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蔚的散文世界里所看到的
一、不一样的何蔚
有人把金子一样的汉字当做石头来用,有人把石头一样的汉字当做金子来用。杰出的散文家何蔚,很显然,是属于后者。作为一位文坛宿将的何蔚,自然是深深知道,造字圣人仓颉从蒙昧中开采出一个又一个象形文字是颇为不易的,仓颉的受益者,特别是艺术的受洗者,是有责任担当起“点石成金”的使命的——是的,是使命——没有使命的作家,自然也是没有重心和方向的作家。沛沛然,涣涣然,从来都是使命所不断驱动的一个结果。正是这“点石成金”的使命,成就了何蔚,使得何蔚的散文就像莲花一样浮出了时间的水面,并且与天然难解难分,与天光融为一体的。
其形态,是散文的形态;其神韵,却是诗歌的神韵。也就是说,何蔚的散文,是不分行的诗篇。因此,在何蔚的散文世界里徜徉,我就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中国套盒》、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物质生活》、俄国作家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等等许许多多的文本的灯塔或散文的路标。
我之所以从浩瀚的散文世界里一眼就发现了何蔚的散文,很显然,是它的诗意是大面积的,大数额的,让人应接不暇的,俯拾即是的。而且,那样的诗意,绝对不是为了诗意而诗意,完完全全,是在诚实和朴实的基础上从从容容地展开的。有些作家,太不诚实和朴实了,然而,何蔚不是。何蔚是唯恐被虚情假意给绑架的,是唯恐被虚词诳语给劫持的。也唯有这样的作家,才是真正的有傲骨的作家,不屑于与污泥浊水混为一谈的作家。
哦,也许,你也已经被其中的非常多的诗意给吸引了,就比如,何蔚在其《发现自己》中所写的:“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篆章般地被太阳印在地上,形象被夸大或缩小,被一遍遍地涂改,涂改得不像现在的自己,抑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自己。”当然,是既有诗意也有哲思,否则的话,何蔚就不会接着这样写道:“发现自已永远比看见自已更困难且更费周折。正如最先发现幸福的人,往往就是那些苦难的、饥饿的人。当他们忽然在某一天吃饱了肚子,穿上第一双崭新的鞋子去迎接春天的时候,他们便发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幸福,正在具体地从脚底下升起,正在真切地向内心里循环,正在快速地供给他们养份和信心。”你看,它是多么地朴素,可谓既朴素又优雅。还比如,何蔚在其《希望寓言》中所写的:“他看见希望在远处山岗上一闪,就变换了模样。他看见希望正闲情逸致地在太阳下舞蹈。此时,希望已发育得胸高腰细,明眸皎齿,典雅动人。和从前所看到的希望已大不一样。他打起精神奋力直追。他差不多看清了希望的身高,差不多嗅到了希望的体香,可希望还是神一样地扭着腰,袅袅地飘走了。希望看起来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站着不动。他看见希望也站着不动。希望明明在飘,在闪,她明明被一个人追着,而另一个人却看见她站着不动。这正是希望之所以被人反复欣赏、描绘以至崇拜的根本原因。这正是希望的空灵和美好之所在。”将希望拟人,并且赋予希望以寓言的特质,没见有别的作家这么做过。这,便是高人一等。
因此,总是高人一等的何蔚的瞳孔里才折射出了红色的牵牛花变成的姑姑和紫色的牵牛花变成的小表妹,“她们正准备出远门,给秋天里的果实当一回保姆,然后带回更多的红色和紫色的福音(《贫贱之花:牵牛》)。”因此,“父亲扔掉了手中的竹条不久,我也扔掉了屁股上的疼痛。我用赤脚在尘土遍布的灼热的乡村小路上踏出的畸形图案,足以使许多小气的艺术品显得黯然失色(《草原屋顶》)。”其中所使用的通感手法,比如“红色和紫色的福音”、“扔掉了屁股上的疼痛”……以及语词的嫁接,比如“给秋天里的果实当一回保姆”……是那样地巧妙,令人回味无穷。
现实的砖瓦也好,梦中的星辰也好,经何蔚的笔尖那么轻轻地一点,就全都变成了诗了。在何蔚的笔下,词成了一个俄国白银时代最卓越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不是七柱而是千柱的排箫,它充满着所有世纪的灵气”。而且,也像二十世纪俄罗斯的最伟大的诗人茨维塔耶娃所说的那样“将词汇亘古以来的含义还给了词汇,将事物亘古以来的词汇(价值)还给了事物”。
二、将深埋在骨髓里的美挖了出来
在散文的天空里,如果有着云朵一样的或鸟影一样的或星辰一样的诗意,那无疑是令人心醉或神往的。毕竟,诗意是一切艺术的光泽。青钱万选,负重致远,无非是为了增添诗意的面积,求得魅力的N次幂。由诗人而散文家的何蔚,正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生长着并且日益繁茂日益盛大的。
“就是这样:一滴水为大海活着。一只鸟为天空活着。一盏灯为光明活着。一棵树为春天活着。就是这样。而我,则更倾向于为美活着。”何蔚在《为美活着》里为样写道。美,即是诗的肌肉。为了使这诗的肌肉更加强健,更加富有弹性和光泽,何蔚将天籁、灯火、梦幻、意志、岩石和花朵、欢笑和泪水,全都送到了艺术的胃里。他十分自信地望着它们,消化,变化了另一种物质。这样的物质与“有灯无光,有火无焰”毫无关系。因此,我便把这样的一种艺术的形态,称之为“写意散文”。
