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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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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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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祭清明

公元2022年清明节即将来临之际,我携老伴骑电动车一个小时,来到位于邢台市西北高坡上的卧龙公墓。这里背倚太行,面向平原,松柏叠翠,清幽雅致,正是静卧听风观云的福地。历尽人生坎坷的世人,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我的胞兄原名田占鳌,后改名田地,我这一辈儿姓田的本村人,都叫他大哥或占鳌哥。大哥的墓位于福寿二区5排7号,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中,显得平凡而又平凡;正像他生前在茫茫人海中一样,平凡而又平凡。但对我个人来说,他比所有的人都重要,除了父母。

我默默地流泪,不是为他的死。大哥生于1929年,活了93岁。这是跨跃社会形态的、沧桑巨变的年代,走过这条路、又跌跌撞撞走了这么久的人,无论轰轰烈烈还是默默无闻,都是半仙之体,天堂有藉,地獄无名。

我亿起他的生前,仅限于我和他交际的瞬间,一幕幕闪过,泪水就不住地流。我从不为痛苦流泪。这泪水里也不只是感动,还夹杂着每个历史断面的五味杂陈。

大哥年长我15岁,《七七事变》前在本村小学先后读过《百家姓》、《三字经》,在家族五常(仁、义、礼、智、信)价值观氛围的熏陶下,孝悌观念极重。他抗战期间辍学,直到日本投降后才重新入学读书。翻找我最初的记憶,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他的身影。他不磕头,也很少串门,先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就一头钻在牛棚里写大方,然后用字纸把所有的窗户再糊上一层。而此时,我就充当书童帮他铺纸、研墨。我6岁那年春节,哥哥问我想不想念书。我说想,没有课本,老师也不收。他用粉连纸装订成本子,用小楷给我抄写了一本线装书。老师翻着手抄本赞不绝口,破例允许我走进本就拥挤不堪的教室。我混了一年多的学前班,正式入学后考试成绩一直不错,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度过了阳光自信的少年时代。后来我翻找哥哥的手迹,找到上大学时他送给我的一个自制笔记本。也许是对哥哥的偏爱,我总觉得哥哥的楷书不亚于任何书法家的作品。那时他刚刚考上邢台师范学校。

哥哥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给我、二姐和侄女各买一双球鞋。从此,冠县田马园村的沙土路上才有了球鞋脚印。更重要的是,他还买来五、六本故事集和小人书。这些书深受小学生的喜爱。我一生痴迷读书,手不释卷,多半是得益于那批书的启蒙。有一部小人书书名叫《原始社会》,上、下两册,是根据《古代社会》(作者是美国民族学家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创作的。原始社会有趣的场景经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它的神秘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以至后半生潜下心来进行研究、探索,历经十年撰写并出版《中国上古神话演义》系列小说,也算圆了中学时代曾经有过的作家梦。

接到大学通知书时,家徒四壁,食不裹腹,我只拿了一条粗布花格被单,两手空空来到邢台,住进地委大院一座半世纪前建造的西式小楼里。大哥当时在地委办公室工作,他让我住几天,等给我筹集好行资再走。当时他已经负责累累。国家困难持续了好几年,物价昂贵,他那点工资根本解决不了家人温饱,但却是全家活命的指望。二爷得了浮肿病,堂叔和父亲用排子车拉上他,跋涉近200里去见大哥找饭吃,大哥也责无旁贷地于以接待、资助。因为10岁以前,在曾祖父掌管家政时代,大哥和二爷在一个锅里吃过饭。

“你就把我的铺盖拿走吧。”大哥指着床上唯一的一条浅绿色棉被和褥子说。

“你盖啥呀?”

“夏天用不着,等天凉了我再置办一床新的。”

黑家饺子是当地名吃,饭馆位于人民剧场西边的巷子里,铺面不大。最困难的时期刚刚过去,人们还没有走出饥饿,能到这里吃顿饺子的人不多。临走前,大哥带我来到这里,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大厨右手用竹签取馅,左手抓饺子皮,只一攥,一个饺子就成形了,随手丢进滚烫的铁锅里,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我看得入迷。后来一位老邢台人告诉我,那位大师傅是58年全国包饺子竞赛大会冠军。两盘饺子揣上桌,大哥给我兑好半小碗醬油醋。我插起饺子在醋碗里涮一下降温,一个接一个填进嘴里,大快朵颐。哥哥用筷子夹起饺子放在碟子里蘸醋,笑融融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我很快光盘了,哥哥才咬下一口。他把另一盘饺子推到我面前说:“慢点吃,这牛肉饺子味道不错。”

“你也吃呀!”

