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好像有人在吵架?”
“好像是。”
再仔细听听,确实有人在吵架。再仔细听听,辨别一下声音就知道了,是老张和老王。“哎,又是他们两,邻居一场,从父辈们那一代就吵,现在自己都当爷爷了还吵,有什么意思嘛!”
“今天天气这么好,又没有下雨,又没有房檐水,为什么又吵架呢?”
“谁知道啊。走,过去看看,顺便劝劝。”
没错,吵架的是老张和老王。
老张叫张善平,相对于老王家在西边;老王叫王爱才,自然,相对于老张家就在东边了。
两家是房檐搭房檐的邻居。张家高声讲话,王家都能听的清清楚楚;王家炒菜做饭,张家都能闻出个八九不离十。是实实在在的邻居。
农村的碎事儿多。今天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秧子,驱赶一番,顺口骂上几句“还愿的,鹰捉的”,主人听到接受不了,打狗还得看主人,骂鸡就等于骂自己。就开始吵起来了,翻娘倒老子地骂得不可开交。明天我家的猪强食了你家的猪食,又是“遭瘟的,害病的”,一通咒。弄不好又招惹了烧红的碌碡,又得大吵一架。结果猪也没有遭瘟害病,鸡也照常吃食,人却气得三天没吃下一口饭。
老张家和老王家的事多半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
就前些日子,由于天下雨,老王不让老张家的房檐水在自家门前的水渠里过。“几十年水都一直是这样走的,今天你突然不让走了,不让走了往哪里走,有能耐你把天遮起来别让下雨。”一会儿你把水放到这边,一会儿他把水放到那边。两个人在雨中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几小时,衣服湿了个透彻。雨过天晴一切照常,啥事没有。
王爱才在村子影响不太好,背地里经常干一些损人不利己、小偷小摸的勾当。
几年前,张善平家门口的那颗大梨树还在,足有三四十年了,两个成年人才能合围过来,而且果子又大又甜。张善平和王爱才小时候经常在梨树下一起玩,果子也没少吃。树高足于十米,主杆又分两个主指,一支伸过张善平家的房顶,一支在王爱才家的屋檐上空。远远看去就像两把绿伞遮盖着两家。好好的不知道那条神经出了差错,有一天王爱才的心里感觉不得劲儿了。树枝把自己家的大半个房顶都遮完了,树叶都落满了房顶。秋天的时候老是往屋顶掉果子,引来老鼠松鼠满屋顶乱跑。又一次,果子掉下来没停在房顶,而是直溜溜地滚下来,不歪不斜,恰好砸在刚出门的王爱才的头顶,砸的王爱才气不打一处来。牛顿让苹果砸了头仔细琢磨,发现了万有引力。而王爱才让梨砸了头却没有那个耐心,气得朝着梨子一脚,鞋子和梨子一起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从此就憋了一肚子火,暗暗发誓,想办法一定要除掉这棵树。于是,只要一有时间,看到旁边没人就用提前准备好的一小块带尖的铁板撬梨树的皮。梨树树大皮厚,不容易撬掉。偷偷摸摸地忙活了一段时间,树皮并没有撬掉多少,再看看树冠,还是和以前一样茂盛,丝毫没有什么异样。大张旗鼓地用斧头砍或者用锯子拉他又不敢。得想其它办法了。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秘方”,听说硫酸浇在树根里效果极好。于是,花了几十块钱的血本,搞了一些硫酸液,在黑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倒进树根里。
效果确实不错。没过几天,就发现好好的大梨树叶子开始发黑打卷儿。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张善平到最后都不知道大梨树是怎么死的。自己猜想应该是梨树的寿命到了,或者可能是树太大,树根太长伸的太远了在别处受到伤害死掉了。不过也不算可惜,本来老张就打算要把梨树砍掉,准备请个手巧的木匠做一套家具的。年前新盖好的正房里面还空荡荡的。它可以做一套上好的家具。梨树的木质紧,做的家具百年不坏。而且年代越久,越是红的发亮。
还有一回,张善平家的老母鸡孵了一窝小鸡崽子,圆圆的,全身蛋黄蛋黄的好可爱。老母鸡每天领着小鸡崽子们去门前不远的废弃的房基地里找食吃。有一天吃过晚饭还没见老母鸡和鸡崽仔回来。张善平的妻子就去房基地里去找,结果全倒在那里不动了。旁边还有没吃完的粮食。有点常识的人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人在粮食里拌了老鼠药故意洒在这里的。张善平的妻子看到眼前的情景首先是心疼,然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顺口就骂了个低朝天:“这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掀你家祖先的排位了,这么狠心,连地里刨食吃的畜牲都不放过。”张善平气的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最后劝老婆以后别养鸡了,看不好折寿损命地不说,还惹一肚子气。此后三天都没看到王爱才的身影,不知道人家是咋出门,咋进屋的。
