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静静绽放芬芳
胡正成
早就萌发了写点母亲什么的想法,但心存顾忌,不敢动笔。在我心中,母亲是一朵圣洁的花,清雅素净,我没有把握把它描绘好,反而涂乌了它。那是一个夏日,弟弟来电话说母亲病得很重,身体发肿,语言含糊不清,我的心像灌了铅浆,沉沉下坠,一片凝重,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买了些药,急急往老家赶,出门不久,便下起了淅沥小雨,然后越下越大,浓雾泛起,沉沉覆盖大地。车经过一个村庄,迷朦的雨雾下,哀怨的唢呐声响起,是一群送葬的队伍,是谁在这样一个阴晦的天气里去世,老天都悲哀流泪了。而此时我的母亲,也挣扎在这样的边缘,更增添了心情的凝重。然而转念一想,人们常说出门路遇丧事是好兆头,心里便有了一丝宽慰,但愿能在母亲身上灵验。
赶到家,主要的亲戚都在了,场面严肃,我感到问题的严重,走到母亲的病床前,病床上的母亲,已经病得变了形,神志不清,似醒非醒,对我的到来也没有明显反映。母亲确实是病得很重了,我似乎看到了她生命的尽头,心里阵阵酸楚。母亲,难道这回您真的再也挺不过来了,喊了五十多年的母亲,看了五十多年慈祥的面孔,感受了五十多年母爱的温暖,也许就要在不久的某一天嘎然而止,我的心在绞痛。平日里也常想起母亲,也想给予母亲更多的关怀和体贴,但总是想得多做得少,这回真的是子欲孝而亲不待了吗?!
心里负疚感突增,升腾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动。
即使笔头拙劣,我再也隐忍不住写母亲的念头了。
母亲在娘家的时候,外公抽大烟,把家底抽空,然后过早去世,她作为家中老大,兄弟姊妹还小,她和外婆艰难地支撑起一个不完整的家,砍柴、挑水、浆洗、薅锄、赶集,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干,练就了坚毅的性格。常言说长兄为父,母亲是长姐为父,待兄弟姊妹稍长大了,她也成了大龄姑娘,嫁给了一个身带疾病的原国民党部队散兵游勇——我后来的父亲。
父亲不管事,家里大小事都由母亲做主,拿主意、想办法,我家是全村唯一一户由女人当家的家庭,这在农村是极少见的,被稍有文化的人戏称为母系氏族家庭。那时候,物质匮泛,缺医少药,养育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母亲的心在泣血,但她总不放弃一丝希望。后来,是什么感动了天地,幸运地养活了几个,包括我。在子女们成长正需要消耗物质的时侯,恰逢艰难困苦年代,父亲体弱又不能完全尽责,母亲辛勤劳作,殚心竭虑,以坚韧的毅力支撑起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艰难地养育子女们成长。我这一生,能幸运地存活下来,在人世间走一遭,如果说是一种偶然,那要感谢天地神灵保佑,命运的恩赐。如果说是一种必然,那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坚强的母亲,是母亲竭力为我创造生存和成长的基本条件,精心抚育和呵护,否则,我早已变成了山间的一撮泥土。
我小时候,弟弟体弱多病,多次医治,几次病危,连父亲都失去了信心,想撒手。母亲不肯放弃,东求西借,想尽一切办法筹治病钱,这里打听那里问,找民间医生,寻偏方,硬是把弟弟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有一次,我陪同母亲背着弟弟到十多公里以外找一个乡村医生就医,那是雨季,回来时不到半路,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交加,一片迷朦,连路都看不清,风吹得紧,迈不动脚步,喘不过气来,步履蹒跚。母亲抬着一把破伞,那风把伞吹得倒竖了起来,拽向天空,抬也抬不住,母亲怎么也护不住我兄弟俩,娘仨俩淋得像落汤鸡。那情景,现在每每回忆起来,我都会泪水涟涟。
