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总有些不知分寸,常遭到父亲说我“懒”,还说我是“天下少有的懒”!其实,倒也不为别的,就是怪我懒于写信,以至于每回探家作别,父亲别的一个字不提,只声声嘱咐就要启程远行的儿子常来信,说得老泪纵横,动情极了,我也心头一热,泪眼模糊地一百个承诺下来,可远离父亲的视线,这事那事一忙一拖,写信的事常常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哪里还记得自己的诺言。
可以理解父亲!那个年代,连通个电话都非常困难,更别说微信、视频了,何况我们家还是个地处比较偏远的农村,唯有一封封书信才能连着父母和远行的儿子。
不外乎就是这样吧!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湘北洞庭湖水乡华容县来广西中越边境当兵的,按规定服役三年才能探家,远离家乡那么久,父母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当然只有写信了。入伍之初,同一茬子来的新兵写个不停,我也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准会给家里写信。起初,每封信写得还是挺认真的,自己的工作训练、日常生活哪样都没有落下,详细得很,也读得父亲极为高兴,一个劲回信表扬儿子并鼓励我再接再厉。但时间一久,训练又紧张,常常违拗父亲的意愿,不但写信的质量、内容打了折扣,还十天半月懒得动笔。到后来,“懒”的程度升级,一个月不写一封信。父亲可不跟我一般见识,十天半月准会收到他的信。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父亲,家境贫寒,才上过半年私塾,自然就没什么文化,信里面讲的都是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絮言絮语,啰啰嗦嗦的,但封封来信少不了叮嘱“好好干!”父亲为了把写好的每封信按时寄来给我,也是不怕吃苦,一个月至少要去两趟镇上,来来回回就靠着两条腿,小镇离我们家还有六、七公里路,每回都是天还未亮就起床,也顺便赶早市把母亲夏天种的黄瓜、辣椒,冬天种的萝卜、白菜挑去换几个零花钱,然后等到邮局上班,父亲就会快步走进去,花8分钱买一张邮票仔细贴在早已写好的信封上,再把信投进邮筒后才放心离开。父亲的这些信,倒也确实温暖了我远行岁月的每一天,读得我眼窝潮湿,心里亮堂,下决心干出个人模人样来,不辜负父亲那张翘首以待的老脸。
我的信虽不及父亲来得多,又简单,但收到我的信,父亲自然还是喜滋滋的,每回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满脸都是笑,总会急忙回家,老远就招呼母亲:“老婆子唉,儿子来信啦!”这时,母亲再忙也会丢下手头的活计迎上去,拿起信来左看右看,她不识字,自然旁听。生性比较急躁的父亲,这时变得极有耐心,和母亲并肩坐下来,一字一顿地读,当读到儿子有什么进步,或有什么成绩时,那更是喜形于色,一遍又一遍的,直读得口干舌燥为止,然后才将信折起,交由母亲放好保管,母亲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生怕忘事,总是小心翼翼地当做宝贝一样固定放在床头那个小木柜里,还上了一把小锁,生怕人家偷了似的。
父亲每回来信也总希望三天两头就收到我的信,并一再提醒我不要那么懒,多给家里来信,他不为别的就是挂念,生怕我工作出了什么差错,担心着呀!可我在写信这件事上总是我行我素,不大听父亲的。突然有一天,连队指导员把我叫过去,劈头问我:“你怎么不给家里写信?”说完,拿出一封电报重重甩给我,原来是父亲来电查询我“下落”的。这时,我才猛然间记起,已经两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期间父亲是来过好几封信的,只是我都没有回。其实,这段时间我是有点小心思的,看到别的同龄战友入党、当班长,而我还是“普通一兵”,自认为有些不好意思去面对满怀期待的父亲。当我在回信时无意流露出这些不净的想法后,不出几天就收到父亲火急火燎的来信,句句戳人又严厉:“凭你这态度,就说明你工作没尽心,好好干就是了!”父亲的话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也着实让我清醒了许多。在广西边防栉风沐雨的日子里不管多苦多累,正是父亲封封“好好干”的来信让我踔厉奋发,一路走来变得愈加坚韧与执着,也丰满了我的军旅人生。五年过后,我被破格提干保送上军校,成为了共和国一名军官。当我把这自认为是天大的喜讯写信告诉父亲后,收到的信让我凉了半截:“你不要得意上天啊,好好干,不能辜负组织的培养!”自觉有些飘飘然的我读了父亲这信,倒也冷静了许多。那天早上,当我打好背包真要离开边防的时候,对眼前这云里雾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产生了几分留恋和不舍,我突然觉得,如果说这里的艰苦生活磨砺了我的意志的话,那么父亲的这些来信同样教会了我成长。