王爱才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人了,从小到现在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刚结婚不久,妻子就发现王爱才有这个毛病。妻子一再劝说就是不改。老婆怀孕期间,王爱才半夜三更时不时地总会抓回来一只鸡,或者揣一条腊肉回来给老婆炖。老婆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不但一口不吃,还连肉带锅摔过几次。而王爱才却不把老婆的话当会事,还说老婆的行为是疯子的行为表现。最后忍无可忍,在儿子出生后不到二十天的一个夜晚,妻子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了。王爱才东找西找就是找不到。最后找到老丈人家。老丈人更是雷霆大发:“我是大骡子大马给你送上门的,现在人不见了上我这里要人。我没去找你要人都已经很宽容你了。你再这样胡搅蛮缠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一看这架势,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了。从此就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单身汉。没办法,只好把儿子托付在老母亲的手里。
刚出生的孩子没有奶水可不行。老母亲就带着小孙子在村子找有吃不完的奶水的妈妈喂一喂。还好,小子命是苦,可身体好不害病。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喂到能吃饭了。
走了老婆,王爱才觉得呆在家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每天还要面对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小锁子吱哇吱哇地叫,看到都烦。从此一走了之,去外面混日子过光阴去了。
在外面依然没有改掉小偷小摸的毛病。一个外地人在人家的地盘上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被人发现难免会揍打。干起活来还偷奸耍滑,尽招人嫌,没人爱。在外面就这样飘忽不定地生活着。儿子在老母亲的看护下也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
不知道是遗传的原因还是教育的问题,那小子也不学好。要么在学校里拿同学的铅笔,要么在村子里偷鸡蛋。和他老子有同样的嗜好。应该是遗传的原因,因为他的爷爷奶奶都是一本正派的老实人。别说偷了,捡到东西都要原封不动地归还回去的那种人。爷爷奶奶的这些优良品德没有学到,倒把在他老子的骨子里遗传来的那些坏毛病有增无减地表现出来了。
那小子比他老子有出息,能干“大事”。小学没上完就辍学在家了。先前先是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后来慢慢地感觉到村子里不是自己的用武之地,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去县城了。说起来也行,就那么一点儿人,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到县城,不但没有挨着饿,不久就结识了一伙志同道合的朋友。从此学会了抽烟喝酒。再加上从小在村子里就有小偷小摸的经历,胆子大,不怕事。在城市里偷辆自行车或者其它不值钱的东西的机会又多。不久就在同伙里成了响当当的人物了。
毕竟不是正道,小偷小摸的日子怎么会长久安逸呢?侥幸得手了大吃大喝有保障,风声紧的时候饱一餐饥一顿的,门都不敢出。看到小伙伴们不时地有关进去的例子,心里开始发虚了。再加上以前的大哥也关进去了。没有了头目的团伙心里没了底。就像切掉头的蛇,只能自己紧紧地绞缠在一堆,哪有什么方向和动力哦。还是先找个正经的差事混日子吧。
一没有学历,二没有技术,正经的事情就是出力打工呗。小县城里也呆不下去了,上新疆给人家种地捡棉花也能生活。
