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一嗅那些往日的花

           ——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重读札记

一、都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

悉心地捡起，并且嗅一嗅那些往日的花……鲁迅先生大抵、应该、好像是这样想的吧，要不，也不会有《朝花夕拾》这样的一本书。如今，我们读，便是借《朝花夕拾》这本书来嗅一嗅鲁迅先生曾经嗅过的那些永远也不会枯萎的“明日黄花”。

《朝花夕拾》，只有七万两千字——实际字数，肯定还要少——作为一本书，乍看好像并不丰厚，然而它却是丰厚的，并且是独特的。说它是丰厚的，自然是因为它的含量；说它是独特的，是因为它是鲁迅先生所创作的唯一的一部回忆性质的散文集。

《朝花夕拾》的原名，叫《旧事重提》，没有什么文学性，因此鲁迅先生在出书时便将它改成了《朝花夕拾》。这一改，马上就不同了。朝花，就是早上的花；夕拾，就是晚上来捡拾。在《朝花夕拾》的语境中，很显然，朝，是指鲁迅先生早年的时候；夕，是指鲁迅先生晚年的时候。也就是说，是鲁迅先生晩年的时候，回忆他的童年时期、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的人和事，所汇聚成的一本回忆录。因此，鲁迅先生才说，《朝花夕拾》里的文章，都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一些回忆文。还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回忆中的过去总是更美，但那确实是我的回忆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回忆的链条，《朝花夕拾》是鲁迅先生的回忆的链条。这链条是独特的，虽然是回忆，但也有现实的融入。

二、从鲁迅先生的记忆里端来的“水横枝”

全书，一共只有十篇：《狗·猫·鼠》、《阿长与〈山海经〉》、《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另外，再加”小引“和”后记“。前五篇是在北京创作的，后五篇是在厦门创作的。从中可以看出，鲁迅先生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大体上是怎样的，以及他的性格和志趣的形成过程。前七篇，作为七面镜子，折射了鲁迅先生童年时代在绍兴的家庭和私塾中的生活情景；后三篇，作为三部特殊意义上的纪录片，纪录了鲁迅先生从他的家乡先是到南京求学，后是到日本留学，最后回国教书的一些经历。温馨的回忆和理性的批判，贯穿在其中。

写作的背景，我们是有必要来了解一下的：1925年，鲁迅先生在北京担任大学讲师期间，因支持学生运动而受到了当时的一些所谓的“正人君子”的辱骂、攻击和排挤。1926年，北洋军阀政府枪杀进步学生，制造了“三·一八”惨案……鲁迅先生因此而创作了《纪念刘和珍君》等一系列文章，以此来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并且控诉了北洋军阀政府的残暴。结果，遭到了当局的通缉，不得不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等处。1926年9月，鲁迅接受了厦门大学的聘请，便远去厦门避难。可是，他在厦门大学却只待了四个多月，原因是，他发现厦门大学的空气和北京一样，也是污浊的。在那里，鲁迅见识了种种知识分子的丑恶嘴脸，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抨击。在此背景之下，苦不堪言之际，鲁迅先生才躲进了追忆之中。正如他在《自嘲》一诗中所写：“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小引》中的这段话，是很能看出鲁迅先生当时的心境的：“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其中的“水横枝”，即我们常说的栀子花，大有意味。《朝花夕拾》这本书，又何尝不是一盆从记忆里端来的“水横枝”呢。那段时间，鲁迅先生是愤怒而且痛苦的。借追忆以麻醉，借往事来取暖，是有这样的一个原因的。就可见，现实并不美好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逃到文学的世界里，把文学作为我们的心灵的避难所。

