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乔出神的望着眼前正在挑选苹果的男人,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那年和哥哥走过的那条小路。
那条小路可真好看啊,日落的余晖洒在两个人的身上,铺满整个夏天,好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温柔。我和哥哥一前一后的追赶着,身旁的灌木丛被弄的莎莎作响。伴随着自己咯咯的笑声,耳边是仍有余音的娇语。
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大厦将要崩塌,只是笑的烂漫,好像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我的家庭在当时令人慕羡的,父亲是药厂的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我的哥哥很争气,每年都是学校红榜上的第一名。
我的童年可真快乐啊。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在下午五点的时候被接回家,妈妈系了围裙拿起了锅在接水的哗啦哗啦中问我。
“妞妞今天想吃什么?吃鱼好不好?”
我摔了玩具就是不好,默不作声就是同意。
父亲是个温和的性子,哥哥随他,我则随了倔强的母亲。
父亲六点半下班,会把在学校做题的哥哥像小鸡崽子一样拎出来吃饭。雷打不动,一边拎一遍嘟囔着“让你再不好好吃饭”。
当新蒜的气味弥漫开来的时候开门的声音也就如约而至。
“快来洗洗手吃饭了。”
母亲会冲着门口的一大一小喊道。
哥哥是孝顺的,书包在旁边随手一摆就连忙三步并两步的接过母亲手中的碗。
“我来。”
“你哪里能端好,去洗手坐着去。”
哥哥撇了撇嘴,明明他都初二了。
孩子的身体总是在这个时候发育的特别快,本是应该皮的没天没地的叛逆期,哥哥却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懂事和乖巧。我是最被疼爱的那个,我有着决定晚饭的权利,有着爸爸从厂里带回来的苹果,还有哥哥让着我的零食。肆意的被爱着,活得像个画里小娇娃。
要说起来,是从哪一天开始崩陷了呢。那天怎么样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回到家,就看见母亲一言不发的在厨房里做着饭,一边做还悄悄的抹着泪。
那时的我坐在木椅子上歪着头看着他们,还不知这眼泪的意义,只是顾着看动画片,是哥哥最先发现异常,眼神带着担忧的向厨房望去。母亲洗碗的动作轻而慢似乎这十几年来从未变过,一如印象中和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父亲因为药厂的机器突然倒塌,压住了半个身子,因为太长时间被压着供血不足,后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医院的墙永远是白色的,好像这样就能更亮一点穿透人们心里的阴霾。
我记得我扶着父亲的床沿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看着他被母亲扶起来吃东西。
那天的天气真是坏啊,没有一点阳光。云阴沉沉的,低极了。
同样是一身白的医生走进来微笑着询问父亲的情况。这里的病房并不像其他房间那样有着病人的呻吟声,这里大多住的是一些绝症的病人。他们的脸上带着麻木,像是认定了这该死的命运。
病房里低沉压抑的氛围像一只大手将我按死在水下,溺水般的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感到窒息。即使父母和哥哥尽可能的不在我的面前展露愁容,但他们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已然摇摇欲坠,在我无法忍受这压抑的环境夺门而出后,三个人便会犹如没有生气的陶俑,僵直的对坐着久久地沉默。
父亲作为家里的经济来源,因为伤病无法复职。药厂的负责人来了几次安慰了几句就再也不见踪影,给的赔偿在医院这个销金窟里也如石子投入无底洞一样连声回响都没有。
母亲忙起来了,在一户人家做保姆。只有到了饭点的时候才急急忙忙的做好了饭让哥哥带去医院。
工厂每个月给的补偿少得可怜,甚至不足以支撑父亲的药费,很快,家里便负担不起医院的巨额开销。在那个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被母亲接回了家中。
我从未发现母亲原来是一个这样坚强的女人,她在雇主和家里两头跑。每天晚上都坚持给父亲擦拭身体,还给不能动的父亲找来了点别人不要的书来打发时间。
躺在床上后,他总是会提起他小时候的事情。我写完作业搬着小马扎托着脑袋听他说上树捉蝉,下水摸虾。只是末了的话尾总是沉默,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神便会久久的停驻在自己不能动的腿上。眼底溢满了我当时看不懂的话语,是悲哀,是自责,是无可奈何。
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的父亲,如今却只能躺在床上回忆往生,他那健康的,平和的那些年。
1993年,下岗潮。
下岗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很快,就连工厂那点可怜的补偿都停了。
已经上初中的我懂得了生活的窘迫,学会了闭嘴,不再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
那时的哥哥已经高三了,早早懂事的他一边学习一边给最东边上初中的一户人家的小孩辅导作业来补贴家用。
偶尔他也会把那户人家给的麦芽糖揣了几块回来,妈妈一块,爸爸一块,我两块。
父亲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少了,每天,我和哥哥去上学,母亲去做工,大多数时间父亲都是一个人在家中,排泄全靠身下的塑料红桶。母亲也只在午间匆忙回来热好饭端上父亲旁边的柜子上便又走了。
长此以往,父亲也不再看书了,只是长时间的盯着一处看,一看便是一天。有时饭也不吃,紧紧的绷着嘴发狠的锤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
有一天夜晚,父亲和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苹果。”
可家里已经入不敷出,哪里还有闲钱买苹果。
我的父亲头一次发了拗,执意到:“我要吃苹果!”
