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我们兄妹四人中排行第二,上面有长她五岁的大哥,出生在都不知道鸡鸭鱼肉是啥滋味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本就是偏僻的农村,家境又不大好,爷爷奶奶去逝得早,父亲参加完农村土改不久,就被抽去外面工作,多年也没有拿上工资,还要自己带米,只有母亲起早贪黑靠挣工分养活一家人。姐姐十来岁的时候,二哥和我又相继出生,母亲毫无选择地把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姐姐拽回来照看家里,本就上学晚的姐姐辍了学,也给她留下一生的纠结,说她的命从小就不好,辍学的为什么不是哥哥呢?话里还是有些责怪母亲重男轻女的意思。
姐姐所做的事似乎与她十二三岁年纪不相配。母亲在外劳动辛苦一天,家务大多落在她身上,除了照顾我们兄弟俩外,还洗衣、做饭、喂鸡,连大人干的活也做。出我家后门不过一公里就有个不大的上津湖,夏天一到,水里荷叶摇曳、莲花盛开,还有湖边、岸上野生植物繁茂,生机盎然美得很!可姐姐对这些美景兴趣不大,看上的倒是湖里肥美的水草,可是我们家指望长得膘肥体壮那头猪的好饲料,等到过年时,杀了一小半留着吃,另一大半买了要给全家人添置新衣服的,姐姐深知其中的重要性,每到母亲外出做事,就会学着大人用两根长长的竹杆,中间用一根绳子绑结实,人站在岸上,看准湖里中意的水草,把两根竹杆先张开,一头抻进水里,一头握在两只小手上使劲用力搅动,水草就会依附在水里头两条竹杆上,姐姐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上来,待装满两只小箩筐,姐姐累得会坐在地上喘会儿气后,接着又下到湖里抓些鱼虾,抠把耦尖,带回家改善伙食。姐姐做这事,经常遭到母亲带着吓唬的骂:“你一个女孩子,就不怕水淹死你!”母亲说这话倒是真的,每年水涨时周围湖里总有被淹的惨事发生。但过不了几天,姐姐看到猪饲料快没有,就忘了母亲担心的话,也不顾太阳多火辣,又去湖边打捞猪草。母亲自然心痛,常常摸着姐姐被担子压得通红的两个小肩膀,再三叮嘱“可要当心啦!”
姐姐稚嫩的肩头扛着家的重任,确实有些累。有一次傍晚,在煮饭的时候不想睡着了,母亲收工回家打老远就闻到一股糊臭味,揭开锅盖一看,不仅全是黑糊糊的锅巴,农家烧的是柴火,住的又是茅草土砖房,还差点酿成火灾,平素很少打骂姐姐的母亲这时非常气愤,厉声斥责的同时,还动手打了一巴掌,姐姐有些委曲地嚎啕大哭,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命好苦哦!”母亲见此心软了下来,也是泪眼相向,一把搂住姐姐说道:“丫头,别哭了,等你两个弟弟长大就好了!”
可没等到我们两个弟弟长大,姐姐十八岁那年就早早嫁了人。出嫁那天,稍微知事的我第一次看到姐姐抱着母亲哭得特别伤心,也许是感叹自己命运多舛,或许还是舍不得这个家,不得而知。
姐夫是隔壁邻村一个老实憨厚的后生。姐姐嫁过去之后,不改自小勤劳养成的好习惯,婆家上下很是喜欢,几年之后,他们有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开始分家另过。这时农村刚刚包产到户,姐姐家种有十来亩水田,一年两季水稻,冬天又种上油菜,家里还养鸡、养猪,收入自是不薄,早早地就把几间土坯房换成了明三暗五的红砖大瓦屋,夫妻脸上总是面如桃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当然,姐姐嫁人有了新家,也没忘娘家,有空就回来看看。这时我们家条件有了很大改变,父亲早已在县城吃上国家粮拿上了工资,大哥也成家立业,姐姐主要还是挂念一手拉扯过的两个弟弟,对我尤为偏心,打小身体比较弱,有什么好吃的带回来,给我的总比二哥的多,要我长好身体、好好读书,不要象她一样只懂种地、养猪,并说“等你哪一天有出息,可别忘了姐姐的好哦!”年纪尚小的我似懂非懂,但还是连连点头答应。