“我吃过,以后还有机会吃。你都吃了吧。”

我对大哥从来就没有谦让过,何况真的还想吃,于是在饺子上洒点醋,一气吃了个净光。

后来黑家饺子在市内开了不少分店,装修讲究,我多次带客人光顾品尝邢台名吃,但再也没有吃出当年那两盘饺子的味道。困难时期三年不知肉味,突然尝到一兜肉丸、满嘴流油的牛肉饺子,我的味觉受到强烈刺激,那种体验后来再也不曾有过。民间有赵匡胤吃小豆腐的传说,我相信是真实的。

1966年3月邢台发生大地震,我第一次开始关心起大哥的安危来,这个家可不能没有他呀!我第一时间拍了电报,可两天没见回信,心急如焚,正要向同学借钱买车票,电报来了:我没事,正忙着救灾。当时他在任县永福庄搞社教,此地是省委书记的点,也是地委书记的点,但平时只有大哥和几位同事在那里工作。多年以后,当年的房东大嫂带领子女来看大哥,还动情地对我说起大哥帮她家修建房子的情景。

农村来的学生大都有15.5元的助学金,买过歺卷还能剩一点伙食尾子零花。由于我有一位拿工资的哥哥,只能拿到9元。大哥每月按时寄给我10元,比起不少贫困同学还算富余呢。1967年春,父亲回信告诉我说,家里还和我离开时一样,吃的仍然是红薯干和咸萝卜,即是分到一些麦子,也大都拿去换成红薯干;因为1斤麦子能兑换4斤红薯干,可以免强糊口。我当时定量每月34斤,虽然吃不饱,但都是大米、白面,每天都有肉菜。每当端起饭碗,我都想起家人的困苦,心里十分沉重。文化革命没完没了,不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书读不成还白花钱,我感到对不住家人,曾一度产生弃学回乡务农的想法。大哥回信对我进行了严厉批评,要我无论如何要在学校呆下去,“国家不能总是这样乱下去,大学生迟早要派上用场;我和家里再困难也不差这点钱,总会度过难关。”他开导我说。

郭守云同学是我们一块走长征路的队长,在班上挑头管事。他和同学帮我申请到15.5元的助学金,我才心安理得地混在大学校园里。我让大哥别再寄钱,他还是隔两、仨月就寄钱给我,鼓励我坚定信心坚持到底。其时,省、地书记都受到冲击,作为社敎试点单位留守人员的他,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说给我的话,肯定也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和自勉。

大学毕业后,我和妻子分别分在辽宁和吉林。厂里不放人,大哥找了一位技术员把我换到邢台,把妻子调来安了家。父亲帮我照顾孩子和做饭,哥哥经常来看望,还把生活费悄悄塞在枕头下。当父亲需要照顾时,他把父亲接走,对我说:“父亲由我来照顾,你就安心工作吧!” 他考高小时年龄偏大,少报了几岁;退休时档案年龄还不到,他说明情况提前一年办了手续,专心侍候已经卧床不起的父亲。

大哥当过5年的地方报纸编辑、记者,之后被调到地委当秘书,参与文件和领导讲话的起草工作,一只脚踏进了官场。秘书岗位是升官的捷径,但大哥的士途却十分坎坷。他搞过社教,挖过海河,下过工厂,在四、五个单位辗转任职,直到53岁才调任党史办公室主持全面工作。是大哥有什么问题吗?不是。地委组织部曾把他借去考查地直班子,时经两年之久;他也曾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受到奖励。身处官场30余年,大哥似乎並没有窥知官场规则真谛,抑或是不屑为之,于是乎经常处于被遗忘的状态。最后,还是多亏了他的才华,才让他得到一个满意的岗位。