母亲轻轻的叹了口气,去她做工的那家求来了一个苹果。仅一个,小小的,青黄色的苹果。
母亲隔天中午把苹果从怀里掏出来,带着身体的余温在身上蹭了一把递给了父亲。
父亲低下头看着苹果,肩膀几乎是不可微的起伏着嘱咐道:“拿刀来,给孩子分点。”
母亲急着回去,将水果刀放到挨着床边的柜子上就向门边走去一边嘟囔道:“快十二点半了,我得回去了。”
过了门,在半开得窗户里,母亲看见父亲探着身子用刀仔仔细细的将苹果分成了三份。
最先发现父亲死去的是母亲。
那如春雨般温和的父亲,不知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挣扎着拉出他的便桶,又探出身子将半掩的窗户关好,最后安静的躺在床上,用那把切苹果的刀挥向自己因疾病纤瘦的手腕,那把不锋利的水果刀划下三四道深痕后才停止了呼啸。
鲜红色的血液嘀嗒嗒的顺着苍白的手流向便桶,逐渐与桶身的红色融为了一起。
桌子上摆着青绿色的苹果,整齐的三瓣,切面发黄氧化,一旁沾染着血液的刀面呈现出了深褐色,唯有父亲的脸上无悲无喜,就这样平静的走了。
那个在母亲记忆中谦和文气的青年终在生活的恶浪中湮灭了。
母亲进门就崴了脚瘫坐在了地上瞪大眼睛看着没有气息的父亲,全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脑中的嗡嗡声盖过了在邻居家玩耍回来的我站在门口发出的尖叫声,莫大的悲痛阻止了眼泪的涌出,许久后她才颤巍巍的起身拿出压在床角下为父亲准备的下个月买药的钱给父亲办了一场极小的葬礼,只有我和哥哥出席。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在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后,流言开始展露出爪牙肆意猖獗,人们似乎在下岗这个汹涌的潮水中找到了发泄口,将所有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在了这个已经沦落到几近最底层的这户家庭,各种难堪的和无中生有的脏水被泼到了我们身上。
就连母亲做工的那户人家也嫌晦气,委婉的拒绝了母亲的长工。这个满脸疲惫,背着克夫骂名的女人——我的母亲,拿着比以往都要厚实两分的纸包回到了家中,坐在父亲躺了一年多的床上一言不发。
我不得不转学了,去到了一个没人认识的乡下的封闭式初中,又因为路程太远的的原因几乎半年才回家一次,母亲仅有的几次来看我的时候眼底带着深深的愁思,手却发狠的抓着我的肩膀,用那种略带疯狂的眼神看着我。
“好好学,好好学!”
