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梦中醒来,迎接我的却不是温暖的阳光。我睁开眼,发现四周被黑暗笼罩着,出于恐惧,我手臂一撑,想要坐起,却撞到了额头。剧烈的疼痛让我意识到:这个地方十分狭小——我用手脚摸索了一下——大约有两米长,一米宽,高度不到四十厘米。我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想要以此缓解额头的疼痛,却在空气之中嗅到了木板和泥土的气味。我感到一阵不安,用手摸着各处的口袋,想找个能照亮的工具。所幸我有不脱衣服就上床睡觉的习惯,我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打火机,一把折叠小刀,从裤子口袋里找到了我的手机。我看到了获救的希望,急忙打开手机,打算给我的妻子玛丽打电话。但随着手机上显示出“无信号”的字样,我的心又一次跌落谷底。所幸手机还有不到一半的电,我打开了手电筒,向四周照去。
我随后看到的一切让我感到一阵绝望——这个空间的六个面都是木板,顶上的木板还有一个缝隙,露出了一块黑棕色的泥土。这是一具棺材,而我被装在棺材里,活活埋在了地底。我惊异于我可怕的处境,想着我究竟是得罪了何方神圣,才招致了如此报应。平日里我自认品行高尚,善待他人,从未有过任何仇家,就连我的下属,都觉得我是个千年难遇的好领导。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逐渐变得暴躁,用手捶着顶上的木板,搞得木板移动了几许。我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便不断击打着那木板,希望能让它移开。但没过多久,我就放弃了,因为这木板本就十分沉重,加之覆于其上的泥土,不仅让我的几百次锤击毫无作用,还伤害到了我的拳头,我用手机一照,双手上的肉早已溃烂。但令人奇怪的是:我的拳头上没有一滴血,这使我想起我的额头,我打开相机和闪光灯,给自己的额头拍了张照,拿来一看,刚才撞到的地方擦破了皮,但和拳头一样毫无血迹。
我的妻子常常说我身上有一股血腥味,问我是不是哪里受了伤,流了血。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从血和尸体里爬过来的,往往是一场仗下来,衣服和鞋子里吸满了血液,需要两个人抓住衣服的头尾、把血液使劲拧出来,然后再放到水里漂洗,若是清洗不及时,那血液还会凝固在衣服上,只能拿沸水泡开。当然,这样的清洗工序只能在没有作战任务时进行,有时我们连续作战长达一周,那血液和凝固的血块就要在身上停留一周,时间长了,血腥味自然会渗透进皮肤的每一个褶皱,就算二十年以后,人们也能从我们身上闻到它。
二
我关上了手机,闭着眼,回忆着那场战争。那是2002年1月,我正在肯塔基坎贝尔堡,和我的两位战友兼好友——汤姆森和拉姆齐一起外出游玩。当时我们在肯德基吃午饭,汤姆森和拉姆齐两个光棍紧挨着,一起悄声讨论哪个服务员长得更标致,臀部更性感,我则一边看着妻子的照片——我们当时已经结婚一年了——一边喝着一杯加了冰块的可乐。忽然传呼机响了起来,我们低头一看,是上司让我们立刻回营,我们便丢下刚吃了一半的午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军营。随后我们按照命令收拾装备,坐上了运输机,到了不知道哪个机场,休息了一天就被叫去开战前会议。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要被送到阿富汗境内,接替第26海军远征军。
我和汤姆森、拉姆齐还有另外两个人——少尉卡尔和医疗兵约翰(他们都是我们班的战友)刚到阿富汗,就看到了让我们终生难忘的一幕——本就光秃的戈壁上仅有的几座小镇,都被空袭和炮弹轰炸得满目疮痍,只剩四面墙而没有房顶的房屋、外墙破了个大洞,露出内部的三层小楼以及整个倒塌、只剩砖块的房屋废墟……
“真不敢想象这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约翰摇了摇头,抱怨道。“约翰,别乱说话!”卡尔少尉(他是我们的指挥官)斥责道。“嘿,我可没乱说话,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要是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这里肯定不会变成这样——一团乱麻——而我们也可以窝在军营里斗牌……”约翰的声音越来越大,拉姆齐扯住他的胳膊,示意他把嘴闭上,“嘿!拉姆齐,别扯我!你让我把话说完,在咱们这个国家里很有一些人,整天叫着要吞并这里、吞并那里,全然不顾当地人民的死活。