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得堡的东北方向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名为涅瓦湖。每年的12月,涅瓦湖就会开始结冰,虽然整个湖面不会被完全冰封,但沿岸部分的冰面厚达将近一米,甚至可供马车行驶。在涅瓦湖西岸的南部,有一座小村庄,距离彼得堡大约56俄里,村里大约有四十户人家。除了一些在夏天到彼得堡做小生意和打短工的以外,村民多以在涅瓦湖捕鱼为生。为了方便捕鱼,村民们修建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大约有1俄里长,宽度可供两辆载满鱼的四轮马车并排行驶,因此这条路可以说是村民们的谋生之路。
二
一对男女正手牵着手,走在通往涅瓦湖的这条路上。那男人是村中的渔夫伊万·弗拉基米耶维奇的儿子,名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起来已有二十多岁。他的个子很高,体格健硕,长着一头不算浓密但绝对算不上秃顶的黑发。他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睛不是很大,鼻梁和颧骨都长得很高,厚厚的嘴唇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右手牵着的那个女孩长着一头金色长发,皮肤白皙,一双蓝色的眼睛长得很大,高高的鼻子下生着粉红色的樱桃小嘴。她的名字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村子里著名的赌徒克里诺夫的女儿,再过一个月,她就将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左手提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双溜冰鞋。此时正是一月,涅瓦湖沿岸早已结了厚厚的冰,二人此行的目的,就是到涅瓦湖溜冰。“谢廖沙,你看!”那女孩指着天上的月亮,“真奇怪啊,明明正在下雪,月亮却还在外面。”“可能是因为雪下的不大吧,”谢廖沙笑着回答那女孩,他的笑容十分质朴,“这才是溜冰的好天气啊!等雪停了,会很冷的……阿尼亚?”谢廖沙没有注意到,阿尼亚搂住了他的右臂,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有点冷,应该戴着帽子出来的……”阿尼亚一边说着,一边越来越用力地搂着谢廖沙。谢廖沙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戴在了阿尼亚头上,阿尼亚连忙拒绝。“不,你头发比我长,要是让雪花弄湿了容易生病,快戴着。”见谢廖沙坚持,阿尼亚扶了扶帽子,然后探头吻了吻谢廖沙的脸颊,但仍然没放开紧紧搂着他的手,二人就这样继续走去。
三
没过多久,二人就到了涅瓦湖畔。谢廖沙拿出码头仓库里的干柴,点了一堆火,和阿尼亚一起坐在火堆边。他耐心地帮阿尼亚脱下鞋子,再把她的小脚丫放进溜冰鞋里,随后自己换上另一双溜冰鞋,与阿尼亚一起朝冰面走去。
“小心,别滑倒了。”谢廖沙紧紧抓住阿尼亚的手,虽然已经练习多次,但谢廖沙还是会在溜冰的时候悉心保护他的女友。在确定阿尼亚已经站稳后,二人便开始在冰面上滑行,他们的速度不快,但姿势却十分优雅。他们面对着面,紧紧地握着手,然后将双脚的脚跟贴合,让两只脚形成一个夹角,随着谢廖沙右脚一蹬,二人就旋转着在冰面上滑行。他们滑行的速度不快不慢,姿态优雅,使二人在滑行中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天上飘落的零星雪花就像二人的舞伴,随着二人旋转产生的微风而飘动,有时转得快了,雪花还会随着二人旋转起来,在他们的四周形成一片白色的雪幕。谢廖沙看着面前的女孩,她那白皙的皮肤让原本洁白无比的雪花变成了暖灰色,那蓝色的眼眸像贝加尔的湖水一样澄澈、明亮,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了一阵阵冷冽却不失温柔的光芒。
滑了大约二十分钟,二人就感觉到了疲劳,便手拉着手,走回火堆旁坐下。在和阿尼亚换好鞋后,谢廖沙到码头小屋里拿来了一只铜制茶杯和一小包茶叶,刮了些桌面上最上层的薄雪,用融化的雪水为阿尼亚煮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阿尼亚轻轻地吹了吹杯里的水,在降低温度的同时把茶叶吹到一旁,然后慢慢地喝了几口。“谢廖沙,滑冰太好玩了,我们过两天再来滑好吗?”阿尼亚微笑着说,对谢廖沙投向期待的目光,她洁白的脸在橙黄色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美丽。“是很好玩,尤其是和你一起滑冰。”阿尼亚的脸逐渐红了起来,“但是,我最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滑冰了,阿尼亚。”阿尼亚感到有些失望,便向他询问原因。“其实是这样的,前几天,我接到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信,署名是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伊万诺夫。那人告诉我,他是我在彼得堡的一位远方亲戚请的律师,给我寄信是要请我到彼得堡走一趟,解决那位远房亲戚留下的遗产问题。”阿尼亚露出疑惑的表情,“既然是远方亲戚,为什么要找你解决遗产问题呢?”
“按照族谱来说,那位远方亲戚应该是我父亲的一位表哥。”谢廖沙解释道。
“那你就是他的侄子咯,这怎么能算远房亲戚呢?”