人家是那种天生就不缺朋友的人。刚出生就是吃百家奶水的。没过几天,又有人请客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没过多久,家里就收到一封来自法院的传票。原来那小子又和以前的哥们儿聚在了一起,干了一票抢劫货车的买卖。出师不利,让警察逮起来了。要求家人某月某日准时到法院听审。最终的审判结果是七年零两个月的有期徒刑。听到这个事实,奶奶没脸见人了。找来一条麻绳,房梁上一拴,脖子一伸,凳子一踹,打了秋千了。
本想着儿子出了这样的事,老母亲也上吊走了,王爱才在个人的行为上会收敛一点。没成想还是和以前一样,小偷小摸的毛病不曾间断过。
七年的光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常人的想法是经历了这样的事,面对父老乡亲和亲朋好友都是一件特别尴尬难堪的事,结果那小子跟打工回来没什么区别。别人还想着安慰几句,结果人家自己还有说有笑,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看他的样子,别人也就不顾及他的面子了。大家都好奇监狱里生活要求他讲一讲。他就兴高采烈地讲给大家听。有时候讲的高兴了忘了形,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比战场上回来的英雄还要神气。
在王爱才心里,儿子回来给自己增加了一份底气。以前不敢做的事现在敢做了,以前不敢欺负的人现在也敢欺负了。就像欺负邻居张善平,想什么时候骂就什么时候骂。心情好了也骂,心情不好了也骂。想什么时候找茬就敢在什么时候找茬。主要看自己的心情。多少次由于雨天房檐水的问题,种地时地界的问题。上骂十八代祖宗先辈,下骂十八代子孙后代。还有几次竟然大大出手。多亏劝架的人及时,最终没有酿成大的斗殴事件。张善平一向性格和善,能忍则忍。老婆有时候都忍不下去了,想出去回骂几句解解气,都让张善平吓止住了。多少次听到王爱才指秃子骂和尚地骂自己,张善平都是忍气吞声假装没听到。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没掉块肉。现在两个人都已经是半百老人,王爱才都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
两年前,村里人给王爱才介绍了一个带一女儿的半傻子寡妇,王爱才当宝贝一样宠着。寡妇脑子有问题,只知道吃饭干活。其它的事情没有多余的想法。让村民们没想到的是:没到一年,王爱才的儿子和傻子寡妇的女儿把儿子都生出来了。也算好事,老配老,小配小,凑成一家。现在王爱才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小孙子炫耀,笑起来牙齿露在外面,跟发情的驴叫一样。
今天两家吵架不是为了房檐水的问题,也不是为了猫狗鸡鸭的事,是王爱才家把西边的厢房拆了,要重新盖新房子。就像爱好赌博的人一样,时常没有钱。王爱才也是一样,虽然小偷小摸半辈子,依然住的是老祖先留下的破房子。盖新房子这自然是好事,你盖什么都没事,本应该也不碍张善平家的事。让张善平接受不了的是:王爱才硬要把新房基向西挪一尺。这让张善平怎么也不能容忍,这明摆着的欺负人啊。你在你家房基地上建大厦盖别墅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又要向我这边挪一尺呢!房子都是几十年前建的,老人们都是尽可能地用尽自己的地方修建的,再说你家的房子还要比我家的建的早。现在还要往这边挪,这明摆的是占我地方。再说两家的房子之间的宽度就一米左右,平时要进去清理一下垃圾都很费劲。你再这样一挪,别说成年人了,就小孩儿也进不去了。到时候中间掉垃圾或者有什么东西想清理拿出来都不可能了。王爱才才不管那么多呢,低着脑袋就是挖。说了半天没起作用。张善平看来光动嘴是不起作用的,政权还得在枪杆子出。一个箭步跨过去抢过王爱才手里的铁镐,高高地丢远,自己坐在那里:“看你还怎么挖,要挖就先把我埋在这里。”王爱才重新捡回来铁镐,不声不响地又在张善平旁边开挖。张善平立刻站起来抢过铁镐,支在旁边的石头上朝着铁镐的木把中间一脚下去,铁镐的木把瞬间变成了一个“V”字形的胳膊弯。王爱才的儿子看到了,跑过来一把扯倒张善平在土堆上,骑在张善平身上就是一通乱揍。嘴里还不住地示威:“我把什么场合没经见过,还会怕你,你再无理取闹影响我的好事信不信我要了你的老命。”好在在场的人及时拉开。张善平只是滚了一身土,并无大碍。