母亲从小没进过一天学堂,但她崇拜识字人。小时候,她经常给我讲识字人的故事,说某某人识字,有本事,去过昆明,去过北京。那时的我不知道昆明在哪里,北京有多远、多大,只懵懂地知道昆明是云南最大、最繁华的大城市,北京嘛,毛主席就住在那里,令人向往。能去过哪些地方的人,当然很了不起,我自然很敬佩,心中暗想,长大后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到那些地方去。她对我说:四川一片厦,云南一片瓦,并神秘兮兮地叮嘱我不准传出去,这是母亲灌输给我唯一有点文化的东西。其实这两句话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政治色彩,它只不过表明四川地域广,人口多,比云南大。现在,我走过了四川和云南的很多地方,好像是想去证实母亲说法的真实性。其实我知道,母亲是把不知从哪个人嘴里听到的一句话,理解得很复杂,随口说给我听而已,她并不知道四川在哪里,云南有多大,她只知道自己居住的村庄和回娘家的路。
有一年,有个堂哥从老挝出民工回来,穿着时尚整洁的衣裳,意气风发。母亲指着堂哥对我说:你看,你哥识字多,有本事,走得那么远,见得那么多。寥寥数语,搅得我心旌荡漾,热浪翻滚,蠢蠢欲动,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有一种想飞的冲动。
母亲,是您,为我打开了了解和探知外部世界的窗口;是您,给我插上了向往和求知的翅膀。从此,我躁动和不安的心,从我家那间乌黑狭窄的屋子里飘了出来,飘出了山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母亲知道我是收税的,高兴的同时又表现出一丝担心和忧虑。有一次,她很严肃地对我说,一个人要有骨气、志气,干干净净做人,堂堂正正做事。为国家收税,不能拿国家的钱、贪国家的钱,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不要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闲话,指指点点。这质朴得像一杯白开水样的叮嘱,刻进了我的心,溶进了血液。从税海生涯一路走来,我保持住清廉,守得住底线,这与母亲的教诲不无关系。
在子女们稍大,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父亲却撇下一家较早去世了,留下一个残缺的家,那时母亲才五十多岁,母亲的婚姻人生,是不圆满的。父亲在世时,虽然不怎么称职,但毕竟是半个劳力,可以使唤,做个帮手,毕竟是个可以交流、倾诉的活体,情感和精神的寄托。而现在,母亲就像一只飞鸟,即使一只翅膀受伤,也要勇敢地独自在蓝天飞翔,承受风雨。父亲去世后,母亲历尽了千难万苦,把一个又不完整的家苦苦支撑下来,而其中的酸甜苦辣、忧喜哀愁,像品尝一杯她自酿的米酒,是浓是淡,是醉是醒,只有她自己独自体味,无处倾诉和喧泄。
对母亲打击最沉重的,是妹妹的早逝。妹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最受母亲宠爱,去世时,才四十岁,母亲八十三岁,年龄相差整整一倍。老来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伤心欲绝,肝裂肠断,她喃喃自语:是我活得太长了,把她该活的日子都让我活了,应该是我死啊,老天爷,为什么不要我,难道我的肉不好吃吗?!她如此理解、自责妹妹的早逝。
母亲,如果人的生死可以商量,互相交换,我相信您是绝对做得到的。
母亲,为什么生活的磨难和人世间的不幸,都降临到您头上?生活,怎么对您如此无情?!命运,为何对您如此不公?!而您,就像村东头那棵风雨沧桑的百年古树,经历多少风霜雪雨,却毅然挺立。
大哥的两个孩子长大后,远走他乡,多年回不了家,母亲时常叨念,牵肠挂肚,只要有点什么消息,她会刨根究底地问。他们打电话回来,她激动不已,说个没完,嘱咐这又嘱咐那。母亲,您牵挂了儿女又牵挂子孙,您的爱,何时是尽头?!何处是归宿?!您的生命,怎能承受如此之重!