“不,我父亲的祖父是他的祖父的表哥,所以才说是远方亲戚。我们恰好是罗尔科夫家族的最后两个人,所以他想把遗产交由我来继承。”
“这简直是太巧了……”阿尼亚喝了一大口茶,随后将杯子递给谢廖沙,但谢廖沙拒绝了。“我也这么觉得,天降横财未必是一件好事。但如今这位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能够证明我的这位叔叔生前确实说过要把遗产交给我,我还是打算和他见一面。”
“可这还是没影的事呢!”阿尼亚情绪有点激动,“万一是假的,那不就白跑一趟了吗?从咱们这里到彼得堡……这一趟可不近啊!再说了,现在又正是冬天,坐马车去彼得堡,你怎么能受得住这刺骨的寒风啊?”谢廖沙刚想开口,阿尼亚就表了态:“遗产什么的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安全地活着。”
谢廖沙看着阿尼亚那认真的表情,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好了,只是去处理遗产问题,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容易生病。”阿尼亚见谢廖沙执意要去,只好同意了下来,但她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些许担忧。谢廖沙察觉到了她的小情绪,便向她那边凑了凑,趁她看着篝火沉思的时候抄她的嘴唇吻去。阿尼亚突然感受到谢廖沙嘴唇的温度,吓了一跳,把谢廖沙一把推开。“你干什么?”阿尼亚红着脸,对一脸诧异的谢廖沙喊道,“我还没准备好呢!”谢廖沙一把将阿尼亚搂到怀里,二人四目相对,脸颊绯红。谢廖沙把脸向阿尼亚凑了过去,阿尼亚点了点头,谢廖沙这才轻轻地将嘴唇贴了上去,并学着《红与黑》里的描写,试探性地将舌头伸进阿尼亚的嘴里,阿尼亚也伸出了自己的舌头,二人的舌头就这样在相接的口腔中搅动。一直到五分钟后二人才把嘴唇分开,随后害羞地分别向两边看去。
“阿尼亚……”谢廖沙先开了口,“我刚才把你弄疼了吗?”阿尼亚摇了摇头。“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在发出‘嗯、嗯’的声音?”
阿尼亚沉默了片刻,随后扑倒谢廖沙怀里,轻声说道:“你个混蛋……”
四
二人手挽手,一路走回了村子,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太阳正从涅瓦湖的方向升起。谢廖沙和阿尼亚打开了房门,一起走了进去。这间房子并不大,共由三间房间组成,大门内的第一间房间便是餐厅,有时还兼作客厅使用,餐厅右侧的房间是杂物室,用于存放一些闲七杂八的东西,像是谢廖沙和阿尼亚的溜冰鞋,一般都是放在这里的。杂物室里有一个小楼梯,通往储存蔬菜和其他食物用的地窖。餐厅的左侧就是二人的卧室,卧室里除了衣柜以外,就只有一张看起来很新的双人床,谢廖沙和阿尼亚每晚就睡在这张床上。
虽然还没有正式结婚,但二人已经同居了一年之久。这是因为,在前年,阿尼亚的父亲,米哈伊尔·克里诺夫还是一个生意人,常常制作一些木雕之类的工艺品到彼得堡去卖钱。但一年前,他不知怎么地染上了赌博,常常在彼得堡的几家赌场里流窜,把赚来的钱全都输掉。渐渐地,他的赌瘾越来越大,总是不顾劝阻,把家里的东西拿去卖钱作为赌资。那次,米哈伊尔·克里诺夫打算把家里的锅拿走,阿尼亚与母亲极力阻拦,却遭到了他的暴打。阿尼亚的母亲在那次事件中受了重伤,没过一周就断了气,阿尼亚也被打的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当时谢廖沙的父亲已经去世,家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得知自己的女友遭到毒打,他立刻决定将阿尼亚接到家里来住。二人为此遭受了不少议论,村里的很多人都怀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失去了贞洁,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就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这个渔夫行了男女之事。但这样的流言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因为当那些人看到阿尼亚那纯洁无瑕的眼神和她身上散发出的处女独有的气质时,这些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而且大家都相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这个小伙子,以后是会有大出息的,到时候他肯定会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为妻。
回到两位年轻人身上来,二人刚打算找块面包填饱肚子,然后再紧紧相拥,睡个甜美的午觉。不想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谢廖沙便走过去开门,门外是个长相丑陋但眼神温柔的老妇人。“啊!索菲亚太太,”谢廖沙问好道,“中午好啊,您这是?”索菲亚太太手里端着一盆红菜汤,“我来给你们送点汤,”她的声音很慈祥,“看你们一早就出门了,也没来得及做饭。”谢廖沙连忙道谢,把那盆红菜汤接了过来,放在了餐桌上。与此同时,阿尼亚也闻声而来,“索菲亚太太!”她立刻上前,吻了吻索菲亚太太的脸颊,随后指着那盆汤说,“上午好!真是谢谢您了,给我们送来这么美味的汤。今天就在我们这吃吧,我现在就去准备……谢廖沙,怎么这么不懂事?快扶太太坐下。”阿尼亚一边说着,一边往地窖走。“没事的,没事的,我已经吃过饭了。”索菲亚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在谢廖沙的搀扶下坐在了椅子上。“索菲亚太太,吃过饭了不要紧,过来陪我们聊聊天嘛!”谢廖沙说着,也坐了下来。阿尼亚的动作很利索,不到一分钟便从地窖里拿出了昨天刚烤好的面包和一块黄油,随后到门外生了火,把黄油涂抹在切好的面包片上,用火烤热,进屋和谢廖沙一起享用。
“瞧瞧,谢廖沙!”索菲亚太太笑着说,“阿尼亚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啊,等过几个月,你娶了她,以后可就有福了。我也就不用为你们家操心了。”索菲亚太太是个寡妇,她刚一结婚,丈夫就死了,没来得及留下子嗣,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谢廖沙的母亲在生下他两年后就去世了,索菲亚太太因为和谢廖沙的父亲是多年的邻居,而且这对可怜的父子都不会做饭,就自觉承担了保姆的工作,每天给他们送饭。直到阿尼亚和谢廖沙同居,她才停止了这项工作,但有时也会送来一些食物。
阿尼亚听了索菲亚太太的话,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没有吧,我现在会做的还远远不足以担任妻子的工作,有的时候还会手忙脚乱呢!”索菲亚太太笑了笑,“没关系,你还不到二十岁呢!还有的是时间可以学这些。好了,你们吃饭吧,我该走了。”索菲亚太太起身要走,谢廖沙赶紧拦住了她,“索菲亚太太,请您等一下,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谢廖沙就把收到信的事告诉了索菲亚太太,“所以你要去彼得堡?”她开口问道。“是,所以我想请您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一下阿尼亚,她害怕一个人过夜……”“没问题,就包在我身上了,但是,你得向阿尼亚保证,到了彼得堡不许喝酒、不许赌博、也不许找其他的小姑娘寻欢作乐。”索菲亚太太朝阿尼亚笑了笑,阿尼亚的脸变得有些红。“哎呀,您把我当什么人了?”谢廖沙保证道,“我肯定不会做出这些事的,您放心好了!”“你别光让我放心啊,你得让阿尼亚放心才行。”谢廖沙点了点头,随后转向阿尼亚,“阿尼亚,请您放心!”阿尼亚和索菲亚太太都笑了。
“好,那就这样,你们吃完饭就休息吧!我先走了,祝你们健康!”索菲亚太太再次起身,谢廖沙和阿尼亚连忙站起身,把索菲亚太太送到门口,“祝您健康,索菲亚太太!”