铁镐的木把折了,王爱才才不得不停止开挖。张善平的脑子里也闪过给儿子打电话的念头。他怕把事情闹大,怕影响儿子的工作和心情,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最终还是王爱才赢了。张善平晚上想来想去,天天为那点事争争吵吵不但耽误事情,还影响自己的心情,也累,干脆让他去吧。多占了一尺的便宜,对于张善平家里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就是以后要想进去清理一下垃圾或者堵一下老鼠洞之类的是没有可能了,或者有什么东西掉进去想拿出来可就难了。
自从王爱才家修好了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后,整天家里音响不停地响,吃饭都是全家搬到房顶上的。看到旁边张善平家的破旧低矮的石板房,恨不得跳下去嘲笑一番。
钢筋混凝土建的房子好,夏天的傍晚可以坐在上面乘凉,也可以晒粮食,还不怕猪狗鸡鸭之类的糟蹋。尤其小孩子们喜欢在上面玩。上面干干净净没有泥土,席子被子之类的铺在上面,可以过家家玩。
有一天,天气特别热,知了藏在树枝上撕心裂肺地叫。干活的人在地里都受不了,跑回家里泡上一壶茶,聚集在树荫底下扯闲篇乘凉呢。突然几个孩子哭喊着跑过来说有个孩子掉下去了。大人们也顾不上细问谁家的孩子,在什么地方掉下去了,掉到哪里去了,现在什么情况?只问了一句在什么地方。跟随着孩子们的指引,七大八小几十号人来到张善平家门口,才搞明白是王爱才的孙子从自家的房顶上掉下来了,就在老张家和老王家两房之间的缝隙里。那孩子就爬在断砖头和混泥土堆上一动也不能动,只是竭力地哭。
大家一看情况,有什么办法呢,缝隙就那么小,连小孩子都进不去,别说大人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什么情况。不过根据两边墙上摩擦的痕迹和孩子的衣服划破的程度可以断定,孩子应该是紧紧地夹在那里了,肯定动不了。
就在大家讨论如何施救的法子时,张善平背着一捆干柴禾慢悠悠地回来。看到大门口围着那么多人,还以为是自家的门口又来蛇了。因为之前自家门口老有蛇出没,所以大家一致认为老张家的房子周围有蛇窝。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孩子在里面,不是蛇。张善平立刻放下柴禾,也不问谁家孩子,只问怎么进去的,现在怎样才能救出来?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好像没有一个具体可行的解救方案。张善平的一句“拆房挖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拆房挖墙?拆谁家房,挖谁家墙?”
“挖我家墙,拆我家房啊。”
“你疯了吧,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要拆也是拆他们家的,拆你家的干嘛?再说这不是他自己造的孽吗。如果他不要和你挣那一尺,能有今天这事儿吗?说不好孩子都不会掉下来。”
“现在说那些没用。你们看嘛,他家的是水泥房,靠我们光手光脚地挖,等挖完估计孩子已经凉了。我家的是土墙石板房,容易挖。再说我也想着准备翻修一下呢,现在那都快成危房了。”大家一听老张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土墙好挖。
大家还在愣神的时候,张善平已经上了房顶,开始掀石板了。
墙不是很高,而且人多,不到半小时墙就挖完了。当王爱才全家赶回来时,孩子已经救出来了。孩子早已停止了哭泣,看着脸皮苍白,眼睛里还扎了一根钢筋头子。儿媳妇抱着孩子就知道哭。
在大家的提醒和催促下,找来了车子,赶快送去了医院。
命是保住了,但很遗憾,给孩子留下个终生残疾——一只眼睛让钢筋头子扎瞎了。那钢筋头子就是当时修房子的时候掉下去后,由于无法清理留在里面的。医生说幸亏解救及时,再晚一点后果更严重,恐怕性命都难保。
傍晚的时候王爱才耷拉着脑袋,眼睛湿湿的从医院回来了。看到大家都坐在路口那里乘凉,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大家问过情况,王爱才简单地回答过后,趔趄着走到坐在外围吸烟的张善平跟前低声说:“谢谢你,不是你孩子就没命了。”张善平低着头,脸上显示出一副愁相,没正眼看王爱才。只是低声说:
“没事,只要孩子没事就好。邻里之间就这样,能帮就帮。我没啥大出息,只能帮点这些小事。”
王爱才慢慢地转身回家去了。低着头,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看他的样子,估计心里也是挺复杂的。再看着他的背影,让人感觉可恨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