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本土从没被轰炸过,他们从来没尝过战争的滋味,不知道躲在桌子下面,祈祷炸弹别砸在头上是什么感觉!”“这么说,你饱尝这种滋味咯?”汤姆森打趣道。“你们知道,我是犹太人,我的父亲是从法国逃难来的。小时候,我常听他讲那些事,每次听到德国人对我们施加的恶劣行径,我都恨得牙根发痒……但我也真心替他们感到惋惜。”“替敌人感到惋惜,真有意思。”卡尔冷笑了几声。“他们并不是真心想上战场杀人的,而是出于无奈。你们也知道,我是个反战主义者……”约翰说着,却被卡尔厉声打断,“如果你真的是个反战主义者,你现在就可以向上级申请,滚回肯塔基!”约翰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拍了拍肩膀,露出那带有尖叫鹰图案的臂章,“我不走,我也是个Airborne,和你们一样。再说了,我是个医疗兵,没有武器,不会伤人性命。”卡尔想继续斥责约翰,但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士兵,他来传话,让所有少尉军官到上尉那里报道,卡尔才作罢,跟着那士兵走了。
三
后来,我们班被分配去扫荡村子,搜查塔利班的漏网之鱼。阿富汗的人民大多对我们十分恐惧,总是躲在屋子里,直到我们用简单的当地语言告诉他们会保障他们的安全,才看到村民慢慢走出来。在村子里休整的时候,约翰会主动和村民们交流(他精通阿富汗的两种语言,这也就是为什么卡尔始终没有把他开除),给生病的村民提供药物,有一次他抢过汤姆森的电台,给总部发报要求空降一大批药物,遭到了严正拒绝,气得他靠在墙边咬牙切齿地骂街。
不过扫荡任务并不是简单的,有时我们会碰到一两队塔利班,和他们展开激烈战斗。那些塔利班没经过什么战斗,在我们面前就像花瓶一样脆弱,有时我们会受一些轻伤,但在约翰的治疗下也没有太大问题。
最让我们难过的,莫过于有些被塔利班蛊惑的村民,当塔利班的人被我们打倒时,他们会从屋里冲出来,捡起武器,和我们继续搏斗。男人死光了,女人就顶上,女人死光了,老人和小孩也都跑过来了。我们端着枪,大喊着警告那些村民,约翰甚至跪在地上求那些可怜的村民放下武器,每当一个拿起武器的村民被我们打倒,他就会痛苦地尖叫一声。一直到整座村庄变成了寂静的无人村,我们才放下悬在喉咙的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我们才被派去进攻城市。飞机的空袭十分猛烈,我们几乎没有直接进攻的机会,最后仍然负责打扫战场。一直到2005年10月份。当时,上级以“卫生处理”的借口,在各地大规模焚烧敌军和居民的尸体。我们当时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一大堆的人或是趴着、或是仰着、或是侧着身,都堆在了一起。其中有一些还有完整的面孔,看上去刚死没多久,另一些则已经招来苍蝇,腐烂发臭了。一大堆士兵给他们身上浇上汽油,随后点火,我们就看着那些可怜的人,他们不仅要在战火中狼狈地死去,还要用他们眼中最耻辱的方式离开。约翰看到那漫天的大火,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嘴里大喊着:“我们都会受到惩罚的……我们亵渎了神灵……我们回不去了……”
约翰说的没错,仅仅两周后,我们就参加了我们的最后一场战斗。
四
当时我们奉命清剿城里的一座四层小楼,因为不知道楼里的人员布局,我和拉姆齐、汤姆森、卡尔分别负责清理不同的楼层。我负责的是三楼,约翰由于没有武器,只能跟着我们当中的其中一人,由于其他三人对他都有或多或少的偏见,他一般都是跟着我。
我们从楼梯间开始分头行动,约翰跟在我身后,我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因为我是班里的狙击手),一点点向前移动。三楼有四间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左侧近处的房间开着门,里面没有人,我便转向与其相对的房门,将后背轻轻地靠在门边,随后卯足力气,向后一脚蹬开房门,接着往房里扔了一颗闪光弹,听到闪光弹爆炸发出的尖锐声音,我冲了进去,举枪打死里面的三名敌人。正当我补枪的时候,约翰突然发出一声喊叫,“敌人出来了!”我便立刻装好子弹,站在门的旁边,待敌人不备,侧身向其开枪,所幸我的枪法还不错,打死了冲出来的两个敌人,我示意约翰帮我看好后面,来到了靠里的两间房间门口,其中左侧的房间明显没有了敌人,我便集中精力进攻右侧房间。我打开那房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就在我诧异的时候,后面突然出现一个人,狠狠勒住我的脖子,我的手枪掉在了地上,朝走廊外侧滑去。我本想掏出裤腿上插着的匕首,不料那匕首从我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那敌人仍死死勒着我,把我往身后的房间里拖去。我一边用手扳着他的胳膊,保证我还能够呼吸,一边用腿踹着地面。约翰听到了我发出的动静,立即跑了过来,见我处于危险之中,他犹豫了一下,随后颤抖着捡起了我的手枪。“把他放开!”约翰用当地的语言重复了三次,那敌人仍然没有松手,反而往我的头上啐了口唾沫,我由于呼吸不畅,脸色开始发白。约翰见此情景,调整了一下呼吸,用颤抖的手瞄准了那敌人,“放开!”他又重复了一次,那敌人仍不为所动。