五
谢廖沙独自一人坐在涅瓦河畔的一家小餐馆里,吃着阿尼亚给他带的食物——几块她亲手烤的面包。这家餐馆有两层,谢廖沙此时就坐在第二层,那里有一扇巨大的窗户,视野辽阔,从那里可以望见涅瓦河对岸的夏园。他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一心只想找到一个热心人,能够带他去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的律所。但是在繁荣且忙碌的彼得堡,想找到一个愿意花费时间去帮助他人的热心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位二十岁的少年昨天就已经结束了三天的长途跋涉,到达了彼得堡。但整整一天过去了,他还没打听到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的消息。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听阿尼亚的话,留在村子里的时候,他的对面突然出现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西装,长着油亮的黑发,两腮无肉,嘴唇很薄,小小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傲慢。谢廖沙想再尝试一次,便开口问道:“您知道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在哪吗?”那人听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浓重的乡村口音,吓了一跳,“您是农村人吧?”谢廖沙点了点头,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是从你的口音听出的,你应该是涅瓦河上游那边的人吧,那边的人很少能发好颤音。”谢廖沙拍了拍手,“您说的真是太对了!我就是从涅瓦河上游来的。不过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您知道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在哪吗?”那人晃了晃头,“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是姓伊万诺夫吗?我记得律师伊万诺夫先生叫这个名字。”“没错,就是律师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伊万诺夫!可以请您带我去找他吗?”谢廖沙激动地请求道。“嗯……你找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有什么事?”那人的眼珠旋转着,仿佛在思索什么。“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要求我来彼得堡解决遗产继承问题。”谢廖沙回答道,那人沉思了一会,“好,我带你去。”谢廖沙随后开心地看着窗外,远处的冬宫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辉煌的光彩,他几乎看得入迷,一直到对面那人吃完了饭,叫他动身时才依依不舍地把眼神移开。
他们走了很久,最终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门上写着:伊万诺夫律所。那人敲了敲门,门那边立马传来了“等一下”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露出一个穿着体面的黑色西服,长相潇洒的男人。“想必他就是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了。”谢廖沙心里想着。“哎呀,林果夫斯基医生,早上好!您到我这来有何贵干?”“有位小伙子,说要找你,”他指了指谢廖沙,“说是要处理遗产问题。”谢廖沙立即走上前去,和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握手,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先开口了,“您就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吧!请您等我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里。“福尼亚,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林果夫斯基在门外喊道。“不,林果夫斯基先生,您暂且等一会。我要拿上文件,咱们三人到咖啡馆去聊这件事,我已经两天没喝着咖啡了……”谢廖沙站在门外,没有说话。没过一会,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拿着已经准备好的文件走了出来,和林果夫斯基并肩走去,谢廖沙便跟在二人身后。
谢廖沙和林果夫斯基在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的带领下,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谢廖沙不喜欢喝咖啡,只要了一杯加糖的红茶。喝完杯中的液体后,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拿出文件,给谢廖沙看,“罗尔科夫先生,按照令叔斯捷潘·弗拉基米耶维奇的遗嘱,您可以继承他的遗产。”“那很好,我什么时候能领到这笔遗产?”谢廖沙看了看文件上的内容,问道。“原本只需要一个三四天,执行完必要的手续后,您就可以把令叔的遗产拿走。但是……”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说到一半,咳嗽了起来。“但是什么?”谢廖沙焦急地问道。“但是突然出了一件事,令叔的管家,别列先科先生突然拿出一份遗嘱,声称令叔在生前立下遗嘱,要将所有遗产赠予他。我拿出我从令叔那里拿到的遗嘱以及他雇用我作为律师的合同,以此证明我手里的这份遗嘱是真的。没想到,他告到了法院,要把这件事公开审理,我本以为凭借我手里的文件,就能解决这件事的……结果法院的人发现,我和别列先科手里的遗嘱上的字迹完全一样,也就是说……”他又开始咳嗽了。“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令叔留下了两份遗嘱,这样就得确定两份遗嘱到底哪一份的订立时间更晚。目前来看,别列先科的那份要比我手里的这份晚上半个月,按照法律,应当要按照别列先科的那份遗嘱审理……”谢廖沙挠了挠头,“那您还叫我来做什么呢?”“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先生。我在查看别列先科的那份遗嘱时,发现了很多蹊跷的地方,那遗嘱上说令叔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所以留下这份遗嘱。我感觉很奇怪,因为我与令叔相识多年,他的身体向来健康,心态也不错——这一点我已经在林果夫斯基医生那里得到了证明——他的死亡实在是太突然了。”林果夫斯基说道:“原来您那天给我看那一大堆病历,是为了这件事。”“没错!”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接着说道,“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接着说——令叔的死亡实在是太突然了,我觉得其中有鬼。您想想,一个大活人突然暴亡,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正常的事。