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油茶树
作者 谭翚
妻子在厨房焖从她老家带来的土鸭子,我和朋友在客厅喝茶聊天。突然飘来一阵浓浓的鸭肉香,其间夹着一种我特别熟悉的清香,对,是茶籽油的香味!
于是我又想起了故乡的油茶树。在我老家,满山都是松树和油茶树。油茶树好像一年四季青翠碧绿,树叶是椭圆形,长圆形或倒卵形的。树木坚硬细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果实晒干之后用来榨油,茶油色清味香,营养丰富,耐贮藏,是我们家乡主要的食用油之一。
茶油主要用于荤菜,炒蔬菜并不好吃,油如果没有炸过会有涩味。家乡人喜欢用茶油来焖肥鹅、炒血鸭、炸泥鳅黄鳝等,这样做出来的菜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味道也更加鲜美可口。
在我的心里,油茶树不只是一种油料作物,它更象是我淳朴、勤劳而倔犟的亲人和乡亲,给了我许多的帮助和快乐!
小时候家里穷,我常常饿着肚子上山干活。山上的野果、田野里的野菜等就成了我们重要的食物来源之一。干活前我们总要采摘一些果子来填填肚子,否则饥饿的滋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油茶树上长的茶苞、茶耳是我们非常喜爱的野果。成熟的茶苞肉质银白如雪,肉薄的吃起来甘而香,肉厚的吃起来水份较多,清甜而脆。有些茶树叶子在长嫩叶的时候发生变异、变厚为茶耳,也叫“狗耳朵”,成熟之后也是白色的,味道跟茶苞差不多。不过未成熟的茶苞茶耳外表有一层红色或绿色的皮,吃起来有点涩味。
清晨,旭日如通红的土鸡蛋黄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天空被染成了红色。乳白色的雾还没散去,山头、树木、花草就像沐浴在牛奶中若隐若现,又似笼着轻纱的梦。我和小伙伴们在茶树林和白雾中穿梭寻找野果,不时传来伙伴们高兴的叫声,惊醒了还在沉睡的鸟儿扑腾扑腾向远方飞去。我们一边摘一边吃,吃饱了就装口袋。
油茶树花开的时候,还可以吃到纯天然的油茶花蜜。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油茶树花上、叶子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露珠在阳光下像钻石般折射出五颜六色。许多油茶花里饱含着清澈的蜂蜜,满的似乎要溢出来。折一根茅草,抽去中间的芯,插入花心,贪婪地吸取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香甜的油茶花蜜。有些蜜蜂为了采蜜也是豁出去了,嗡嗡叫着趴在油茶花上采蜜,人来了也不走,用茅草去扒都还是不肯飞走。我们只好资源共享,各吃各的,和谐相处了。有时蝴蝶也来凑热闹,在身边翩跹起舞。
小伙伴们填完肚子后,带着一脸的惬意聚集到一起,坐到草地上休息。听松涛鸟语,闻草木花香,观百花争奇斗艳,呼吸林中清新的空气,享受着大自然的美好。
榨完油的茶麸是很好的农家肥。以前我奶奶种的烟叶叶大肉厚,晒干后呈金黄色、色泽鲜艳、品质上乘,远近闻名。她种的冬瓜、南瓜能长到二三十斤一个,种的西瓜、香瓜也特别甜,其秘诀就是用茶麸、油菜麸和花生麸与其它农家肥合理搭配,经发酵作肥料。
我奶奶读书不多,但聪明贤惠,人也长得漂亮,嫁了个清末的举人。她年轻时就失去了丈夫,不仅没有了依靠,还要独立撑起这个家。她经常起早贪黑地干活,靠勤劳节俭积累了一点钱,购置了几亩田地。她个性倔强,平时自己打理这些田地,农忙时人手不够就跟别人换工,劳累了一辈子。在划阶级成分时被划为富裕中农,不服气跟农会干部吵了一架,结果被改成了地主。
我奶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土郎中,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医。在她的眼里,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是药。她从湿地里采来几片叶子就可以治肌肉扭伤,随手拿点晒干的烟叶揉碎就可以给伤口止血,抓把黄泥拌小便就能治疗黄蜂叮伤,从兰刺里挖几条小虫就可以治软骨病。
她一生为许多人治过病,尤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她为不少人治过伤,还救过一些人的命。当时生产大队医务所的几名赤脚医生,遇到一些疑难杂症去向她请教,她总是有问必答,毫无保留。村里人有事找她帮忙,她从不推辞、总是尽力而为,因此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经常有人悄悄给她送点吃的东西。
我父母都是读书人,工分打的低,粮食分的少,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奶奶常在劳作之余上山采野菜、下河捞鱼虾来补充粮食的不足,却从牙缝里抠出一些粮食暗中接济我们,使得我们度过了那个困难的年代。