约翰开枪了,敌人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那刚刚还紧紧勒住我的胳膊也变得无力。我一下挣脱开来,一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边站起身,从约翰的手里接过手枪,“谢了,哥们……”我给手枪换了个弹夹,另外三人也赶了过来。“刚才可危险了,是约翰救了我。”我向他们说道。三人听了都走到约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卡尔宣布收队,我们一步步往楼梯间走着,却发现约翰还在原处愣着神,嘴里不停嘟囔着:“我杀人了……”我们走了过去,正打算开口提醒他该离开了,只见一发子弹打破窗户,击中了约翰的头部。约翰的身体立即无力地倒下,血液和脑浆不住的往外流淌。
“搞什么鬼?”卡尔见到了这个不幸的场景,高声叫道,“有狙击手!远离窗户!”我站到墙壁后面,立即解下后背上的那把狙击枪,架在门框上,向窗外搜寻着。与此同时,拉姆齐跑到一楼查看房屋外面的情况,发现不知道哪来的一大堆塔利班包围了这栋楼,卡尔听见了这个消息,提着步枪就下了楼。我和汤姆森仍在楼上,汤姆森用电台向总部求援,随后向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吸引他注意,你找到他。
随着我的示意,汤姆森从房门跑过,那狙击手十分老练,精准命中了他的胸口。但同时他也暴露了位置,被我一枪击毙。我确认附近没有其他狙击手后,便立刻查看汤姆森的伤势——右胸贯穿伤,子弹打穿了肺,如果手术及时完全可以活下去,我背着他下到了一楼,向卡尔报告了情况。卡尔听了,沉默了半晌,随后对我们说道:“与你们共事是我的荣幸,我会为你们吸引火力,你们想办法突围。”说着,卡尔端着步枪,冲了出去,不幸的是,他几乎在暴露目标的那一刻就被乱枪打死。我本想背着汤姆森到一楼去,和拉姆齐一起坚守阵地,但拉姆齐的一声叫嚷让我停下了脚步。他喊的是:“火箭筒,卧倒!”随后一枚火箭弹轰到了一楼,我和汤姆森被冲击波震飞,几乎晕过去,而拉姆齐则不见了踪影——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是被炸死了,因为就在对方发射火箭弹的一分钟后,我们的支援就赶到了,当他们抬着我和汤姆森离开房屋的时候,我看到了拉姆齐的一只手静静地贴在地上。
可怜的汤姆森还没回到营地就断了气,而我除了一点擦伤和挫伤外,竟然毫发无损。在经过了治疗和调查后,我接受了荣誉退役。
五
我又想起在我因伤治疗期间发生的一件事。那天,另一个连队的几个伤兵找到了我,对我失去战友的事情表示遗憾,同时说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我便半信半疑地和他们去了。没想到他们带我到了一间帐篷那,我问他们这帐篷是做什么的,他们笑着跟我说:“解乏用的。”我本想离开,他们却强行要我排队等着,我前面有三个人,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才轮到了我。我打开帐篷,吓了一跳——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阿富汗女人,我急忙回头问那几个人。他们告诉我,这是一名塔利班军官的妻子,让我好好享受,随后把我推了进去。我看着那可怜的女子——她的身上满是伤痕,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部被撕碎,露出她赤裸的小麦色皮肤。她的脸色有两条白色的痕迹,那是泪水干燥后留下的盐。我用简单的当地语言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却只能发出呜呜的怪声——她是个哑巴,根本就不是什么塔利班军官的妻子。那帮可恶的家伙几乎把占领区的一切都当成了他们的战利品,肆意玩弄。我没有碰那个女人——因为我答应过妻子绝不在外面搞女人——只是用手语与她交流。