所以我认为,列别先科手里的那份遗嘱有假,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他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要找出他那个遗嘱的问题,证明那份遗嘱有假,才能让我拿到那份遗产,是吗?”谢廖沙问道。“没错,因此你还要在彼得堡待一段时间,这个案件将会于十天后开庭审理。”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解释道。“我很感兴趣,这个少年的叔叔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遗产?值得他大老远跑来,待上将近半个月。”林果夫斯基插嘴道。“大约二百万卢布,先生。”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转头看向林果夫斯基,他被惊得说不出来话,只是他傲慢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谄媚。谢廖沙听到二百万这个数字,先是一惊,随后开口说道:“伊万诺夫先生,您能不能先借给我一笔钱,我得找个能住的地方,毕竟我要在这里待上十天。”没等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说话,林果夫斯基就喊道:“去我那里!我家里还有一间空房,您可以住在我那里!”“那可真是太麻烦您了,谢谢您,先生!”谢廖沙吻了吻林果夫斯基的手。“那既然如此,咱们晚上再聚,到时再谈谈这个案子的事情。”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说道,谢廖沙和林果夫斯基点了点头。随后林果夫斯基给自己和另外二人结了账,三人走出咖啡馆,就分头离开了。
六
谢廖沙跟着林果夫斯基来到了他家,进了客厅,客厅里有一张有些破旧了的沙发和一张茶几,沙发背后那面墙上有三个小门。“姑娘们,来客人了!”林果夫斯基大声喊道,从最右侧那个小门里立刻走出两位身穿连衣裙的姑娘,她们见到谢廖沙,行了个礼。“这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罗尔科夫先生,是我们家的朋友。”林果夫斯基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卡佳和我的二女儿杜尼亚。”谢廖沙看着眼前两位长相极其相似的姑娘,“你们好,真是打扰你们了。”卡佳摇了摇头说:“没关系,您是我们的朋友,快请坐吧,我去给您准备茶。”见卡佳走到了他身后,谢廖沙才发现那里有套茶炊。“快坐下吧,不要拘谨。”林果夫斯基拍了拍谢廖沙的后背,谢廖沙这才坐在沙发上,林果夫斯基和杜尼亚随后也坐下。“这十天,你就住在这里。”林果夫斯基指了指中间的那扇门,“我住在左边的房间,我的两个女儿住在右边,只有中间那间还空着,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床铺,衣柜和写字桌都齐全。”“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谢廖沙再次道谢,同时卡佳也端着两杯茶走了过来,还拿来了白糖罐,都放在了茶几上。“卡佳,杜尼亚,你们去收拾一下中间那间空房,我们的这位朋友要在这里住十天,快去,我的好姑娘。”卡佳和杜尼亚点了点头,拿起清洁用的东西走进了中间的房间。见两位女儿都进了房间,林果夫斯基小声说道:“我的两位女儿怎么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谢廖沙喝了一口茶,答道:“美丽极了。”林果夫斯基听了,顿时喜笑颜开,“她们俩都还没有嫁人,您可以和她们多接触一下,要是对哪个有好感的话……”谢廖沙听出了林果夫斯基的意思,打断了他,“不,先生。您能收留我,我很感谢您。但是您刚才说的话我绝不答应,当然,这不是因为我看不起您,也不是因为您的两位女儿有什么缺点。而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婚约,所以不能答应您。”林果夫斯基的心一下跌到了谷底,但随即又问:“我们是朋友,对吗?”谢廖沙微笑着回答:“当然了,虽然我们今天才认识,但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不是吗?”林果夫斯基的心情有所改善,点了点头,嘟囔道:“那就好。”没过多久,二位姑娘就把房间收拾好了,谢廖沙提出要休息一会,林果夫斯基也就没再打扰他。
七
谢廖沙睡得很好,如果不是林果夫斯基来敲门,他可能会睡到明天一早。他揉了揉有些浮肿的眼睛,给林果夫斯基开门。“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来了。”谢廖沙一听,立马走出了门,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正坐在沙发上,向他打招呼。谢廖沙回了句“晚上好”,也坐在了沙发上。“罗尔科夫先生,咱们今天就在这里谈吧。卡佳,请先不要上茶。”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开口道,随后把一些纸张放在了茶几上,“我拿来了两份遗嘱的复印版,还有令叔的死亡报告以及列别先科的起诉状。”律师先指着两份遗嘱,“你看,左边这份是令叔把我叫到面前,记录的他的口述,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人,史洛夫公爵和切尔科斯基公爵,是令叔的朋友,我已经找到他们了,他们都愿意为你作证。所以这份遗嘱是有效的,现在的问题是,按照法律规定,遗产分配要按照时间上在后的那份遗嘱,也就是列别先科手里的那份进行。不过他手里的这份遗嘱存在疑点,一个就是我说过的,令叔身体健康,不可能因为感觉自己大限将至而立下遗嘱;另一个就是,这份遗嘱没有在场的证明人……”林果夫斯基突然打断了他,拿起右边的那份遗嘱和死亡报告,“有一个问题,死亡报告上标明的死亡时间竟然和这份遗嘱的订立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说,令叔几乎是在写完这份遗嘱之后就立刻暴亡了……这根本不符合常理,从医学上说更是不可能。”律师紧接着说:“所幸我们有这位专业的医生,不然我们还发现不了这件事呢!所以我们在遗嘱上面占有优势。”律师顿了顿,“但是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这位沙皇上任后,俄国的司法系统开始实行陪审团制度,陪审团在审判的时候不仅要考虑法律层面的问题,还会把道德列入考虑范围。列别先科在起诉状中说:‘罗尔科夫先生的表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没见过他的表叔,二人之间也未曾有过亲情。在罗尔科夫先生重病的时候,他也未曾出现过,未曾尽过哪怕一点孝心。反而在罗尔科夫驾鹤西去的时候,跑来领取遗产。’您肯定能看出来,他打算打道德牌。并且据我所知,这件事情已经见报,彼得堡的民众听说这个消息,都纷纷反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领取遗产。”谢廖沙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正是陪审团制度的漏洞,一个有良好名声的人杀了人,就不用受到法律制裁;而一个名声不好的人仅仅喝酒闹事,就可能被判处绞刑。但是您不要灰心,列别科夫的证词并非不可打破,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说的话是正确的。现在,我想问您:您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令叔,后来有没有对令叔尽过孝心?”律师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谢廖沙,谢廖沙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您再想想,真的没有吗?我们这里有令叔的两位朋友,他们都愿意帮助你。”“真的没有……”律师叹了口气,随后收起了桌上的所有文件,“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看你们也都挺累的。咱们出去吃个晚饭吧,我知道冬宫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饭店。”众人都点头同意,随后各自回屋换上比较正式的衣服,走出了门。