他人的辱骂，也是能够驱使写作的，书中的《狗·猫·鼠》，便是这样诞生的。当时的“现代评论派”曾对鲁迅的“仇猫”大加曲解，并且贬斥，鲁迅之所以用饱满的笔墨来写这篇，主要目的，便是进行回击，以此来让世人看清“现代评论派”的卑劣行径。鲁迅先是写了自己“仇猫”的近因，并描绘出了“猫”的主要特征；然后对自己的童年进行了追叙，因此而交代了“仇猫”的远因；最后，批判了“中庸之道”，指出了它的实质是纵恶养奸……原来，鲁迅只是表面上讨厌猫，骨子里真正厌恶的是那些具有猫类习性的伪君子以及一些奸人的帮凶。与此同时，鲁迅借自己童年时曾经救养过的那只可爱的隐鼠最终惨遭杀害的事儿，表达了自己对弱小者的深切同情，以及对暴虐者的极度憎恶。篇末，进一步表达了纵容邪恶，不能除恶务尽的社会现象进行了鞭挞，同时也表现出了鲁迅的决意斗争到底的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因此，才都知道，鲁迅是一位不屈不挠的思想斗士。《狗·猫·鼠》，以狗、猫、鼠喻人，夹叙夹议，寓意深厚。其中的反语和曲笔的运用，自是十分精到。

《阿长与〈山海经〉》，应该说是鲁迅的所有作品中笔调最温暖的一篇了。无非是通过记叙儿时与长妈妈相处的几件事情，来刻画一位淳朴善良的农村妇女的形象，却让我们真切地看到了一个饱满的长妈妈：虽然没有什么文化，甚至带有几分粗俗，还迷信、唠叨、好事，但她的心地却是那么地善良，并且乐于助人，并且对生活有着美好的希望……语言朴实，处处都有真情的流露，读之可亲。不能不说的是，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是掺杂在了其中的。

《二十四孝图》，是批判所谓“孝道”的虚伪和残酷的。正因如此，直到现在，还有人在骂鲁迅。

《五猖会》，可谓匠心独运：开篇蓄势，先写童年看赛会，后写《陶庵梦忆》里的热闹赛会，接着写自己见过的比较隆盛的赛会……这些，自然都是在为接下来写五猖会做铺垫。然而，鲁迅并没有马上就直接地去写五猖会，而是转写父亲要求我背书，我因此而很失望，很郁闷。终于背书成功之后，我才得以去看五猖会。篇名是五猖会，而鲁迅却并没有直接地去写五猖会的盛况，而是借此谴责了强权教育对孩子的天性的扼杀。看五猖会，还要讲条件，因此，即便看了也不舒服。这时候，再热闹就也感觉很不热闹了，就还不如不写。顺便说一下，五猖，也叫五通神、五郎神等，是过去的江南民间所供奉的邪神。相传，为兄弟五人。五猖会，即为五猖所做的迎神赛会活动。

《无常》，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的一篇。它通过无常这个"鬼"和现实中的所谓的"人"做对比，深刻地揭示了这样的一个事实：现实生活中某些人，确确实实是不如鬼。本文在夹叙夹议中，对那些总是打着"公理"和"正义"旗号的"正人君子"给予了辛辣的讽刺。本文的深刻之处在于：揭露了人间根本就没有公正的裁判。其中，可以看到《聊斋志异》的一些影子。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展示了色调不同、情韵迥异的两大景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百草园里，总是装满了快乐，因此，它也便成了鲁迅童年时候的一个奇趣无穷的儿童乐园。特别是其中所穿插的“美女蛇”的传说以及雪地里捕鸟的故事，让人心生神往。在写这一部分时，鲁迅所采用的是白描手法，并且动静结合。三味书屋，则是一个散发着陈腐气味的地方，因为它是全城中最为严厉的书塾，任何一个儿童在那里都不可能会得到个性的张扬。但鲁迅并没有一味地将三味书屋写得死气沉沉，而是通过课间孩子们溜到后园嬉耍，孩子们趁老私塾先生在课堂上入神读书时偷着乐这两个小故事的叙述，使三味书屋充满了别样的谐趣，进而表现了孩子们不可压抑的快乐天性。进而昭示：课堂不应该是死板的，每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里都应该有一个充满了妙趣的百草园。