“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都是这些家伙不好。”
“不,不要伤害我。”那女人一边打着手势,一边摇头。
“不,我不会伤害你,你休息一下吧。我在旁边睡一觉,在这期间你可以好好休息。”我打着手势,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那可怜的女人就一直在旁边躺着,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我站了起来,那女的拽住我的衣服,打手势对我说:“别走。”我回了几个手势,告诉她我必须要离开了,随后我往门口走去。就在我掀开门的那一刻,那女人把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死了。
可能是我突如其来的尊重让那个女的感受到了侮辱,她才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痛苦。可惜我的确没有办法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和我的妻子十分恩爱,我们当时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他是2001年年底出生的,名字叫比尔,现在已经十岁了。
六
我在那棺材里待了不知多久,突然感到一阵饥饿,便停止了回忆,只是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戴在我手上的结婚戒指,戒指上面的钻石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明亮,还散发着彩色的光芒。我攥住拳头,下定决心寻找脱困的方法——我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外面等着我,说不定已经发现我失踪了,正在满世界找我呢——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完全使不上力气。我便拿出那把折叠小刀,看了又看,但最终还是放下了,割自己的肉只会让我死的更快。就在我饥肠辘辘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时,突然看见了顶上木板缝隙那里的泥土中有一些暗红色的东西,我便用手把他们拔了出来——那是几只蚯蚓,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食物啊。我本想用打火机把他们烤熟,但火焰产生的烟雾差点使我窒息,我便只能生吃。我把几只蚯蚓团成一团,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地塞进嘴里。那蚯蚓没有什么怪味,但也奇腥无比,口感像鼻涕一样软,但又带着一点嚼劲,有的蚯蚓在咀嚼中没有死透,还在我的嘴里蠕动身体,甩动尾巴。我一边忍着恶心,一边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以此欺骗自己,让自己以为这东西是什么珍馐美味。大概嚼了七八分钟,我才把那几只蚯蚓咽了下去。
随后我便开始自救,我先把腿蜷缩起来,把头略微抬起,用左手的拳头顶着上面的木板,再用右手里的小刀刨着木板上方和四周的泥土,随着木板抬起的角度越来越大,我的头抬得也越来越高,那上面的泥土也开始不断地往下掉落,我看准时机,钻到了泥土掉落产生的洞里,随后一点点地刨土,把土渣往下面丢,不知道刨了多久,我终于从土地里钻了出来,重新见到了那温暖无比的太阳,我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气,一边呼吸还一边笑着。过了一会,我站起身,打算回家,却发现我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脚下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墓碑——这是一座墓园。我急忙回头看去,发现我挖出的洞附近也立着一座墓碑,我走过去,看到了让我惊讶的一幕——那墓碑上写着我的名字:罗伯特·杰克逊(1981-2011)。
我死了?我是怎么死的?我很疑惑,但还是强行克制自己的情绪,往墓园外走去,我本想找墓园的门卫问问,却发现他们好像看不见我。我只能找了一张城市地图,慢慢向家走去。
七