哪怕是一些原生质的碎片,哪怕是一些扑朔迷离的影子,一经写意,也便有了神趣。英国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曾把再现、写实性的东西贬得极低,说这种东西无异于照相,只能浪费作者的精力和读者的时间。而写意,是将深埋在骨髓里的精神挖掘出来,使其趋向永恒。倾向于为美而活的何蔚,可谓写意的高手和妙手。他抒写的尽是些“引起过自己的某种突出情感”的诗意,尽是美。“当艺术家称一个干瘪的老妪很美时,他的意思和称一段残断躯干雕像很美的意思是一样的(克莱夫•贝尔语)。”是极易被人忽视或漏掉的美,是艺术的美。
一位作家被美点燃,被美溶化,他也便成了美的化身。从这样的作家笔下所流出的,也便往往都是美的图案。何蔚,一直都在印证着这一点。读读他的《内心风度》、《远行者及其旅途》、《秋天的墒情》、《中国马车》、《西部天空》、《河流》、《最初的诗人》、《母亲无处不在》等等,我们便会找到一种久违了的欣悦和感动,甚至震颤。里面有天外来音,地上流水,也有暖暖乡情,殷殷心声,更有“北斗里藏身,虚空中出没”,“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它们都极力逃脱庸俗的现场,以臻胜境。那是一种仁爱、信实、博大、纯净的境界。在这样的一种境界里,我们没有理由不遐想,不踌躇满志;没有理由不行动起来,去与星光共舞。很显然,何蔚是悟透了丹麦设计大师雅各布森所说的“对普通言语的有组织侵害”,也悟透了德国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荷尔德林所说的“果实必须更普通更日常化,这样才会为凡人所有”,因此而让他的每一个汉字都找到了它们的最好的指归即主旨和意向的。
但是,何蔚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唯美主义”上。唯美主义的作品只“作用于读者的神经、感受力和感伤能力”,而何蔚的散文却每每“作用于人的心灵、良知和意志”。
何蔚说过:“我向来看重情怀。一个没有情怀的作家是可疑的。此外,我还崇尚圣洁与美好……”秘密,正在这里。一切的一切,原本都是“内景”的外现,原本都是花朵孕育出的果实。语法规则的偏离,习惯化过程的颠倒,不必要变形的抵制,话语的重构,等等,不过是它的叶子;浪漫色彩,梦幻气质,不过是它的叶绿素;诗情,画意,不过是它的露珠。
三、莲雾是值得信赖的
徜徉在何蔚为我们建构的散文的广厦里,我们有的是会心。或于会心处颔首一笑,或于会心处泪光闪闪,我们自会悟出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自己之中的自己”。
如果有人说:何蔚的散文是一座花园。思想的岩石、情感的花卉、梦幻的鸟儿无不在那里相映成趣,每每把人带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自会默默称许。如果有人说:何蔚迷失了,迷失在了莽莽苍苍的诗意里。为此,他的眼睛里、肺腑里和血液里也便有了更多的内容……我自是深信不疑。
就在我按下了那个隐形的暂停键的当儿,何蔚在他的自序中的一些声音突然便又缠绕在了我的心上:“平原上的芦花是时光苍茫的白发,是我乡下的祖母佝偻的脊背。此时,有人正在赶路,仿佛是要参加一场比赛或是出一次远门。他离家的主意已定,脸上写满了义无反顾的坚决”;“即使是瘸子我也想踢一场球,即使身无分文我也要出门远游”;“从我涉足散文的那一天起,我就怀着要对琐碎古板的散文语境进行改良的心愿。我觉得,国人对散文的误会实在是太深了,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散文仍然停留在‘形散神聚’啊,‘首尾呼应’啊,这样一些简单的层面上,仍然在以‘平实’啊,‘厚重’啊,‘质朴’啊等等一些老迈笨拙的尺度,测量着散文的体重与身高。这样的路数若是一成不变,用不了多久,中国散文就可以寿终正寝了。由此我想,既然我和散文已经较上了劲,我就必须拿出足够的勇气和智力,和势力庞大的传统掰一掰手腕。我认为,散文要想在老气横秋的枯枝败叶中重现生机,就必须脱掉拖沓臃肿的长袍马褂,剪掉冗长累赘的水袖绑腿,摘掉僵化沉闷的八股面具,换上另一套舒适得体的束装,以便露出轻灵柔韧的身段和起伏摇曳的曲线。于是,我从草原屋顶上采回了‘写意散文’的种子。我要拔掉那些庞杂的蒿草和蒺藜,种上修竹与疏梅,我要让每一座荒山重返钟灵,让每一片树林复归毓秀,在优美的诗情画意中永久定居”;“有一种热带水果名叫莲雾,外形看上去就像一只红色风铃。果实尾部呈爆炸后的收缩状,像欲语还休的嘴唇微微开启。仔细看看,那微启的嘴唇又何尝不是一枚果实为自己美丽的生命刻意营造的一处空灵呢?它仿佛在向我们宣示着一种悖论:究竟是你要吃掉我还是我要吃掉你?因此,只要你看它一眼,就足以颠覆你以往对于水果的全部印象。接着,你还会发现,莲雾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果核与皮囊,没有多余的残渣,甚至没有可以被人丢弃的部分,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一口咬下去。当精美的风铃在你的嘴里破碎成涓涓细流时,你还没来得及咀嚼吞咽,味蕾上立刻就会涌起一阵新鲜的甜润,和你以前品味过的所有甜润都不一样,它们是如此柔曼细滑,如此脆嫩多汁,如此浓淡相宜、恰如其分地统治着你的味觉,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你的心境带向更深的丛林和更远的坡地。毫无疑问,莲雾是水果中的异类,它与你原有的经验相去甚远,所以,它一时还不具备那种先入为主的优越感,不具备热销的前提”……并且,越缠,越紧。以至于,突然,就把我的内在的那座有了些年纪的城堡给加固了。
更应该去加固的,很显然,是我们的散文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