写庸医误人的，《父亲的病》是一个典型。在本文中，鲁迅以讽刺的笔调，写了两个"名医"的药引一个比一个独特，因此而展现了某些中医的故作高深。父亲的病越来越恶化，其家人对故弄玄虚、勒索钱财、草菅人命等现象自然也越来越深恶痛绝。其中，有深长的感叹，也有难言的伤悲。

《琐记》中的衍太太，不仅给鲁迅看不健康的画，还唆使鲁迅偷母亲的首饰变卖……而衍太太自己的孩子，因为顽皮而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衍太太却又打又骂……很显然，鲁迅在内心里是鄙视她的，因为她心术不正，自私自利，多嘴多舌，喜欢使坏，令人憎恶。在《琐记》里，鲁迅不仅对自己在南京求学的经历作了总结，而且批判了当时的教育的学非所用。正因如此，鲁迅才决定出国深造的。

《藤野先生》，记叙了鲁迅从东京到仙台学医的几个生活片断，其中有东京“清国留学生”的生活情况，东京到仙台的旅途回忆，在仙台的食住情况，日本的具有狭隘民族观念的学生的排斥，还有一次看电影时所受到的强烈刺激……然而，其重点，还是在于记叙藤野先生的一些可贵品质。形散神凝，错落有致，笔意纵横，发人深省，是这篇文章的主要特点。因为鲁迅的这篇文章，藤野先生在中国和日本突然就火了，采访他的记者有无数。

范爱农，生于一个破落的幕僚家庭，且三岁丧父，五岁失母，自然是值得同情的。因他是鲁迅的绍兴老乡，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的成员之一，代表着觉醒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便与鲁迅认识了。认识之后，曾因为一些小事，长期地与鲁迅作对，后来，冰释前嫌成为好友。1912年的一天，因他和朋友一起去看戏，坐船回家的时候，在大风雨中不幸落水，时年只有29岁。鲁迅怀疑他是自杀的，因为他水性一向很好，即便落水，他也有能力游到岸上。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内心十分痛苦。书中的《范爱农》这篇，主要是写鲁迅对范爱农的同情。当然，按照范爱农的倔犟的性格，他是不喜欢同情的。

深沉，隽永，是这十篇散文的主要特点。

只要是翻开了《朝花夕拾》，就会听到砰砰砰的声响，很显然，那是美与丑的碰撞。就可见，那些“朝花”，有的漂亮，有的并不漂亮；有的芳香扑鼻，有的味道难闻……

三、书中的人物勾勒

名为“无常”的鬼：善良，爽直，公正，颇具人情味……

私塾老师寿镜吾：方正，质朴，博学，严而不厉……

保姆长妈妈：质朴善良，愚昧麻木，勤劳能干，粗俗无知……

父亲：严厉，慈爱……

邻居衍太太：自私，阴险……

恩师藤野先生：治学严谨，平等待人，和蔼可亲……

朋友范爱农：正直，倔强……

母亲：端庄，朴实，慈爱，知书达理，爱护孩子……

庸医陈莲河和叶天士：毫无真才实学，却自高身价，医蛊不分，草菅人命……

《阿长与〈山海经〉》中的远房叔祖：爱花的读书人，藏书，藏字画，花草众多；喜欢舞文弄墨，但悠闲、疏懒而又寂寞；胖而和蔼，喜爱并尊重小孩子……

《藤野先生》中的“正人君子”之流：虚伪，迂腐，追名逐利……

四、鲁迅的批判精神

《朝花夕拾》中，既有日常性，也有思想性，更有斗争性和批判性。

单说它的批判性，就是俯拾即是。　

你看看，所谓孝道的虚伪、丑恶和残忍，被鲁迅的《二十四孝图》批判了；教育制度、教育内容和教育方法对孩子的活泼可爱的天性的束缚、压制和摧残，被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五猖会》批判了；那些打着“公理”、“正义”等旗号的“正人君子”，被鲁迅的《无常》批判了；那些勒索钱财、草营人命的庸医，被鲁迅的《父亲的病》批判了；洋务学业内的“乌烟瘴气”，被鲁迅的《琐记》批判了；昏庸无耻、不学无术的清国留学生的丑态，被鲁迅的《藤野先生》批判了……