茶麸不仅是很好的农家肥,还是药泥鳅、鱼虾的好东西。在炎热夏天的中午,烈日如火,大地被烤得似乎要燃烧起来,农田、沟渠里的水像被烧过的热水,滚烫滚烫的。将茶麸烧烤后砸碎成粉末,用桶乘着,加水拌匀,泼到稻田或小沟渠里面。一会儿功夫,泥鳅、小鱼、虾就纷纷从泥土里、草丛里钻出来,在水面上窜来窜去,再过一会儿就纷纷肚皮向上浮在水面上了。将这些泥鳅鱼虾捞起来倒进装有清水的桶里,过不了多久这些泥鳅鱼虾又活过来了。
故乡的冬天天气寒冷,家家户户都要烧火盆烤火。油茶树木是烧制木炭的好材料。用油茶树木烧制的木炭火烈耐久灰尘少,品质上乘。拿一根油茶树木炭轻轻一敲,有金属之声,把它敲断,断面有金属光泽。外面寒风刺骨,冷得发抖,回到家里,架起一盆炭火,全身暖和起来了。一家人围着火盆有说有笑,内心也温暖起来了,尽管生活还是那么艰难。有时同村的小伙伴来家里玩,大家围着火盆聊天,偶尔玩玩游戏,或是猜猜谜语。比如有人出谜“一亩田,四个角,中间一个红脑壳”,打一物。开始大家都装作猜不出,过一会儿忍不住哄堂大笑,纷纷骂出谜语的人傻子。这是一个老掉牙的谜语,出谜的小伙伴也不在意,大家都很开心。
以前我的家乡有练打(即练武)的习惯,每年冬天农活忙完了,村里会组织年轻人练打,一般会从外面请打师傅(即武术教练)来教大家。练打的人会从油茶树上砍下许多枝丫,有粗有细,说是用来练擒拿手和鹰爪功。他们还会用油茶树木来制作其他一些练打的器械。村里人都说打练得最好的,最厉害的是我们村的那个瘸子,据说他抓着别人的手腕一发力能够把手腕捏碎,而且他还会五把钱(方言,即点穴)。他从不跟大伙一起练打,也不教别人练。我已忘记瘸子的名字了,只记得当时他四十来岁,中等个子,走路一瘸一瘸的,人看起来很和善,见到人总是笑眯眯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不过村里人都有些怕他,而且觉得他有点神秘。有人猜疑他是装瘸,说是曾经看见过他在没人的时候走得飞快,一点也不像瘸子。我遇到过几次他在山上练功,有次他在松树林里绕来绕去,速度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也看不出他瘸还是不瘸。他练功时手上、腿上和身上绑着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铁砂袋和铁砂衣。有次他一高兴在我们面前露了一手,一发力把一根较粗的油茶树树枝咔嚓一声就拗断了;用手臂往松树上一靠,彭的一声松树猛地震了一下并使劲摇晃起来,枯枝、灰尘、树叶纷纷掉落地上。等他走后,我们试了试,那根树枝我们两个人一起用力都拗不动,更不用说断了;那棵树我们两个人使劲摇,也是纹丝不动。我们仔细察看了被他手臂靠过的地方,居然凹下去有那么深,太令人震惊了!
有次我们去赶集,到达镇上时大概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看到前面围了很多人,突然有人叫“打架啦、打架啦!”我快速地冲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里面。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看到我们村的瘸子站在中间,两腿前后分开,微微弯曲,不丁不八。双手也是一前一后,微微弯曲,一动不动,像根木头。地上躺着两个男子,大约二十来岁。还有三个强壮的男子围着瘸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个四十岁左右。虽然那么多人围着,但大家屏着呼吸,静的出奇,似乎一切都凝固了。突然其中一人爆喝一声“打”,三个人一起冲向瘸子,围观的人吓得象潮水般地迅速往后退。但瘸子却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被吓傻了似的。大家的心往下沉,想着瘸子要遭殃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当三个人冲到瘸子身边时,瘸子动了。但由于动作太快,象鬼魅一样,大家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几声闷哼和惨叫,三个人都倒在地上,只有瘸子还站着。他眼暴精光,满脸杀气,面色阴森恐怖。很快,瘸子的脸色恢复了正常,满脸笑眯眯的、一声不吭,一瘸一瘸地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事后听人说,那天上午我们村有个人来圩镇卖西瓜,外地来了个杂戏团,几个杂戏团的人连开了两个瓜都不要,说不够甜甜,于是双方发生了口角。结果杂戏团的人把西瓜全砸了,还把卖西瓜的人打了。这事正好被瘸子遇上,瘸子要求他们赔偿医药费并赔礼道歉,对方不仅不肯,还要揍瘸子一顿,于是就有了我看到的一幕。
油茶树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是那么的朴实无华,但它对我来说却全身都是宝。它默默地为人们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就像故乡的亲人和乡亲。我忘不了故乡的油茶树,忘不了故乡曾经的亲人和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