在出门前,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在谢廖沙耳边嘟囔了一句:“真是个白痴……”
八
谢廖沙、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林果夫斯基和他的两个女儿,卡佳和杜尼亚一起走进了饭店。除了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是老顾客以外,其余的人都是第一次来这家饭店,所以点菜就由他负责。没过一会,服务员就端上了菜和葡萄酒,众人就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起了天。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问林果夫斯基:“最近诊所生意如何?”这位医生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回答:“还不错,一到冬天,生冻疮和关节痛的人就很多。我按照治疗的方式收钱,有的治疗法很管用,不会让病人有太大痛苦,我就多收一点钱;疗程长、痛苦大的治疗法,我就少收一点。这样无论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能来我这里把病治好。”医生笑着,眼神很是得意。
这时,卡佳开口了:“罗尔科夫先生,”她看向谢廖沙,“我和妹妹刚才从爸爸那里听说,您已经有了婚约。我们都非常惊讶,您看起来是那么年轻英俊,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入您的眼,让您愿意娶她为妻呢?”谢廖沙先是一怔,随后微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卡佳。卡佳和杜尼亚一起端详着那照片,照片上的阿尼亚穿着一身美丽的连衣裙,目光深邃,笑容可爱,使得两位女孩啧啧称赞,杜尼亚惊奇地说道:“天呐!这女孩真是太美了!”随后看向谢廖沙,“罗尔科夫先生,我有一个请求。我想让您讲讲您和这位美丽的女孩是怎么认识的,可以吗?我和卡佳非常喜欢读国外的一些爱情小说,对这类故事很感兴趣。”
谢廖沙红着脸,点了点头,随后开口讲述:“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认识阿尼亚的了,只记得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她的父亲在彼得堡做小买卖,总是不在家,而我的父亲是个渔夫,每天都在涅瓦湖捕鱼。大人们捕鱼的时候,我和阿尼亚,还有其他的一些小伙伴就一起在湖岸的码头玩耍,偶尔也帮大人们搬运捕捞上来的鱼。我们那边的条件不好,孩子们几乎都没上过学,但是有村里的几个妇女给我们念圣经,讲经书上的那些故事。大概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从母亲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小盒润肤膏,带到码头,给我的小伙伴们展示,声称这是上帝的香膏,涂了它就会得到上帝的保佑。有几个小伙伴揭穿了我,说:‘那不是上帝的香膏,那只是一盒普通的润肤膏。’我很生气,向他们再三强调那就是上帝的香膏,就在大家嘲笑着我的时候,阿尼亚站起了身,说:‘我相信你,谢廖沙。可以请你为我的脸上涂膏吗?’我当时十分惊喜,便打开了那盒润肤膏,用手指挑出一块,轻轻地涂抹在阿尼亚的脸上。旁边的小伙伴起哄道:‘利未人谢廖沙给阿尼亚涂膏了!’我没有管他们,给阿尼亚涂完了膏。然后阿尼亚突然搂住我的脖子,亲吻我的脸颊。后来阿尼亚偷偷把我拉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向我表达了心意,我们就在一起了。”
在座的几个人听完了谢廖沙的讲述,都鼓起了掌。“真是浪漫啊!”林果夫斯基连连称赞,卡佳和杜尼亚也点了点头。唯有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没有回应,他正看着饭店里进来的几个男人,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事实证明,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的感觉是对的,那几个男人径直向他们走来。林果夫斯基转头一看,立马起身,对打头的男人说道:“哎呀,加尼科夫先生,真是好久不见。”随后转头向几人介绍,“这是加尼科夫先生,我的一位朋友,目前在报社担任文书工作,他的字写得可好了,尤其是他临摹的古代字体,简直就是艺术品……”“好久不见,林果夫斯基先生。”加尼科夫打断了他,向在座的几人回了个礼,随后看向谢廖沙,“您是哪位?”谢廖沙站起了身,回答道:“我是林果夫斯基先生的房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罗尔科夫,您好,加尼科夫先生。”那加尼科夫眯起了眼,打量起谢廖沙来,“你就是罗尔科夫?斯捷潘·弗拉基米耶维奇的表侄?”“正是。”谢廖沙点了点头,加尼科夫立即走上前来,满脸怒色,抓住了谢廖沙的衣领,“我告诉你,你别想拿到一分钱!”谢廖沙和其他几人都十分诧异,林果夫斯基连忙问道:“加尼科夫先生,您这是怎么了?‘别想拿到一分钱’是什么意思?”加尼科夫转过头来,“这个家伙的表叔,也就是去世了的老罗尔科夫生前要将所有财产留给我的外甥列别先科。就在前几天,我从他那里得知了有个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毛头小子,要过来跟他抢这笔遗产。”他一下把谢廖沙丢在椅子上,“我告诉你——休想!”加尼科夫揪着谢廖沙的头发,往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九
当天晚上,谢廖沙就发了热病,倒在床上,由林果夫斯基和他的两位女儿照顾。前面三天,谢廖沙一直高烧不退,林果夫斯基甚至认为他撑不过来了。直到第四天,他才退了烧,之后又休养了三天才基本痊愈。
谢廖沙本来还想再休息一天,但林果夫斯基坐不住了,他又恢复了那尖酸刻薄的语气,“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你也该想想办法才是啊。你这一病就是七天,再有三天就要开庭了。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也不知道他准备的怎么样。再说了,谁能想到列别先科的舅舅竟然是在新闻界赫赫有名的加尼科夫啊,只要他想,他就能造出一个谣言,让整个彼得堡都知道你的‘恶行’。快想想办法啊,不然就要输掉官司了!”谢廖沙拍了拍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去找找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吧,我有点事要跟他说……”
这是,卡佳进来报告: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来了。林果夫斯基立刻扶着谢廖沙,招呼律师进来。律师气喘吁吁,表情十分激动,“先生们……我有个大发现……先让我喝口水。”卡佳立刻给他倒了一杯凉水,律师抓起杯子,一股脑地灌进了嘴里,这才开始说话。
“首先,我去找了我的一位朋友,他是加尼科夫的上司。我让他趁加尼科夫不注意的时候,翻看他的抽屉。结果他竟然找到了老罗尔科夫的日记,还发现里面有几张纸,上面是遗嘱的草稿!”
