突然。我问表姐那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没有回答我,只是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电视机屏幕上的杰克朝着大海吐了一口唾沫。

等大姨再次返回客厅时,她已经换上了一条漂亮的长裙。大姨从皮包里拿出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表姐:“妈妈有事出去一下,晚饭你带妹妹出去吃点好的。”

表姐伸出手,接过钱,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屏幕。

那天晚上表姐用两张百元大钞带我吃了什么好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在吃过晚饭后,表姐带我离开了汽水厂的家属区。在一条我们并不常去的偏僻小巷里有一家我们从未光顾过的简陋的小卖部。表姐让我去那家小卖部买了一支502胶水。我以为表姐只是饭后带我散步消食,顺便买一支胶水。直到半小时后,我才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回到家属区,走到三楼的家门口,表姐并没有掏出钥匙开门,而是神情严肃地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她让我监视着一楼和二楼的楼道,如果有人上来了,就大声学喵叫。还没等我来得及问为什么,她已经转过身,轻手轻脚地朝楼上走去。无奈,我只好扒在楼梯扶手上,透过扶手的缝隙仔细地观察着楼道。

不一会儿功夫,表姐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三楼,先前还挂在她脸上的紧张明显松弛了不少,原本握在她手里的502胶水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姨也回来了。一进家门她就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哪家的熊孩子恶作剧,把住在顶楼的孟叔叔家的门锁眼用胶水给堵上了。

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你怎么知道?你去孟叔叔家了?”表姐冷不丁一问,让大姨和我同时愣了几秒。

“哦,我刚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了换锁的师傅和你孟叔。”说这句话时,大姨下意识地撇了我一眼。

表姐没有再搭话,领着我回到了她的房间。就在关上房门的一霎那,我再次听见那个英文单词从表姐的口中蹦了出来。这一次,我悄悄记下了单词的发音。

1998年的暑假是我和表姐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那个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的寒暑假必去大姨家的习惯突然就被按下了停止键,原因不明。

一年后,我也成为了一名身着校服的初中生。只是,我的校服属于一所普通中学,和表姐的重点中学还是存在着差异与不同。但我终于有机会接触英语了。

课间休息时,我向英语老师请教那个单词的意思。当我把记忆中的发音读出来时,老师一脸错愕。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与费解。

老师没有回答我,而是很认真地反问我,是从哪里得知这个单词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猜想这大概率不是一个什么好词,便撒谎说是从电台播放的一首英文歌里听来的。老师半信半疑,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那个单词的意思。上课铃声响起时,老师还特意嘱咐我以后不要轻易说出那个词,不雅观也不礼貌。

后来,通过互联网,我终于知道了单词的意思。

那一刻,我的体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全部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与此同时,我对表姐多年的羡慕戛然而止。那些曾经刺痛过我的差异与不同,沮丧与失落似乎也变得不再锋利和尖锐。

在我读大二时,表姐顺利入职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大公司,和她同期入职的还有孟萌。那家公司是全市出了名的福利好,薪资高。那家公司当时的一把手正是孟叔叔。

工作两年后,表姐就全款买了一台新车。三年后,又添置了一套新房。看着意气风发的表姐,我没有再羡慕过她。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英文单词,但我始终没有忘却。那个单词带给我的冲击远远大于表姐曾经让我羡慕过的一切。

那个英文单词是Bitch......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