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旧时光

苗寨旧时光

石亚生

老屋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

有的人老了，有的人在赶回的路上

叶落归根

房屋旁一株高大樟木，雷劈了一半

剩下一半还在苦苦支撑

门前石板路磨得光亮，走去走来多少人

一辈、两辈，一世、一生

老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好多农活忘记了

牛和犁头、木斗和风车

斗笠和蓑衣、镰刀和锄头连着失落

唱苗歌的人忘了歌词

老人

稻子拔节的声音可以听得见

老人坐在阶沿上，只是行动不便而已

耳朵很好

他还听到了风吹过稻田

已经是仅有的陈粮了

颜色和金子一样，黄澄澄

在院坝那张晒席上

太阳下，稻谷还是一粒粒饱满

麻雀从屋檐上一次次飞下来

又一次次飞上去

老人脚边的那根长竹杆

怎么也够不着

吃不了多少，吃就吃吧

叽叽喳喳也好

免得坐着不动又合上眼睛

时光不知不觉老去

外婆

外婆，其实就是一个家园

孩子把牛赶到坡上

母亲把孩子赶到外婆家

外婆的家园在山下

包谷熟了接下来就是稻谷

七月半准时能吃上新米

山下通常有河，河里有水

辈份大的小舅舅们，也还是孩子

大家没大没小，光着屁股

整天泡到水沟里

母亲没有忘记赶走的孩子

孩子不想上山回家

母亲对外婆说，看看

他们和他们玩得多好

草垛

看不见月亮的脸，没有星星的眼睛

也没有关系。只要不下雨

一群孩子陆陆续续聚在草垛下

孩子们还不会说汉话

用苗话说：阿当处地的没捞

（阿哥怎么还不来）

阿哥读了很多书

晒谷场旁边草垛下

他讲孙悟空、猪八戒、武松、张飞一一

妖怪吃了唐僧为什么会长生不老

妖精怎么变成美女

唐僧怎么就不肯和女儿国女王成亲

那偃月刀是多大呀

很多问题没有答案

阿哥后来当了孩子们的老师

也没告诉那些孩孒

草垛冬天之后也不见了

水碾

日子是转动的

白天接着夜晚，月亮接着太阳

风雨连着阴晴

一辈承着一辈

沟渠是唯一的路。水从天上下来

从泉眼里出来

血管里的血汨汨流动

源头处的村庄，炊烟升起

人丁和六畜兴旺

生命是一场滚动

生活的重量是石碾的重量

稻物倒进石槽

开始一个轮回的挣扎，碾压

老人说，辛苦是人的命

没有脱掉一层皮

就不会有白亮的日子

梁祝

瞎子奶奶是五保户，一个人一个家

她总是说自己活得已经太久

老掉牙了呀。没有什么可记挂的

指不定哪天就得走

一扇门关闭了，一扇窗打开

瞎子奶奶耳朵非常灵敏

她用耳朵叫每一个孩子

孩子们是一条一条的小黄狗

蜷缩在奶奶脚边

没有人觉得夜晚和夜晚不一样

星星出来得有点早

雾霭刚刚从房顶的青瓦上散开

瞎子奶奶，穿着一身新

用米汤浆过的衣服带着清香味

瞎子奶奶的故事

是菜园里的韭菜，一茬一茬地长

那天晚上她唱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自己编成苗歌说唱出来那种

孩子们一下子中了魔法

又觉得像没吃饱饭似的，肚子空空

小小的心直往下垂

瞎子奶奶真的走了，蝴蝶飞向山野

孩子们听了梁祝的悲伤又加了伤心

一天

一年就那等那么一天

一天就是一年

孩子们欢天喜地

大人们宽大为怀

一年也就一天，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孩子们吃的嘴上流出油

肚子溜圆像煨在灶孔下的酸莱罐

吃，比穿一件新衣服快乐

火坑里烧上三十夜的火

大火，让孩子们油光满面

父母们温暖出平常少有笑容

一颗汗水摔成八瓣的苦和累

也不算什么

围坐火坑享受夜晚的祥和

世间幸福指日可待

说不定就是明天

明天啊，是新的一年

苗歌

苗歌不分四季，可以唱到岁尾

苗歌不分时间，可以唱到天亮

苗歌不分地方，可以唱到坡顶

崖上的杏花开得很早。细碎的白

泄露春隐约回来的消息

牛在坡上寻找青草，赶牛人的苗歌

湿润还在有些干冷的风

时节总是由春开始

人和牛一头钻进斜风细雨

翻新土地、犁田打耙、栽秧打谷一一

农活繁重，一样接着一样

苗歌从心里淌出来，有人听到了

起早贪黑、日晒雨淋、挥汗如雨一一

日子缺油少盐的清淡

苗歌从没有停下来

累的时候、苦的时候，代替说话

年轻人的心思并不全在地里

总是忙里偷闲

下山赶场。他们愿意

去乡场的路更远，回寨子的路更长

早就准备的苗歌

唱给那些走在路上女子

如果有心，到时结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