姐姐心眼好!等我上了中学印象就更加深刻。记得上初二那年,村里初中停办,我转学到离家有十来公里的五田渡中学,远一点不说,就是隔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两边来往都是靠木船摆渡,平常还好,遇上刮风下雨或是冷冬雪天就极不方便,学校要求过河的学生带上米、柴寄宿,周日才能回家。瘦弱的我对挑柴、背米感到有些难,可不待开口,姐姐就主动说:“这事就包在我和你姐夫身上,你安心读书就是!”一开学,姐姐就催着姐夫把柴和米送到了学校,没有失言。可深冬有一次,说好送的柴火不见送来,学校冬时用柴量大,催了几次,正在我心急之时,姐姐吃力地挑着一百多斤剁得整整齐齐的几捆干树枝送来学校,还记得姐姐上身穿的是一件蓝色缀有白色碎花点的粗布棉袄,扭扣已经解开,露出那件自己织的酱红色海绒毛线衣,下摆还有两个撑破的小洞,姐姐的脸上红通通的,额头上透着细密的汗珠,一见面就解释说“对不起,你哥冬天闲不住,出远门打零工去了,原本十天半月回来,可现在有事忙着回不来那么快,我就送来晚了些。”我知道,姐姐不是身强体壮之人,姐夫平时这些体力重活是不让她插手的,不知道她一路费了多大的力,我有些过意不去,抬手想把她脸上的几滴汗珠擦擦,可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拦住说“我是苦命人,没那么娇气呢!”这时,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姐姐,发现秀气的脸庞上有了许多的鱼尾纹,才不到三十岁的人啊,我第一次生出心疼姐姐真的有些命“苦”。走的时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元、两元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硬是塞给我,说是读书辛苦,正是长身体时候,拿去买零食吃。看着姐姐单薄的背影远去,我暗自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报答她!
十八岁那年深秋,高中毕业的我选择当兵。可看到刚刚退休回家的父亲一身病,母亲身体也是大不如以前,两个哥哥常年不在家,我犹豫不决。细心的姐姐一眼瞅出我的不安,坚定地对我说“你放心走吧,家里还有我呢!”正是姐姐的这句话,让我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樵林热雨的广西边防!那几年,父亲头疼、母亲脑热,家里冬季缺煤、夏天少粮……都是姐姐不知疲倦地在两个家来回奔忙,一部崭新的单车被她踩得散架好几次,又修好。农活忙的时候,白天来不了,晚上就和姐夫打着手电抄农田小路高一脚低一脚来来回回。有了姐姐担着,家里很少让我牵肠挂肚,我也因此执著在南疆这块热土上放飞梦想而成长为一名共和国军官。
可命运偏偏对姐姐不大公道!那是1992年的六月中旬吧,我快两年没有探家见过姐姐,突然有一天却收到姐夫来信:姐姐病入膏肓,说是起初右手不听使唤,直到全身经常麻木,才去医院诊断出是肌肉萎缩硬化症,已到晚期,只怕撑不过这个秋天。我看着姐夫的信如五雷轰顶,怎么我一无所知啊!看完姐夫的信,我才知道是姐姐怕分心影响我的工作,一再交待瞒着我,直到卧床不能言语,还在比划着嘱告不要让我知道。此时,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好好陪陪姐姐,可我人在军旅身不由己,只能在心里祈祷着天佑姐姐能够度过这一劫!
姐姐终究是命薄之人。仲秋的一天早上,当我正穿行在边境崇山峻岭里执行任务,途中辗转得到了二哥拍来的加急电报:“姐病故,速归!”我顿时泪流满面,也不知所措,二哥哪里知道,我这身戎装岂是想归就能归的啊!我只有强咽泪水,悄悄地将电报收起来,到深夜,找了个比较空旷的地方,遥向着故土的方向默默悼念:“亲爱的姐姐,弟弟还来不及报答你的恩情,你却走了,也不能赶回来送你最后一程,一辈子只能愧对你呀!”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至今想来心头还是湿湿漉漉的,面对草枯草青了一遍又一遍的姐姐坟莹,我唯有鞠躬再鞠躬,表达心中的内疚。姐姐走过的红尘路留下的这些细细碎碎,尽管轻得有些微不足道,但我一直铭记着。而今,已半是华发之人的我,作别家乡这么多年,免不了的乡愁里无论秋冬还是春夏,总越不过思念的心海,尽管伴随的是哀痛,但也给了我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直留存在生命的魂魄里,正是姐姐的勤劳朴实,滋长了我特有的军人血性,锻造我坚韧不拔的阳刚之气;也正是耳濡目染姐姐的心地善良,从小构筑我生命里处世的一道底线,养成我正直向上的不二品性。
这辈子的姐姐,我怎么能够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