我回来了!老婆,儿子,我回来了!我终于走到了家,走进了家门。看到了我熟悉的一切,我和妻子一起修建的花圃、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小餐桌、小比尔摆着一大堆书的书桌。还有那张床,那张床是我和玛丽的婚床,是我们在上面做过无数次爱的床。可惜我的玛丽并不在家,不过那倒也无所谓,等她回到家,会发现他亲爱的,满身是她最爱的血腥味的丈夫躺在床上等着她。“即使我真的已经死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玛丽的照片,“在死之前,我只想做一件事——爱你,用尽全力地爱你,用我的嘴唇在你的身上留下一万个痕迹,然后把你按在床上,和你共享鱼水之欢。”我跑去浴室,用热水洗了个痛快的澡,把身上的泥土全部洗净。洗完澡,我跑到客厅,拿起桌上的饼干就吃起来——这东西可比蚯蚓好吃太多了。
突然,我听见门锁的响动,便立马藏了起来,想给玛丽一个惊喜。外面的人进了屋,我瞟了一眼:果然是玛丽。我见她慢慢走了过来,便一下蹦到她面前,没想到她却和别人一样,只是从我面前经过,却仿佛看不见我。我尝试去弄她的头发,在她身后扮鬼脸,却都无济于事。她拿了一杯冰水,坐在沙发上喝着,我便也坐在沙发上,看着玛丽的脸。玛丽虽然没有年轻时那么美丽,但她金黄色的长发和冷若冰川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就在我欣赏着我妻子的美貌时,门铃响了,玛丽连忙起身开门。来人是我的岳母,玛丽的母亲,她把几盒糕点放在了桌上,就和玛丽一起出门了。我还没来得及看那糕点是什么,便急忙跟了上去,她们二人向着公园走去,路上沉默不语。一直到路过了公园的小溪,玛丽的母亲才开了口。
“我听说,罗伯特去世了?”
“是……”看来我果然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他才三十岁啊……”
“是我……是我把他毒死的。”我惊诧了一下,随后愤恨地看着她,向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但还是无济于事,她听不见死人说话。
“啊!为什么?”这倒是替我问了。
“妈妈,你可能不知道。自打他从阿富汗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有时和蔼无比,就像以前那样疼爱我和比尔;有的时候会突然大吼大叫,乱砸东西,对我和比尔大打出手;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
这怎么可能是说我呢?我向来是一个模范丈夫,温柔好父亲,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卑鄙,龌龊的行为呢?这怎么可能呢?
“看来,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吧……好像还伴有精神分裂的症状。”
“是这样。那天,我和比尔本来在客厅看电视,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就拽住我的脖子,扇我巴掌,然后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我疼得简直要晕了过去,当我恢复意识,我立马冲到厨房里去拿菜刀,却听见了比尔撕心裂肺的喊叫。我跑过去一看,发现罗伯特正按着比尔,用水果刀在他的胳膊上刻字。我忍无可忍了,拿起椅子把他一下拍晕,然后拿来我们给菜圃用的杀虫剂,灌在了他的嘴里……”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敢相信那一切竟然是我做的,玛丽从不说谎的,难道那真的是我做的吗?不是我,不是我!我全想起来了——是……是另一个我!他就在我的内心深处,自从约翰被狙击手一枪打死的那天就一直住在我的内心里,是他!就是他一直虐待我的妻子和儿子,是他连累了我这个好丈夫,好人!啊……他真正是我的仇敌,我要杀了他,要杀了他……
可是我的这个仇敌就是我自己,我撕心裂肺地吼着,可惜没有人能听见我的怒吼,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忏悔,我躺在原地,看着玛丽和她母亲越走越远,绝望充满了我的整个精神。
随着眼前的一道白光,我再一次回到了那棺材里。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借助手电筒的光,我看向手上那枚戒指,那钻石不再像之前一样透明澄澈、焕发光芒,而是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纹。我关上了手电筒,放弃了逃生。
此时,我只希望我的灵魂能在这里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