是心中的不甘盖过了生存的压力带着对生活的愤懑从牙缝里挤出的恐怖又怪异的语调。
在父亲死后,哥哥开始自暴自弃,因为学业的繁重和家里没钱不能转学,只能背负着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听人说,他经常在上学的时间翻墙外出乱逛,成绩也一落千丈。
母亲在听闻后,怒气冲冲的在街上拽住和混子勾肩搭背的哥哥,含着泪一言不发的咬着下嘴唇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的扇了他一耳光。
许是这一耳光打醒了哥哥,他一反之前自暴自弃的姿态发奋图强重新成为了学校的红榜,并在课余时间给一户人家的小孩辅导作业以此来补贴一点家用,母亲也四处去找短工干,经常忙到半夜才休息。
高三的哥哥进行了高考,学校的班主任在高考完后亲自送来了一箱昂贵的红富士苹果,贺喜的语气中暗示着哥哥优异的成绩和充满光明的未来,希望能以后多多照拂。
母亲也找到了一家可以长期洗衣的小厂,我的成绩也有了不错的起色。家中也慢慢的攒下了一点钱。
那是给哥哥上大学买衣服用的。
高考后的暑假格外的长,哥哥和母亲商量过后去了隔壁镇子的一家工地搬砖,比他做辅导的钱来的多点。
一切似乎好了起来。
在哥哥高考后的一天下午,乌云低压压的几乎要沉下来。湿热的空气惹得人心烦,雨却迟迟不下。
吱呀,门响了。
“志远,怎么回来了?”
正在洗衣服的母亲从宽大的木盆里抬起头看着推开门的哥哥。
“啊,今天工头儿子娶媳妇,下午早早的就让回去了。”
母亲遥遥地指了一下柜子下面角落摆放的苹果说到:“去洗个苹果吃吧。”
哥哥依言拿起了一个苹果,送的是极好的红富士,红彤彤的拿在手中格外的喜庆。
哥哥切好苹果,蹲到了母亲的面前捏起一块苹果要喂她。
“你吃吧,妈不吃。”
母亲抬起头,一只胳膊胡乱的抹了下额头上细密的汗又低下头狠狠的搓着手下的脏衣服。
哥哥的手没有动,温言劝到:“吃个吧,妈。”
洗刷的声音连绵不绝,被称作妈的女人展开了笑意,弯弯的眼看着比自己面前投下的那片阴影,笑道:“你放下吧,妈一会儿洗完了吃。”
哥哥松了手,将苹果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转身也从门后抱出一块搓衣板插入母亲的木盆中拿起一件衣服一起搓。
“哎,你歇着吧,刚从工地回来。”
母亲腾出手拦着儿子黝黑健壮的手臂。
年轻的机体有着使不完的劲,衣物在搓衣板是摩擦发出的唰唰声也急促的带着年轻人的活力。
哥哥一把扒开母亲的手,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忙惯了,也好帮帮你。”
母亲悬在半空中的手臂蹭了一把眼睛,带有呜咽的话语也停在了半空中。
“是妈对不起你们,妈无用。”
哥哥洗衣的手猛然一顿,又急急的打断道:“没有的话,妈,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妈妈。”
唰唰声更快了,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这个年轻小伙把心中郁结的气都洗走一般。
母亲和哥哥都沉默了,只剩一快一慢的唰唰声交叠成二重奏。
两个人比一个人快多了,要干到晚上的活在晚饭前就已经做完。
母亲不自觉地捏着疲酸的小臂,叹了一口气瘫坐在一旁的床上。
“我去送吧。”
哥哥抬眼看了一下母亲,不由分说地就端起洗好的衣物就大步流星的要往外走,母亲怎么也拦不住索性就摆了摆手嘱咐看路。
在哥哥走了不一会儿,门被粗暴的推开了。
母亲从床上下来,走向门口。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转过拐角,门口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五六个面生的大汉。
母亲的身体不自觉的抖了一下,眼神瞟向外面。
“喂,”梳着辫子头的大汉的声音粗壮而沙哑,把一张纸唰的一下展在了母亲的面前,“还钱。”
母亲的个子并不是很高,只能微踮起脚尖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张欠条。
“今有杨红梅在一九九零年六月十三日借王国军一千三百四十五元。上述欠款于一九九三年四月还清。”
辫子大汉接着说道:“这些时间,你们陆陆续续还了些,还剩三百八十七块。”
母亲一下子慌了神,低声哀求道:“我哪有那么多钱啊,再宽限点时间,我一定会还的。”
大汉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宽限?都拖几个月了,你算算,几个月了。仨月了,我不吃饭啊?”
母亲低下了头,只是一味的求着面前的人:“求求了,求求了, 再给我几个月我一定会还上的。求求了....”
