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子的油饼
题记:妗子,张登明,生于1920年,逝世于1979年。终生为她的五男二女操劳,没有走出过大山一步,一字不识,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小时候如果有人问:今日啥饭,夸张的回答便是油饼长面(面条)。言下之意,最好的饭食非二者莫属。而我更喜欢油饼。 那年(大约1967年前后)三表兄新婚之日,我随母亲去舅家恭喜。母亲当日返回,我则被四表兄的语文课本吸引,留了下来。四表兄是初中生,我是小学生,他的课本刚好作我的课外读物。 我正坐在上房门槛看书,妗子突然在厨房里喊:"兴和子!”一边喊一边朝我摆手,神情有些神秘。我跑步来到厨房,她揭起我家走亲戚用的馍笼上那张旧烧纸,从笼底取出一个油饼。我眼睛一亮,这个油饼个又大色又亮,一定比娘炸的好吃。 为吃个油饼,我可是费尽了心思啊!来舅家那天娘炸作礼当用的油饼,我自始至终守在锅台前,自告奋勇地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的油少得可怜,一个油饼也淹不过,一个劲儿地冒烟,我立即把柴火靠在灶膛壁上擦灭。娘看炸不成就变为烙,第六个馍烙熟时锅里连冒烟的油也没了。说是油饼,如果不是每个饼子入锅前用食指钻了个眼,实在和普通饼子差不了多少。当然,我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能吃一个烙油饼。娘明白我的心思,指着半斤酒瓶里不到两指的清油:“多烙一个,以后就没有渍锅油,锅生锈了咋办?"从我家到舅家二十里山路,娘俩走到一个叫深壑岘的地方,下一段坡还要上一段坡,上坡前娘稍微停下脚步歇缓了一阵。趁娘不注意,我猛一下揭起挎在她右臂腕里的走亲戚专用馍笼,从苫油饼的旧烧纸下摸出一个油饼,心想只要先吞一口,这个油饼就归我了!油饼还没挨着嘴唇,娘抓住我的右手腕,"六个油饼才显得对你舅家堪诚,你姨家拿六个咱拿五个,一样当姑姑的,你叫娘的脸往哪里放啊!"走上有木塔的那个山咀了,已经能看清半山腰的舅家了,我使出最后一招,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让吃一个我就不去舅家!”要是往常,到这个份上娘一定会答应的。我不断地调整着姿势望着渐行渐远的娘,先是用余光,接着抬起头,再抬起半个身子,越来越使人失望:娘竟然头也不回地走在下山的陡坡上,丝毫没有答应的意思。无计可施的我,悻悻地翻起身,紧跑几步追了下去。 妗子的话又把我的思绪叫了回来,"我从各家的礼当中挑了一个给你留着,你在这儿吃完再去看书!”“嗯!”我的嘴唇有些颤抖,鼻腔有些发酸,眼泪渗出了眼角。还是妗子善解人意,我从没向她张口,她怎么知道我的心事!我接过油饼,这下终于可以大大的咬一口了!谁知姨兄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走进院子,东瞅瞅西瞅瞅,没费多大事就发现了我,也朝厨房走来。妗子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油饼塞进我的棉袄襟子下,朝我挤挤眼睛。我来不及多想,挪了挪左胳膊夹紧那个油饼。姨兄偏要拉我去院子里玩,我左胳膊动弹不得,只得用右胳膊和他敷衍了一阵。四表兄提着我家的馍笼,旧烧纸下面放上两个过喜事的小馒头,妗子对我说,“你四哥的假期到了,让他送你回家,以后想来再来。”原打算由三表兄送回家的姨兄临时改变主意,也要去我家。妗子说了好多不宜的理由都没能打消他的念头,只好依随了他。 一行三人朝我家走来。出门就要爬山,山像端立在面前,每走一步都感到心要跳出来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还要加紧左腋下的油饼。爬上山咀了,走过木塔了,山梁上的路虽然弯曲却不太陡,加上不时吹来的山风,走起来轻松多了。又到深壑岘了,这下刚好翻了个过,先要下一个小小的陡坡再上坡。正下坡时,脚下一滑一个前马趴,顾了绊跤忘了油饼,油饼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下陡坡。姨兄首先看见,“哪来的油饼?”当他明白过来油饼是从我的衣襟下掉落时,又说:“你去厨房偷油饼了?”我的脸噗通一红,想要辩解,话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辨啥?辩清自己就辨不清妗子,还是自己背贼赃吧! 一晃到了1971年上高中,又为住校发愁。