“这么说来,那遗嘱是假的咯?”林果夫斯基问道。
“没错,没错。是那个列别先科让他舅舅加尼科夫——那个字迹模仿大师——用老罗尔科夫的字迹伪造了一份遗嘱。”
“这样很多事情就能理清了!”谢廖沙的语气很激动。
“还有,我找到了老罗尔科夫的一位邻居。据他说,老罗尔科夫死状极惨,无论如何也不像病死的。我便问那人有没有人拍下了他的遗容,他便拿出了一张照片,说是当时在场的一个人拍下的。你们看!”律师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啊!这是砷中毒的症状啊!”林果夫斯基一眼就认了出来。
“也就是说,老罗尔科夫根本不是自然死亡或病死的,他是被毒死的。林果夫斯基先生,您是医生,您能打听一下彼得堡哪家诊所出售过含砷药物吗?”
“没问题,就交给我吧!”林果夫斯基拍着胸脯。
“只要能证明老罗尔科夫是被列别先科毒死的,这场官司我们就非赢不可!”律师拍了一下大腿。
“伊万诺夫先生,”谢廖沙开口了,“我突然想起来,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带我来彼得堡见过我的表叔斯捷潘·弗拉基米耶维奇,前几年,我还曾替我父亲来给他送过几条涅瓦湖的鱼。”
“您可算想起来了,看来大局已定,现在就等开庭了。二位,过两天再见吧,林果夫斯基先生,我等您的好消息。再见,各位。”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走出了门。
十
开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列别先科和他的律师坐在原告席处,而谢廖沙和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坐在被告席处。法庭里人声嘈杂,陪审团在讨论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直到法官从后门走了出来,敲了敲锤子,宣布开庭,法庭上才变得安静。按照规定,列别先科的律师应率先发言。
“各位好,现在请允许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列夫·特罗费耶维奇·列别先科发言。就在一个月前,彼得堡发生了一件令人遗憾的大事,我相信各位已经有所耳闻——我们尊敬的商人斯捷潘·弗拉基米耶维奇·罗尔科夫突然去世了。我们这位可敬的商人向来乐善好施,甚至在去世之前,他还打算将自己的全部财产赠与自己忠诚的管家,也就是本案的原告,列别先科先生。但是就在我们陷于埋葬旧友的悲痛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不得不振作起来的大事。斯捷潘·弗拉基米耶维奇的远方表侄突然现身于彼得堡,企图占有他的全部遗产,这实在是令人恨得牙根发痒的。为此,我和列别先科先生决定起诉这位毫无孝心,不知廉耻的年轻人。”那律师拿出了一张文件,“各位,请看。这是罗尔科夫先生临终之前留下的遗嘱,上面明确的写了:将全部财产赠与我忠诚的管家列别先科。仅凭这一点,斯捷潘·弗拉基米耶维奇的全部遗产就应该被判归原告所有,但是我还想补充几点。”那律师清了清嗓子,“首先,我们的被告在开庭前提交了另外一份遗嘱,声称那是罗尔科夫先生在彼得堡的著名律师,当然也就是被告方律师,伊万诺夫先生的监督下订立的。这里我要指出两点:一、是否有证据表明这份遗嘱是真实的?二、根据交到我手里的复印件,这份遗嘱的订立时间早于我方手中的遗嘱,按照法律规定,应以我方手中遗嘱为准。其次,我要向各位说明,我们的被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罗尔科夫从未与死者见面,与死者之间不存在哪怕一丁点亲情。当然,他就更不可能尽到过赡养老人的义务。关于这一点,想必各位早已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了,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那律师说完就坐下了,陪审团爆发了激烈的讨论声,直到法官敲锤叫被告方发言才停下。
“各位,”伊万诺夫站了起来,“我想先搁置遗嘱本身的问题,先来解决原告方对我的委托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先生的无端指责。我要说明一件事实:原告方在报纸上所发表的有关文章,全都是赤裸裸的诽谤。我的委托人在儿时就已经多次见过他的这位表叔,即使在近几年,他还是每年都多次拜访表叔,甚至在过节的时候还会给他的表叔送上礼品。叔侄之间感情深厚,根本不存在原告方所说的现象。”法庭十分安静,法官向伊万诺夫询问是否有证人作证,他便请老罗尔科夫的两位朋友出庭作证。
“各位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史洛夫公爵,站在我身旁的是切尔科斯基公爵,我们都是去世的罗尔科夫先生的朋友。我们在这里保证,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首先,我们二人与罗尔科夫先生相识甚久,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向我们提到过他的一位表侄,名叫谢廖沙,也就是被告席上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在前年,我和切尔科斯基公爵在罗尔科夫府上做客,恰好他带着礼品上门拜访,我们这才得以和他见面。因此我们可以证明,被告律师所说的全部属实。”
伊万诺夫没有提出让二位公爵退庭,而是接着说道:“现在我要对原告方提交上来的遗嘱进行质疑。首先,列别先科先生所提交的遗嘱并没有在场的人可以加以证明,因此我认为这份遗嘱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伊万诺夫刚刚说完,原告律师就要求发言,“的确,我们手中的这份遗嘱没有两位在场证明人,可这并不能代表被告方手中的遗嘱是真实的。”