就可见，《朝花夕拾》是既有温暖也有冷峭。其温暖，暖人心；其冷峭，彻人骨。

切记：评判一名作家究竟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一定要看他究竟有没有审视眼光和批判精神。若是没有，就必须要毫不犹豫地把他排除在外。混迹于作家队列中的所谓的作家，太多太多了。

五、手法在其中

《朝花夕拾》中，随处可见的是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交迭、散文与杂感的结合、描述与评论的融汇等，最为典型的是《五猖会》、《无常》、《父亲的病》和《琐记》。纯粹的散文，只有两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藤野先生》。　

大凡真正会写作的，是一定不会停留地单纯的叙事上的，即使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写叙事文，也会让有些东西不断地在生发，不断地在渗透。《朝花夕拾》，便是这样的一个典范，因为它在叙事的同时，大面积地所展开的，是珍贵的描写、抒情和议论。这便使得，《朝花夕拾》的色彩和意味，并非单一。

鲁迅一向以写杂文著称，因此，他在进行他的对往事的回忆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让他的“杂文笔法”适时地融入，因此而对现实展开他的议论，发表他的见解。比如在《狗·猫·鼠》一文中，面对有些“正人君子”针对鲁迅的“仇猫”的攻击，鲁迅立即就给予了有力地回击：首先，猫的那副媚态，让人深感可憎，加上它总是以与狮虎同族而自居，就更可憎了；其次，是它的乱嚷嚷；其三，“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猫在弱者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阴毒凶残的本性，被鲁迅剥得体无完肤。“猫”，所折射的，便是“正人君子”的真面目。

对比手法，在《朝花夕拾》中处处可见，比如《五猖会》中的我的前后心境的对比，还比如《无常》中的“鬼”和“人”的对比，再比如《狗·猫·鼠》中的对小隐鼠的爱和对猫的憎的对比，更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让人感到欢欣的百草园和让人觉得单调的三味书屋的对比……

反讽手法，或者说是“双关”效果，在《朝花夕拾》中也时常出现。表面上，鲁迅是在很冷静地叙述事件的始末，但往往的是反话正说，因此而在叙述中暗含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讽刺意味。比如在《父亲的病》中，鲁迅对庸医的行医过程娓娓道来，并没有正面地去指责和讽刺，但字里行间却蕴含着鲁迅的激愤；还比如在《藤野先生》中，鲁迅用了“标致”一词来讽刺清国留学生的丑态，用了“精通时事”一说来讽刺清国留学生所“精通”的“时事”其实都是一些无聊的事……　

写人则写出人物的神韵，写事则写出事情的蕴含，因此而以小见大，尺幅千里，这也是《朝花夕拾》的一个艺术特色。如何去摄取生活中的细节，或如何去抓住那些时间里的珍贵的尘土，《朝花夕拾》自然是大有启示的。　

六、钩沉的意义　

"钩沉"一词，出自《易经·系辞》：“探赜索隐，钩沉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意思是说：探求繁杂的物象，索求幽隐的事理，发掘散失的内容，因此而使人致力于远大的理想，以此来决定天下的吉凶，并成就天下的勤勉的人的，没有比卜筮所用的"蓍草"和"龟甲"更伟大的了。

钩，意为探索，探求；沉，意为散失的内容或深奥的义理。钩沉，即搜集、发掘资料和义理等，因此而让被湮没不彰或佚失的事物呈现出来。比如“五经钩沉”、“史海钩沉”、“古小说钩沉”等。

很显然，鲁迅的《朝花夕拾》，是有钩沉的意义的，所钩沉的是散失在记忆里的那些碎片，并以此来彰显一些义理。由此，也便再次印证：写作，是离不开钩沉的意义的。在记忆的长河里一钩沉，记忆里的一些闪光点自然也便出来了。于是，打捞记忆，擦洗记忆，描述记忆……也便成了写作的一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