治平中学离家二十里地,一是年龄小,自己做饭不知道生熟,二是家口小,全家一起吃勉强可以将凑,另起一个锅灶就有些力不从心。舅舅家与治平中学不过四五里路,娘去舅舅家寻求帮助。妗子比舅舅说得还干脆:兴和子能吃多少?十几口子人稍微吃清一点也就带过去了。开学那天,我独自一人去的舅家,说的再具体一点就是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头,连最简单的四个油饼都没有——那是我家最吃紧的时候。表兄表嫂们和往常一样说说笑笑,表侄(三表兄四表兄的儿子)奶声奶气地喊我“孙家爸”,上初一的五表兄,每天背着我俩的干粮,上午第二节课后准时送到我们教室。但是隐隐之中还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为妗子管我叫“兴和子”,管五表兄叫“我儿”,“我儿”两个字连在一起发出的音好像一个字。 比起在家的日子,自我感觉表现好多了。比如,每天放晚学回来到一个深沟里担饭水;担土垫牲口圈、猪圈,剩余的时间帮妗子推磨——十几口人吃的面都是妗子一人托着一双小脚推的。起初都是我和五表兄一起干,干完这一项再干下一项,有些窝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喜欢看书,干这些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看不成书。推磨只需围绕磨子转圈,眼睛可以盯着书本。五表兄个子大力气多,最不愿意推磨,一挨磨担就嚷头晕。两人一拍即合达成协议,我只管推磨,其他活儿由他包揽。从此,结束了妗子多年的推磨生涯。 这天,妗子又在厨房喊“兴和子”,声音和当初一模一样。我放下书本和磨担,由磨房来到厨房,妗子又拿着一个油饼,“这个油饼是你和你五哥的!”原是有亲戚来家,带来四个油饼。妗子顺便告诉了我分配方案:舅舅得一个,大表兄割开门另搭锅不在分配之列,失伴未娶的二表兄和舅舅同样的待遇,我和五表兄两人一个,两个小表侄一个。尤其让我惬意的是妗子说:“我儿给你五哥掰一半,昂!”我听得真真切切,“我儿”两个字连在一起发出一个字的声音!时隐时现在心头的那朵寄人篱下的阴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拿着油饼来到五表兄面前,“这个是咱俩的!”五表兄停住挖土,罩着一层尘土的脸上泛着光亮,两人在由谁来掰的问题上有了分歧,我说“妗子说好让我分”,他也不再坚持。说实在的,我是怕五表兄掰不匀才坚持自己掰的,但掰出来还是有多有少。我把少的半个给他,他威胁说要是吃了少的半个就去妗子跟前告状。我把多的半个咬了一口给他他不要,我又假装咬的样子:“你要不要?”五表兄赶紧接过被我咬了一口的那半个油饼,不再争辨,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妗子还像往常一样,有什么好吃的还要留给我一份,让表兄抽空送到我家。一次队上分了些羊肉,表兄们顾不过来,她把炖好的羊肉汤让舅舅送来。我在家的表现已经恢复到原样,每次饭端上炕桌,手里拿本书叫不到炕桌前。那天母亲不在家,父亲做好饭喊我,我看书正到要紧处,口里答应却没有行动。大概父亲在外面窝了气,回家来又憋着气做了一顿饭,叫了几遍不见我的面,气就不打一处来,顺手抓起一把扫帚冲着我拦腰就是一下。打第二下时,扫帚被我抓住,父亲用力夺扫帚,恰好舅舅推门而入。他早把一切听在耳朵里,“你这是干啥?娃娃不念书你打情有可原,娃娃念书你还打这是遭的啥孽?”舅舅不大识字,只要是看书都认为是念书。父亲悄悄放下扫帚,连忙招呼舅舅吃饭。他已经恢复了理智,我上了高中以后,他对舅舅一直都是毕恭毕敬。 第二天,恰好我去治平粮站交公粮,挑着七十多斤的担子走了二十里山路,等粮站工作人员验收等次称重记账倒进粮库以后已是人困马乏,便就近去舅舅家歇缓。妗子不知从那里又找出一个油饼,“这是给你留的,昨天你舅带去又带回了!该我儿的就是我儿的,别人吃不了!”我拉着妗子的手告诉她,昨天是我的错,怪不得我爸。妗子一脸怒气,高颧骨红红的,两个大耳环瑟瑟发抖,“我有一点好吃的都记着我儿,他凭啥打我儿?那是你舅好,换成我,不要说油饼,羊肉汤我都不留!”妗子一口气说了五个“我儿”,“我儿”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像一个字的发音!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1979年)妗子病故,从此吃油饼总觉得少了一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