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来保护思想的现场
从结绳记事,到河图,到洛书,到伏羲文王画八卦,到甲骨文,到金文,到钟鼎文,到大篆,到小篆,到隶书,到行书,到草书,到楷书……文字,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了。文字是怀揣善意来帮助我们的,帮助我们记录,帮助我们铭刻,帮助我们捍卫,帮助我们调剂,帮助我们传递……这毫无疑问。文字带来的福音,实在是数不胜数。
文字,有好多用处。最大的用处,在我看来,便是用它来保护思想的现场。当文字听从了作家的某种召唤,像卫兵一样把思想的现场保护得十分完好的时候,应该说,这就是一位作家最最幸福最最荣光最最欣慰的时候了。作家,即使再穷,也有文字,文字就是作家的私人部队。何况,这支部队,只听从作家一个人的召唤和指挥。仅从这点上来说,作家的权力就是无比巨大的。可是,好的作家,既不浪费权力,也不滥用权力。权力,只是作家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思想的现场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和保障。
当然,情感的现场也是需要保护的,但思想的现场永远在先。一位作家,首先要考虑的,便是用文字来保护思想的现场。如果放弃保护,人人都放弃保护,世界上自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思想的现场了。即使有地方可去,我们也不可能会领略到那么多的思想的胜景。思想,也唯有思想,才会和太阳的光辉媲美。也可以这样说,思想是另一种形式的阳光。它哺育的,是人类的心灵。
苏格拉底不写作,可是,他的思想的现场却被他的爱徒柏拉图用“对话录”的形式——“对话录”,当然也是以文字的形式再现的——完好地保存下来了;孔子也不写作,可是,他的思想的现场也被他的弟子子渊、子骞、伯牛、仲弓、子有、子贡、子路、子我、子游、子夏等等及时地保存下来了,虽然并不完整……思想的现场,总要有一些文字去保护的。不保护,所谓的“借鉴”,就是残缺的,就像残缺的圆明园那样。
在文字得到唤醒之前,所有的文字其实都是无动于衷的,这点是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的。而无动于衷的文字,是肩负不起保护思想的现场的重任的。因此,在写作的时候,作家的生命本身,也便成了一根魔棒。好的作家,只要轻轻一点,文字便动员起来了。当每一个文字都热情洋溢、跃跃欲试、争先恐后的时候,思想的现场也就不愁保护不了了。
“可是,我怎么就是保护不好呢?”经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说。保护不好的原因,我知道并非他们不想去保护,而是,他们缺乏调遣自己的文字的大部队的能力。能力这种东西,可不是说有就有的。没有个十几年的工夫,任何一个人都是不敢妄言自己具有真正的能力的。真正的能力,从来都是烈火焚烧、千锤百炼的结果。至于什么才是真正的能力,就让马可·奥勒留、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亨利·戴维·梭罗、豪·路·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伊塔洛·卡尔维诺、阿尔贝·加缪、索尔仁尼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等等一一告诉你好了。
人类,的确是需要一个又一个思想的现场的。思想的现场多了,历史也好,现实也好,也便无处不风光。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好的作家,都是有资格列入“文化英雄”的名册的。
在海拔很高的地貌上安放风骨峰
仅有平静是不够的。平静,只是一种基调。真正的诗人的生命堡垒里除了必不可少的平静之外,还应该有激动,激动一闪,便是一个耀眼的火花。进而,火花形成了诗。没有激动就不可能会有真正的诗。而激动,并不是瞎激动,乱激动,盲目地激动,本不激动却硬做激动状;是自然而然的激动,瓜熟蒂落的激动,由衷的激动,真正的激动。激动存在于喜悦里,也存在于忧伤里,甚至存在于愤怒里……温吞、模糊、阴郁、不清不楚、不冷不热、不黑不白的人是做不了诗人的。硬做,也是伪诗人。但诗人的棱角从来都不在身上而在骨头里,激动也好,真性情也好,其实都是棱角的另一种变形,或曰替身。风骨,说到底便是这样形成的。诗人不能没有风骨。把自己藏得深而又深,割三刀子也割不出一滴血来的诗人,你从他们的身上也割不出风骨。
建安风骨,我们怀念它,因为那是一个有灯有光、有火有焰的年代。年代没了,真正的诗人都应该在生命的王国里再造一个年代。这个年代什么都可以缺,唯独不能缺的就是风骨。“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再诵刘勰的《文心雕龙•风骨》,便觉随所生处肉眼不坏肉身不拘。这风,说白了,便是文本的原始的生命力,它是一种内在的、能浸润人感染人带动人改变人的杰出力量。有了这风,文本才会自然、鲜活而灵动。它与文本的思想和情愫有关,但绝非仅指思想和情愫。而骨,则是指文本的表现力,也就是说文本应该表现出的刚健有力。“风”是一个比较虚的概念,而“骨”则是一个比较实的概念,它直接体现在语言的运筹帷幄上。建安诗人中,曹操的对酒当歌,曹植的名都白马,王粲的登楼赋哀,陈琳的饮马长城……都无不体现了建安风骨的精髓和风力。“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也便成了每一位证得菩提的诗人的中心神往。诗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中心神往,特别是对于高处甚至高处的高处的极度神往。取消了这样的神往,也便取消了卓然而立的可能。
如果一个诗人带着风骨来,那么,风骨便是他的最好的礼物了。如果一个诗人带着巧言令句甚至虚伪狡诈来,那么,就还是远离他吧,彻底地远离他,就像远离细菌和病毒那样。
我们人类的梦想之所以神采奕奕,都是诗人打扮的。不能给人类的梦想添砖加瓦或添加营养的诗人,你就不要称他为诗人。千万不要以为,一个人乔装打扮之后他就是一个诗人了。诗人这个门槛是最难踏进的,踏进的无一不是上帝的选民。这些选民,无一不纯正,无一不纯粹,无一不纯净,无一不纯真。
是诗人,撬开了一个又一个秘密——我说的是真诗人。假诗人只能破坏这个世界,真诗人却能创造无数个世界。当一个人在诅咒真正的诗人的时候,无疑他就是在诅咒他自己。自己被自己咒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死因不明的人太多了,这时令。他们死了,这个世界上的诗歌就活得轻松愉快了,这是多么地好。其实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一个字:好。好,让我们识别吧,在巨大的识别中成为巨大的一部分。弯了的能够让它直起来,本来就直的就让它更直无比直。我们需要直接、直观、直率、直爽的心灵,这样的心灵不用设防,这样的心灵什么时候都可以放心。这样的心灵与矮小、苍白无关,因为它是安放在海拔很高的地貌上的醒目的风骨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