伊万诺夫听了点了点头,随后申请证人发言。经过法官同意后,切尔科斯基开口了:“那是在半年前,罗尔科夫先生突然叫我和史洛夫公爵到他府上,说有事情找我们帮忙,我们便去了。当我们进了罗尔科夫府的大门,就发现这位律师,阿法纳西·彼得洛维奇·伊万诺夫已经在那里了。我们三人一起去见了罗尔科夫先生,才知道他请伊万诺夫律师来为他订立遗嘱,让我和史洛夫公爵在现场监督,以免事后产生争端。我和史洛夫公爵因此见证了罗尔科夫先生订立这份遗嘱的全过程,我们可以作证。”说完,法官就让二位公爵就退了庭。
原告方律师的鼻头冒出了汗,一时说不出话,伊万诺夫见此情形,接着说道:“此外,我方对原告方提交的遗嘱提出真实性质疑。我请求证人出庭。”法官同意了,没过一会,林果夫斯基和加尼科夫的上司走了进来。林果夫斯基看见满法庭的人,尴尬地笑了笑,“各位应该认得我,我是医生林果夫斯基。前几天,我配合律师伊万诺夫进行调查,发现原告方提交的遗嘱的订立时间与罗尔科夫先生的死亡时间极为接近,这代表罗尔科夫先生几乎是订立遗嘱后就立刻去世了。按照死亡报告的说法,罗尔科夫先生是突然死亡的,根据我的医学知识,突然死亡的人是没有力气在死前拿起笔写下遗嘱的,因此我认为这份遗嘱是后来假造的。”林果夫斯基说完话,便拍了拍加尼科夫的上司,那人立刻开始说话:“我是彼得堡著名报社的经理,那篇诽谤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文章就是发表在我报上的,对此我表示歉意。”那人鞠了个躬,“让这样的文章发表出来,是我的罪过。那是在十几天前,我们报社的一位文员,加尼科夫突然找到我,赠送给我一瓶法国的葡萄酒,要求我将这篇文章发表出来,我当时被贪欲冲昏了头脑,便照做了,谁承想导致了如此恶劣的后果。各位,那加尼科夫正是原告列别先科的亲舅舅啊!此外,我在检查办公室的时候还发现,加尼科夫的抽屉里存在着罗尔科夫先生生前的日记和一大堆废纸,那废纸正是遗嘱的草稿!”
“好了,先生,您说得够多了。”伊万诺夫说,随后那人走出了法庭,“现在我们可以知道,不仅那篇文章已经被证明为完全的诽谤和造假,而且原告方的遗嘱也是假的——列别先科利用自己的管家身份,偷走了罗尔科夫先生的日记,并且交给善于模仿笔迹的,他的舅舅加尼科夫,伪造了一份遗嘱,企图将罗尔科夫先生的遗产占为己有!”伊万诺夫说完,全场一片哗然,法官也愣了愣神,随后敲了敲锤,刚想宣布闭庭,就被伊万诺夫打断了,“等等,法官先生。各位,安静,我们的证人还有话要说。”
林果夫斯基整理了一下衣领,清了清嗓子,“前几天,我们幸运的得到了罗尔科夫先生的邻居拍下的遗容照片。罗尔科夫先生的死状绝不是自然死亡或病死,而是服用了过量含砷药物而死!我翻遍了罗尔科夫先生的所有病历,也没有发现他曾服用过此类药物,所以这大量的含砷药物,必然是他人喂给他吃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立刻询问了身边所有的医生朋友,发现整个彼得堡近一个月只有一人买过大量含砷药物,这人就是原告列别先科!”
伊万诺夫向林果夫斯基点了点头,“由此我们可以知道,罗尔科夫先生的死亡,完全是列别先科下毒所致。法官先生,我申请对列别先科等人进行拘捕!”伊万诺夫的嗓音越来越大,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单词。此时法庭上爆发了巨大的声音,陪审团一致要求严惩列别先科,法官急忙敲槌,宣布了闭庭。
十一
由于这起案件的复杂,审判结果一直到三天后才出来。法官和陪审团一致同意,将罗尔科夫先生的全部遗产判归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罗尔科夫,并且对列别先科等人进行拘捕,待详细审讯后进行审判。离开彼得堡前,谢廖沙给林果夫斯基和伊万诺夫二人各留下一万卢布,以作谢礼。
“现在我有了两百万卢布,不如先买下一套别墅,给阿尼亚来个惊喜。”谢廖沙想着,随即打听到了一套距离村子十俄里的别墅,他花了两天赶到那里,买下了那所别墅,又花了三天备齐全新的家具,“这下阿尼亚肯定要乐开花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坐着四轮马车回到了村门口。
他刚一下车,就看见了坐在村门口抹泪的索菲亚太太。“索菲亚太太,您这是怎么了?”谢廖沙忙问。“我的孩子……你可算回来了,阿尼亚……阿尼亚她……”索菲亚太太止不住地抽泣。“阿尼亚她怎么了?您慢慢说。”
“你刚走一个礼拜,阿尼亚她爸就跑到她那大吵大闹,要钱去彼得堡赌博。阿尼亚不肯,他就动手打阿尼亚。阿尼亚这孩子太坚强了,到最后也没给他爸一分钱。他爸也是个混蛋,就在三天之前,他竟然找了隔壁村的老色鬼巴托夫,用他女儿的身体来换钱。”索菲亚太太说到这里,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什么?他竟敢……”谢廖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把巴托夫带进你的屋子,让他把阿尼亚给……”“您别说了……”谢廖沙打断了索菲亚太太,他站了起来,身体在正午的太阳的照射下在地上投射出了极其黑暗的阴影。“索菲亚太太,我在村子的不远处买下了一所别墅,可以请您担任管家吗?”索菲亚太太点了点头,谢廖沙继续说道:“您一会就可以收拾东西,叫一辆四轮马车,到这个地址去……”他拿出了上衣口袋中的一张字条,“在您去那之前,我还得麻烦您去找一趟克里诺夫,告诉他我要聘用他为门卫,会给他提供住处和餐食,还会按月发放赌资。”“谢廖沙,你疯了?”索菲亚太太大喊道。“您按我说的做吧……”索菲亚太太见谢廖沙的眼眶变成了红色,那眼睛里仿佛还含着泪水,就没再说什么,跑去克里诺夫家了。
十二
谢廖沙没有回家,而是上了马车,赶往隔壁村去了。一下车,他就直奔巴托夫家,把正在睡梦中的巴托夫一拳打醒,那巴托夫刚想反抗,一把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说,是不是你伤害了阿尼亚?”谢廖沙咬牙切齿地喊道。“阿尼亚?哪个阿尼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克里诺娃,是不是你!”谢廖沙的声音逐渐增大,把巴托夫吓了一跳。“是……是我。”“说出来,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不然小心我刀下无情!”
