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腊月里,我从江水滔滔的珠江水岸出发,返回籍贯地衡阳过年。启程前查看天气预报,将有一股强大的寒流席卷神州南北。回或不回,我心中曾有一丝丝的犹豫不决,毕竟北去千里,温差明显,寒风刺骨的滋味,我是不愿自觉去品尝的。冥冥中却又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催促我:回,必须回。
及至我会了一个人、见了一颗树,我才恍然大悟,促使我今次义无反顾回雁城过年的原因终于一点点浮出水面。
我会的这个人,是一名户籍警,也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个群主;户籍警的名字叫龙腾清,作家的笔名是冰清,在我们小小的乡土文学群内我呼群主为老师。
早在2020年,冰清老师与我处得联系,成为文友。他很快组建乡土文学群,在群内,我们互晒、互赏、互评作品,互励互勉。冰清老师的小小说写得非常好,他有一种超然的能力,能从平常百姓衣食住行、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中,提炼出一篇篇精美小文。结尾往往戛然而止。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需细细品味,方觉余味无穷;品味过后,又若歌女弹奏过的琴声,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他产量丰富,佳作连连,每每获奖,收获颇丰。
群内还有其他老师:鄢红玉老师的散文写得昂扬向上,在我眼中可上杂志的扉页;刘祯老师是三栖作家,他的现代爱情诗,读来气象万千、排山倒海、勾魂摄魄,每一次思念都是一首忧伤的歌;鄢如雪老师是一位县直干部,他的散文,以自身经历为基石,情浓于言,语言自然精炼,句句都是金句;王巧玲老师虽已退休含饴弄孙,却永葆一颗十八岁的少女心,七绝五言,雀跃状物,万物向阳皆灵动;还有一名后起之秀,在苏州任教,文学女博士,执意攻写长篇大作……
我仅是文学爱好老生一枚,长年南漂,为生活计东奔西跑,生性颇懒,又不喜社交,在文学领域无所建树。忝列文学群内,是一个不折不扣滥竽充数的人,与各位大伽相较,自惭形秽。
群主冰清老师,主动肩扛振兴我们囿于一隅的小镇文学兴旺之大责,率先于群内提出群员聚会的呼声。可是人生奈何,各忙东西,每一位个体的时间都事先掐好了分秒。多次全员聚会的大号召,终于迎来了我与冰清老师的“二人会”。
嘿嘿,“二人会”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因为还有一个“中间人”。
腊月24日,我在老表李华的陪同下与冰清老师会见。他们俩同是行伍出身,志趣相同,常常在休息日一起爬山一起挖山药,共同话题比较多,早早地结下了深情厚谊。
作为统管衡阳西北边陲有三万多人口小镇户籍工作的龙警官,他为民服务,尽职尽责。年尾的周末、南方的小年日,他不能离岗,要为有办事需求的群众排忧解难。于是,我们只能选择略显清冷的溪江派出所会面。
我大大咧咧赴会,冰清老师却精心筹备。(会面后,我在他第二日的文章中读到)他竟然为了见我一面,去理发店理发,精、气、神焕然一新。与老师谈文学,我是班门弄斧,不知深浅。而老师对小镇及周遭数十年来的文学名士与成就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譬如已故的彭绍章先生的处女作发表在1984年的《天津日报》上;譬如现任衡阳市作协副主席的刘望春女士,代表作是《烟花三月上九峰》;譬如曾任湖南省作协主席的唐浩明先生,一门三杰,他的祖屋在隔壁金溪镇,距溪江乡政府不过十公里。当他指着书桌上一摞如山般高且厚重的手写稿给我介绍时,我震惊了,我与他的距离,已经不是半步一步。先生长我几岁,他对文学的喜欢,已经到了狂爱的程度。最近十年来,几乎日日执笔。老师说,他的愿望是三年后,退休了,能出一本书。我敬畏地望了那一叠稿纸,心知肚明,他的愿望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
老表李华在一旁为我们的会谈当摄影师录视频。两个暂短而又珍贵的录像,有老师的风采展示,我想我应该保存视频,直到永远。
中午用餐,冰清先生用一锅野生黄精为主食款待了我。黄精是他亲自上山挖采的,炖上走地老母鸡。野生黄精,是仙人的余粮,也是我们那片大山的特产。乡野民间,我找不出有比这种更高规格的待客方式,那是老师的盛情,也是我的殊荣。盛宴过后,我会用余生的记忆,慢慢咀嚼老师对写作的勤奋、对作品的精益求精、对接人待物的以诚交心。