从军校到毕业后这几年,我一直都是在桂林、广州、武汉、南宁等几个城市辗转,其生活、工作条件与昔日边防相比那是天壤之别,光是通信条件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打个电话不过举手之劳,我家里虽说是农村,条件也是大为改观,安有了程控电话。此时,我的父亲却是年过古稀岁数大了,视力一天不如一天,腿脚不灵便,手也开始发抖,写字极为困难,他给我的来信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不怎么写了,平常惦记了就是打电话。我呢,工作再忙,也还是记得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回家,哪怕三言两语也算报了个平安,倒真是很少提笔写信。我知道,父亲尽管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不怎么爽快的,总习惯我动笔写信回来让他心里更加踏实,他跟母亲就私下讲,信寄到家里拿在自己手上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可以看,不像打电话就是跟刮一阵风似的,说完电话一挂就没有了。在一次通话中,母亲无意中把这个私下里说的话告诉了我,当时听后心里尽管不是个滋味,但过后也没有怎么当回事。到了晚年,父亲由于身体越来越差,常常一个人闷坐,但也有高兴的日子,那就是偶尔收到我的来信,这时,他总是拿着信掂量了又掂量,看了又再看,人特别精神,心情特好,说话嗓门也大了几分,当看到儿子立功、晋升的高兴事时,和早年一样显得尤为高兴,嘴里还能哼出个小调。若是长久收不到我的信,老父就不一样喽,头勾得低低的,不言不语,吃不好,睡不香。
算来差不多四、五年没有收到过父亲的亲笔来信,这么久我也习惯了。可99年春节刚过完,却突然收到了老父短短只有几句话的来信,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我还是看得明明白白:“我儿,家里都好,不要挂念。我快是要进土了,往后再也不会给你写信,可你一定要在外面好好干呀!”当时,我受命正在中越广西边境执行第二次大排雷任务 ,就是几乎是我收到这封来信的同时,也接到了家人告知老父去逝的电话。我不敢耽搁一刻,也来不及脱掉军装就急匆匆上路赶回了老家,哥哥伤心地告诉我,说年前父亲就已经病得快不行了,只是没有吭声,怕耽误我的工作,但还是坚持拿起笔来颤颤巍巍非常吃力地给我写了这最后一封信……此时此刻,我噙着泪水顾不上自己已是一个中校军官的威仪,不能自控就着这身戎装双膝跪地,给身躯已是冰凉的父亲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算是虔诚地对恩重如山的父亲还了一个“谢”,也道了一声“儿子对不起您呀!”
如今,已是数字网络信息时代,手机、QQ、微信、视频已普及到城乡,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远离家乡的人靠写信来联络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即使远隔重洋也只怕少之又少,更何况现在很多人要忙于工作、忙于生计,哪有闲功夫停下来提笔给远方的亲友故旧写信。而我的父亲故去好多年,要是生活在今天,不知道还会不会单为写信而嗔怪儿子“懒”?我已脱下军装转业在地方政府机关工作,当我心存感恩稳步走在南来北往的路上时,我还会久不久看看老父亲那林林总总留下的100来封信,尤其是在生命尽头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看着看着就是泪眼模糊,人到中年的我算是真正读懂老父亲那字里行间饱蘸深情的信里藏有多少对儿子的爱,也明白父亲当年老是嘱咐远行在外的儿子常写信回来的良苦用心!逢年过节,我在思念老人的同时,不免想起远去时光里那些年与父亲通信的过往之事,自会滋生出几分愧怍,真想在闲下来的时候给他老人家好好地写上一封信,说说儿子的心里话,可老人已经远在没有归期的天堂,走的时候也没有留下地址,这信叫我怎么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