有人对我说,田地当年曾经被誉为邢台“四大才子"之一,我以为有恭维之嫌。前些时翻阅他的手记,方信此言不虚。大哥在山东冠县斜店读抗日高小时,班主任是位晚清秀才,文章凝重而不失典雅,书法精致而秀美,对他产生深刻的影响。当年冠县会考,他获奖一部字典;他的作文《我的故乡》,四年后本家小叔上学时还在被作为范文。参加工作后,大哥在地方报社当过5年记者、编辑,发表了300余篇稿件,有的还被党刊、省报转载。那年代报纸是主要传播媒体和宣传工具,人们拿到一张,往往从头看到尾。署名田地或原野的文章,平均每隔五、六天见报一次,其曝光度堪比明星了,何况他还加入了邢台最高首府的写作班子。邢台党史办1984年成立,是个处级级别的清水衙门,却需要一位滿肚子墨水的党员干部来支撑。哥哥受命任副主任,主持全面工作;5年后升为主任时,已接近退休了。退休前的8年间,由他审编、自编和采编的资料达400余万字,均已成稿,並有部分出版,为冀南革命史的编撰打下基础。

在哥哥的遗物里,我发现几张打印的申请书,是申请调换住房的。他在身体尚健时不与别人攀比,住到五层楼的顶层。后因腿病上下楼困难,又罹患癫痫,不得已申请调换到低层。申请书言辞肯切,让人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凭一纸申请书就能办成事的年代已经过去,即是写成李密的《陈情表》也不济事事。他只好住进了康复医院的老年公寓。

大嫂去世后,他的同学、也是他的入党介绍人闻讯从邯郸找上门来。她已寡居八年,子女皆已成家立业,见大哥鳏居,便和他走到一起结伴养老。但邢台没有宜居的住所,他们仍处于两地生活状态,离多聚少,让人唏嘘。我凑钱买了一处小户型电梯房,想让他俩住进去,过几年舒心的日子,没料到交房严重拖期。房子装修好了,还在卫生间安装了扶手,但大哥的身体状况却不允许他离开康复医院了。我的一生都受到大哥的呵护,想最后帮他一点忙而不成,懊悔不已。

大哥自打卧床不起,便踏上人生最黑暗的一段路程。他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与人交流困难;但能吃,食物的味道怕是他从人世间得到的唯一享受了。我和侄女们经常拿着他喜爱的食品去探望,每次见他吃的津津有味,心里就得到一点安慰。大哥一生历尽艰辛,毕竟还是品尝到了社会进步的成果。他的最后时光,連饭也不能下咽了,靠鼻饲、吸氧维持心跳,那就是进入地獄了。人死后没有地獄,地獄原来就在人间;为他延续生命的插管,就是折磨人的刑具。我经常梦见哥哥受刑,惊醒后思绪万千。因疫情管控,我不方便去探视他,也不敢去探视他。如果我站在他的床前,有可能冲动起来拿掉他身上的插管,帮他越狱出逃,早点进入天堂。大姐也是93岁上走到人生的最后,我和医生辩论一场,还找到院长,才制止了折磨人的抢救,让她的灵魂安然离去。好在大哥这种糟糕的处境只持续了几个月就解脱了。侄女一直守在父亲床前,当她告诉我大哥仙逝的消息时,我忽然感到浑身轻松,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想到了鼓盆而歌。与庄子相伴一生的老妻病故,庄子没有悲泣,反而敲着瓦盆唱起歌来。按他本人的解释和后人的诠释,那是一种通达天命、看破生死的大智慧表现。我想,庄子也是人,当时的他,是不是也和我这个凡夫俗子有一样的感受呢?

天堂是没有的。科学家说,星际、星团和宇宙间,存在着不可见的暗物质、暗能量,其质量是全部可见物质(包括电子显微镜观察到的粒子)的10倍以上。我猜想,灵魂是存的。它可能是潜伏在人体中的暗物质、暗能量,并掌控着人的精、气、神。人死之后,灵魂不死,又回归到茫茫宇宙,在更为广阔的空间中自由自在地翱翔。也许,那里就是所谓的天堂。

我仰望太空,双手合十,默默地祝福大哥的在天之灵。

2022年清明之前于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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