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时候故乡的荷也和天南海北一样,早已断枝残梗不是绿茵茵的了,而积淀成深藏水底泥里白嫩嫩又甜丝丝的藕。只是离开老家在广西南宁工作生活多年,每到腊月,一缕抹不去的乡愁里少不了故里洞庭湖水乡定格的画面,从初露尖尖角到蓬勃生长的一片片荷,再到货真价实的莲藕,总让我缱绻难忘。
我那江之稍南的湘北老家,确是一方水乡之地,大小沟汊湖泊星罗在十里八乡,荷本来就是花花草草类,早年野长的居多,点缀在湖里、河里、沟里、塘里,和周边的杂草一样随着春来秋去,兴衰自然延续,没有现在种养的那么娇贵和讲究。这些耕田种地的父辈们也实实在在,在他们认知里,荷只不过是农家房前屋后普普通通一味吃不腻的人间烟火,花开得再美丽,无非就是一朵壮实的莲;叶长得再硕大,上心上眼的还是埋在泥巴里的藕,只知道那可是咱老祖宗吃了百年千年,子子孙孙又尝了千遍万遍,一道你家我家无与伦比的美食,也算是上天对芸芸众生最大的恩赐与眷爱。乡亲们自然不在乎有关荷高洁、清廉、妩媚、妖娆此等文绉绉与己无关的美言,一年上头忙得也没有闲功夫去答理,更不会往深处想。我家隔壁老叔就有个笑话,听到小儿子在读课本上颂荷的句子,就随声附和了一句:“说得再好看、再好听,摆在桌上能够当得饭吃?”看看,这话讲得多实际。
倒也不怪我那乡里乡亲无知,远近都是大塘小河,每家每户大门一开,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入眼便是摇头晃脑的荷,单就这叶和花来说,确实吃不了喝不得。左邻右舍的爷爷奶奶们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最想的是这荷啥时长成粒粒饱满的莲蓬,剥出一颗颗清香诱人的莲米,好当零食哄身边牵着抱着的宝贝孙子开心,不哭不闹。当然,也是村头杨树槐树下这些婆婆佬佬坐下来闲聊时嘴上停不下来的小吃,他们心中有数,吃得再多也不会上火,还可以清热消暑。
可执掌一家柴米油盐大权的我的母亲,在那个还比较艰苦的年代想法就有些不同喽!入得夏来,泥下初长的藕尖细白嫩身的,毫无悬念是母亲掌厨的家常菜,掐成小段,撒上一勺子剁辣椒在锅里爆炒,清脆味美着实下饭,一家人百吃不厌。不过,母亲还是盼着这荷早日成为藕,深冬贮存下来,可炒、可蒸、可腌,变着花样大烹小饪,丰富盘中的一日三餐,尤其是放几块筒骨不紧不慢来煨汤,热乎乎的暖身暖心,更是让外出或归来的家人回味绵长,滋润着寒冽的冬日。
出得我家后门不远就有个上荆湖,待越过秋到了冬天,夏天生长最旺盛的荷早已没有花啊绿了,果然如母亲所想所愿,经雨历寒攒成结实的藕,母亲知道,这些还躺在寒风淤泥里睡大觉自然生长的野藕,煨出的汤味道更加鲜美。每年腊月的时候,就苦了锄禾的老父亲,自会带上大哥,即使天寒地冻也要踏霜破冰深入湖里,凭经验先找个浅水处探准位置,弯腰用铁锨将泥巴翻开垒成一个小围堰,舀干水后,再用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把藕顺藤摸瓜样一节节拔出来,藕上还特意留点泥便于贮存久点,然后喜滋滋担回家来,余下的事就留给母亲操心了。寻常人家的美味,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又是腊月,我站在南端的异乡,仰北而思,那儿该是寒冬有雪的日子了。不禁想到,父母亲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辗转坐绿皮火车、乘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也要趁着年关这个节点按下忙碌的暂停键赶回去,当踏着门前皑皑白雪,看到那个熟悉的农家院落,所有奔波的劳累感觉都是值得的。母亲更是喜上眉梢,拿出刚刚腌好等着过年的腊排骨,把早已准备妥当脆生生的藕切成一截截小块,又拍上几大片生姜,一并放进黑糊糊的瓦罐,还不忘记撒上小把胡椒,待大火煮沸后又换成小火,再用轻火慢慢煨着。母亲满脸堆笑熟练地做着这些,不多时,氤氲缭绕,鲜香就占据了老屋高堂的上风。顿时,如春如夏般的温暖四溢,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语,闻到打小就烂熟于心的味道,丝毫不亚于夏日荷花绽放的芬芳,外面的冷风雪雨再怎么挥洒,又怎能抵得过这热腾腾香喷喷的湖藕排骨汤呢?
而这时,我也好想站在故乡的身旁,近距离感受母亲的味道和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