母亲虽然经历过不少苦难,却惦记着更苦难的人。四十多年前,村里最贫困的一家,屋漏偏逢阴绵雨,丈夫早逝,妻子拉扯着一双儿女和一个老人艰难生活,母亲在自己都很艰难的情况下,时常接济她们。后来,那个妻子带着一家老小改嫁他乡,音迅渐渐中断。在母亲已是髦耋老人后,有一次母亲和我聊起那家过去的往事,还清晰地记得那家两个孩子的乳名,连连叹息:可怜啊!可怜!后来,她听说那一双儿女长大成家立业后,日子过得不错,她很高兴,连连说: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老天爷还是有眼的。
困难时期,我家吃粮也很紧张。有一次,有个远房亲戚来找粮,母亲很为难,但还是咬咬牙拿三升粮食让亲戚带走。她说,人家也是不得已,来一趟不容易,不能让人家失望,空着手走,那样,我们心里会很不安难过的。而亲戚走后不出两个月,母亲也踏上了找粮之路。那次是我陪母亲去的,正是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走到下午,我们娘俩在一个大丫口前坐下来休息,母亲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在碳火堆里烧熟的烧饼,她吃一小半,我吃大半。烧饼黄灿灿的,柔进了一点麻子面,格外清香,至今,余香还飘荡在我的舌尖。大丫口海拔高,视野开阔,微风徐徐吹来,感觉很凉爽,林间各种鸟儿欢快地飞来跳去,动情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像演奏一部美妙的交响曲。远方的天空,碧霞满天,莽莽天宇之下,散落的村庄若隐若现,几缕并不清晰的炊烟缓缓升起,偶尔还听得见几声鸡鸣狗吠,一幅人间天堂,祥和幸福景象。而那时的我,只感觉生活的艰辛,现在回想起来,是一种难以体验的幸福。
母亲,我真想再陪您,到大丫口坐一回,重拾逝去的温暖时光,体味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幸福,可惜,您已经步履蹒跚,迈不动脚步。
那些年,村里常有乞丐来乞讨,来到我家,母亲总是不会让乞丐空手出去。有一年,来了个比较独特的乞丐,他没有一两天就走,而是在村尾的一个洞穴里驻扎了下来,隔三差五到村里来乞讨,打持久战。村里几个顽皮的小孩,见着乞丐就追着打,母亲出来愤怒制止,她说你们不能作孽,欺负这样的穷苦人,会遭雷劈的,他晚上会来报复,烧你们家房子的。这样,把孩子们吓住了。在母亲眼里,天下的穷人,都是一样的,都值得怜悯和同情。
母亲的心,跳动着的是爱的细胞。
母亲人缘好,朋友多,一些是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处下来的,她们各自成家后,不能常来往,但时常互相牵挂、掂念。有时候,她的朋友安排孩子来看望她,母亲对他们非常热情、关爱,甚至有点超越母爱般的感觉,走的时候总是给他们带上我家拿得出手最好的东西。那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后来才慢慢有所领悟。母亲非常珍视朋友间的真挚友情,虽然不能常来往,但她把浓浓的友情,这样传递给四方的朋友。
俗话说:难有相安无事的妯娌。我的伯母,是一个叼钻、泼辣、自私,很难相处的女人。母亲以一颗宽怀之心,处处容忍、谦让,与她和平相处。在我的记忆中,妯娌之间没有红过脸,吵过嘴,实乃不易。其实,我对伯母也没有多少好感,但我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家,母亲总不忘提醒我带点东西,去看望伯母。
哥哥成家后,嫂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因嫂子不当的语言,母亲受了不少委屈,但她顾全大局,以家庭和睦为重,总是忍让,不让矛盾激化。其实我从外人的口中也有所耳闻,但我每次回家,母亲总是说嫂子这好那好,称赞有加。她或许是顾忌我处置不当引起家庭矛盾,或许是怕我难过,宁愿自己默默忍受。
母亲,您目不识丁,一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您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回娘家那十多公里崎岖山路;您见过最高的,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您见过最大的,就是村后那座您不知爬过多少次的大山,可是您的胸襟容得下高山、大海,从您身上,我再也不相信宰相的肚里才能撑船,像您这样不知宰相为何物的平民,肚里也能行万里船。
母亲,您是深山里的一株幽兰,呼吸稀薄的空气,采纳微弱的阳光,但静静绽放芬芳,熏香一片森林。
通联:国家税务总局 云南省永仁县税务局,电话:1398787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