“那天,那个克里诺夫来找我,说要找我要一笔钱,我跟他开玩笑说让他用女儿的身体来换,谁知他竟然答应了,我便跟着他,走进了你的屋子里……”巴托夫的声音越来越小。“快说!”“我就把那姑娘按在了床上,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经把她的身体卖给了我。她当时大声地嚷着,我便打了她几个耳光,她才住了嘴。你还别说,那姑娘是真美啊,身材是那么苗条,乳房是那么坚挺,我当时把她的衣服撕裂开来,那雪白的身体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我就对她干了点男人应该干的事。”谢廖沙收回刀,用拳头向巴托夫脸上砸了过去,几下就把他砸得鼻青脸肿。他随后大喊着:“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那女孩还挺有意思的,都到那个时候了还不屈服,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一边用巨大的声音哭喊着……”巴托夫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诡异的表情。谢廖沙蹲了下来,抱住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巴托夫不敢招惹他,便在一旁沉默着。过了一会,谢廖沙才站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充满了绝望和空洞。他无力地往门外走去,随后在门口回过了头,“先生,我要雇佣你当我家的门卫,会免费提供住所和餐食,要是愿意去的话,就到这个地方来吧。”他把一张字条留在了门口,头也不回的走了。
十三
谢廖沙坐在开往村子的马车上,不住地哭泣着,他恨自己为什么跑去彼得堡要那份遗产,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要去买那所别墅。痛苦和悲伤在他的心头交织着,把这个坚强的渔夫彻底打倒了。
他下了车,走到了家门前,轻轻地把门打开,走进了卧室。阿尼亚正裹着一床被子,躺在床上,旁边是她被撕裂的衣服。她已经三天没离开床了,要不是索菲亚太太坚持来给她喂饭,她恐怕会被饿死。谢廖沙摇了摇那双眼失神,紧盯墙面的女孩,随后吻了吻她干燥的嘴唇,用双手拥抱着她。阿尼亚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谢廖沙,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谢廖沙为她穿上了新的衣服,把她抱上了马车,往别墅的方向驶去。“阿尼亚,跟我说说话吧,阿尼亚。我已经回来了,你看,我安全的回来了。我带回了那二百万卢布,买了一套别墅,咱们以后就住在那里,再也不分开了。别怕,我绝不会怪你,那不是你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怪那个可恶的老家伙。”谢廖沙一直尝试着和阿尼亚交流,但阿尼亚没有理会他,只是躺在他的怀里。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别墅的门前,索菲亚太太她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猜想阿尼亚过来会先洗个澡,就先给浴缸放上了热水。”谢廖沙向索菲亚太太点了点头以表示谢意,随后带着阿尼亚到了浴室,帮阿尼亚脱掉身上的衣服,将她轻轻地放在了浴缸的水中。虽然经历了惨无人道的蹂躏,阿尼亚的身体还是那么美丽,就像一块白色的玉石,在水面上泛起的层层波纹的衬托下显得洁净无比。在谢廖沙探过头去,吻着阿尼亚的嘴唇。“阿尼亚,你先洗澡,洗完了去卧室里休息会,我去给你买婚服,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我要让你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将你的名字冠以我的姓氏,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谢廖沙说完,就跑了出去。
谢廖沙直到傍晚才回来,他激动地跑到卧室里,却不见阿尼亚的身影,他立即叫来索菲亚太太,但索菲亚太太也没见到阿尼亚。谢廖沙便在别墅里找来找去,那别墅实在太大了,他花费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找遍了每个角落。他落寞地站在门前,眼里含着泪水,思考着阿尼亚可能的去处。此时,索菲亚太太小跑着赶了过来,指着别墅外的林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因为上气不接下气而说不出来。谢廖沙拔腿就跑,沿着索菲亚太太手指的方向一路找去,他跑过了一片散落着未化的积雪的草地,跑进了幽暗的树林,那树林里有一片小池塘,反射着月亮黄白色的光芒。他最终在那池塘边的一棵树旁找到了阿尼亚,一根绳子从那棵树上垂了下来,阿尼亚就挂在那根绳子上,在晚风的吹拂下在空中摇摆,她的脸庞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洁净无暇……
十四
索菲亚太太坐在前往涅瓦湖的马车上,手里端着一个砂锅,里面装着刚出锅的粥。一个小时前,她还在阿尼亚的坟墓前痛哭流涕。阿尼亚已经去世一年了,谢廖沙将她埋葬在了村子旁边的小山上,从那以后,他就变得疯疯癫癫,仿佛从前那个可爱的小伙子已经从他身上离开了。阿尼亚去世的三个月后,在谢廖沙府上担任门卫的巴托夫和克里诺夫突然暴亡,死状和老罗尔科夫极其相似。在埋葬了二人的尸体后,谢廖沙和索菲亚太太就回到村子里,仍住在那间老屋。每逢冬天,涅瓦湖结冰的时候,谢廖沙就会跑到湖面上滑冰,一滑就是一整天,索菲亚太太作为管家,自然要给他送去餐食。
索菲亚太太下了车,来到了谢廖沙和阿尼亚曾经坐在那里接吻的码头,慢慢地走向了结冰的湖面,随着她走得越来越远,一个人影也出现在冰面上。
谢廖沙正在冰面上翩翩起舞,姿态美得就像一只天鹅。他的双手向前伸去,在湖面上旋转着。恍惚间,索菲亚太太看到阿尼亚正拉着他的手,在月光下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