大年三十日上午九点,我正在朝圣一株古樟。顺便翻看了一下微信朋友圈,发现老师还在回城的公交车上赶去与家人团聚。一辆大巴,除了司机,乘客只有老师一人。啊,此刻,我的老师,舍己为民的公仆形象,莫不让人顶礼膜拜。
我参拜的那棵古樟,如今树高34米,胸径1.1米,枝繁叶茂,扎根于衡阳火车站广场,树龄超400岁。古樟目前被保护起来,围其而建的圆形花坛直径达30米,花坛的边缘有铁丝网挡住,游客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古樟曾接受战争的洗礼而屹立不倒,被人民政府列为湖南省古树名木,保护级别为国家一级,是火车站的地标性植物。
古樟栽种于明代万历年间。民国时期,这里的村庄叫“石家老屋”。当时的粤汉铁路局承建衡阳火车站,株韶段工程局局长凌鸿勋博士带着大班人马来勘察选址,由于天气炎热,一行人来到古樟树下纳凉。凌局长惊讶地发现,古樟四围视野开阔,风景优美,于是当即拍板,衡阳站就建在樟树旁。衡阳站建成后,古樟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抗日战争衡阳保卫战打得相当惨烈,衡阳站数度被日军轰炸,方先觉带兵苦守衡阳,衡阳城最终被攻陷。而火车站广场的古樟却安然无恙,它一身傲骨怒斥日军的累累罪行,满树绿荫告诫中华儿女要自强不息。
衡阳站建成不久,我的祖父,一位粗壮的乡野男人来火车站谋生,做搬运工、轿夫。大樟树曾见证我祖父“发家致富”的过程。
一天,他和他的伙伴们正在大樟树下四处张望、揽活。站门口走出一对锦衣男女,男的气宇轩昂,女的大家闺秀。锦衣男女向大家打听千古完人曾国藩故居富厚堂的处所,他们带着两口大木箱,他们要到那里去。可能,富贵人就是曾大人的嫡系后裔。一大群的苦力,凑上去七嘴八舌。知道地方的嫌路途遥远,言说山路弯弯,漫天要价。力小的怪负荷太重,两个人加两口箱,何时能达目的地?不熟路程的更不肖说,那时没有导航,也不能按图索骥。总之,谈了很久,一大帮人没谈拢。我的祖屋距富厚堂十数公里,翻过一座九峰山便到了。我那走南闯北的祖父,会对富厚堂不了解?最后,我祖父站了出来,拉着他的老表刘思云和刘思云的外甥揽下了这单大活。两个人抬一顶轿,轿上坐两人;一人挑着两口沉重的行李箱。百多公里的崎岖山路,经过两天一夜的艰难行进,光荣地完成了任务。自然,酬劳金很丰厚,祖父抬轿结束回家后,用工钱买下的谷粒够一家(七八口)人吃大半年。
我本人也与大樟树有些渊源。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南下打工,来来回回上下火车,总要在大樟树下瞅瞅百鸟跳跃,听其啘啭啾鸣。大樟树是飞鸟们的家,也是我人生旅途的观光所、加油站。两千年后,我拖家带口南下,大樟树不时为我们的旅程小憩遮风挡雨。我媳妇是广东韶关人,嫌回乡下舟车劳顿,等我们有了一点积蓄,便迫不及待与我商量,在大樟树东南方向的广西路一小区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当下,我回到衡阳回到家,一下楼,散步两三分钟,火车站的大樟树就在我的视野之内。天不下雨的日子,大樟树底下,总能见到嬉戏打闹的儿童、活力四射的广场舞大妈。音乐响起,歌舞升平。
亭亭华盖的大樟树,枝丫遒劲,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延绵不绝、刚柔相济的韧劲;碧绿浓密的树叶和满树紫籽,那是我们中华民族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遍布全球的吉兆。
“看到一棵树,想起一座城。”尽管湖南多个城市的市树都是樟树,看到樟树,我总是情难自控地想起衡阳——这座英雄的城市,生生不息的城市。立于古樟前,一眼百年,往事历历,我看到历史上的强盗们用坚船利炮,把祖国的山河蹂躏得支离破碎;景仰古樟,我仿佛重置了一回普通家族的奋斗史,我们为家业兴旺艰苦奔走。于国于家,参拜一棵古樟,与古樟有情感上的纠葛,都是合情又合理的。
总有一些人,未谋面已如故,及至想见一见;总有一些事,萦绕心头,不去做心不安;总有一些景,让我念念不忘,不身临其境就放不下。
那些明明清楚前方下着冻雨还要毅然前往的人们,几天几夜被困在冰天雪地的高速公路上忍饥挨冻——他们都是莽夫吗?不,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也像我一样,有一场聚会——人与人的聚会,或人与物的聚会——在再前一些的地方等着他们。
此次返湘过年, 会一人,见一树,我心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