许是被嘟囔烦了,大汉一把推开面前的女人,对身后的男人招了招手说道:“去,有什么值钱的都给我搬走!”
瘦弱的母亲拦不住,只能尽可能地抱起一些东西缩在一旁弓着腰护着。
桌子被推翻了,角落里的苹果被踢倒,骨碌碌地撒了一地。
她看见,那个留着辫子头的大汉一脚踩在了一个苹果上,咔嚓,苹果泥掺杂着鞋底的脏污粘在了水泥地上。
母亲呆呆地看着,不自觉的心尖一揪,她心疼那个苹果。还不等她缓过神来,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
“呸,这克夫的娘们儿家里什么都没有。”
“克夫?别不是这婊子想另找人给男人弄死了吧。”
“不是说她跟西头那家屠夫好上了吗?”
母亲缩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肮脏的言语,那些话,她早就听惯了。
“既然,还不上,”辫子大汉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那就肉偿吧。咱哥几个,还便宜了这娘们儿呢!”
母亲尖叫着,拼了命的反抗。可她本就瘦弱的身躯怎么能抵挡得住,招来的是更加粗暴的拳打脚踢,在家里的一片狼藉中,她的所有被男人对她体液和口水淹没,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吧,母亲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哥哥回到家中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家中的桌椅倒成一片,瓶瓶罐罐打碎在地板上,被悉心用纸包好的桌子也被撕破,他敬爱的那个女人,他的母亲赤裸着就这样躺在这片废墟中,瞪大着眼睛死死地望着天花板,双腿被不自然的分开,红色的指印一片一片的像花一样开遍了她因为哺乳而瘦小扁瘪的乳房和身体,伴随着白色的黏稠,那张摁着红色指纹的欠条被撕碎散落在周边,带着恩赐般。
哥哥夺门而出,脑子中嗡嗡的响成一团,手里花花绿绿的钱票被捏皱。他疯跑在街道上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是母亲在夜晚,用她嘶哑的声音将哥哥唤回的。
生活总要过下去的,那天过后,哥哥和母亲都闭口不提,好像那天从来没有存在过。
后来的哥哥一直都心神不宁,干活也没有那么麻利了,想也知道,即便怎么忘却,那一幕终究是无法接受的。
在我放暑假后的一天,哥哥在工地上高空粘着隔温板,忽然在工地上听到了什么,猛然转头,一脚踩空,从十三楼坠下。
一切都发生的这样突然,在家中听闻这个消息的母亲跌跌撞撞的向工地跑去,留我一个人在家中茫然地坐着。
再后来,母亲的精神似乎出了问题,她跑到学校强制我退学,有时还会冲着墙壁和我大喊。
别人都说我妈疯了。我整晚整晚的做着噩梦,母亲做的饭菜一如从前,只是我和她都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在我生日那天,她颤巍巍的走向里屋捧出一个布包,说要送我一个礼物。
我还来不及接过,她就匆匆忙忙的抖开,那是一团一团的纸片,带着奇怪的味道,皱成一块,依稀可以看见黑色的字和红色的印记。
她抓着这些纸片疯了似的向我的手心里塞,嘴里喊着:“你看啊!你看!我保存的多好,因为这个,我们不用还债了,这可是我用自己换来的啊!你看啊!......”
也只这次,我终于听清了她嘴里不断喃喃的话语,那是这个女人半辈子的心酸,也是我的家,我完整地家成为流沙的过程。我从未知道在我看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那些我不允许被追问的事情在这一刻犹如雪崩一般向我扑来,将我死死的压在雪的下面。一粒雪是多么的轻盈,就像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了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我瘫坐在地耳鸣声盖过了一切,只有她哭着求我活下去得声音依旧清晰得坚韧的穿破一切如同利剑一般刻在我的心上,这一切猝不及防的发生就像生日隔天晚上出现在我身后的阴影把我强行拽走。
一个自称是大姨的胖女人把我拽出门边说我现在是她的女儿,我死死的扒着门框哭喊着不要丢下我,手电筒的光打在我的脸上,而我的母亲,那个生养我的女人站在阴影处沉默了良久,眼里满是我看不懂的闪烁着的微弱的光。一道明显的线将我和母亲分隔开来,我在光处看着她一去不回的向更深更暗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