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了“金蔷薇”之类的象征所滴下的脂膏

——再次捧起俄国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

写作的问题，从来都是多维的，甚至是芜杂的。可是，多维并且芜杂的问题，在俄国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笔下，所呈现的，却是那样地清晰。一点儿也不杂乱，它们，一点儿也不杂乱。因此，多年前我就曾经这样说过，跟着《金蔷薇》走，必是带光行走，必会找到一个清晰、明澈、诗意的世界，必会助长艺术的光焰。

在《金蔷薇》一书中，帕乌斯托夫斯基悉心地探讨了写作上的一系列重要问题：如何地培养观察力，如何地进行构思，如何地提炼素材，如何地锤炼语言，想象的必要性，细节描写的功能，人物性格的逻辑性，灵感的由来，等等。娓娓而谈，语颇隽永。此外，他对绘画、雕塑、音乐、建筑等旁类艺术的一些问题，也有所探讨。且涉及了天文、地理、气象、地质、植物、海洋、光学等自然科学领域的一些知识，颇有淹博之感。正如南宋文学家胡仔在其《苕溪渔隐丛话》中所云：“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金蔷薇》一书中最为吸引人的，自然要数它的开篇《珍贵的尘土》了。巴黎清洁工约翰·沙梅因为具有发现的目光，因此他最终拥有了自己的金蔷薇。由此，作者引出了这样一个意思：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无数的尘土中筛选金子的过程。要想打造完全地属于自己的金蔷薇，在时间的尘土中筛选金子的过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省略的。因此，作者才在篇末如此地“喋喋不休”：“沙梅的金蔷薇，让我觉得有几分像我们的创作活动。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一个人花过精力去探索过，是怎样从这些珍贵的尘土中，产生出了移山倒海般的文学的洪流的”；“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每一个心灵的细微的跳动，每一个白杨的飞絮，每一个映在静夜水塘中的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我们，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无数的细沙，不知不觉地被我们收集着，熔成合金，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造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长诗”；“恰如这位老清洁工的金蔷薇是为了预祝苏珊娜幸福而做的一样，我们的作品也是为了预祝，预祝大地的美丽……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看吧，篇末所说的这些，才是作者的真正用意。这便是，绕道说禅，无理而妙。

立在拉脱维亚渔村旁边的那块镌刻着“纪念那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的石碑和艺术家的良知、使命感、听从内心的召唤等等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看看《摩崖石刻》，自然也便知道了；如何地去对生活抱有诗意的理解，如何地去珍惜少年时代的幻想的激情，看看《几朵木花》，自然也便知道了；一位作家究竟应该具备哪些素质，看看《第一篇短篇小说》，自然也便知道了；构思时所产生的奇妙状态，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看看《闪电》，自然也便知道了；人物在写作的过程中是如何地不断变化着的，看看《作品人物的反叛》，自然也便知道了；如何地去酝酿一个作品，如何地去坚信理智的力量，如何地去热爱大地，看看《一部中篇小说的由来》，自然也便知道了；如何地用“心”去生活，看看《心灵的印痕》，自然也便知道了；语言与大自然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密切关系，看看《钻石般的语言》，自然也便知道了；如何地去领悟大自然的诗意，看看《辞书》，自然也便知道了；适当地打上去的一个标点，对读者究竟起着怎样的多大的作用，看看《发生在阿勒斯万格公司的一件事》，自然也便知道了；细节，对于文学作品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重要性，看看《车站餐厅里的老人》，自然也便知道了；究竟是什么使僵死的材料突然变活的，看看《白夜》，自然也便知道了；为什么说“想象力是人类的艺术活动的生命的源泉”，看看《生命力的发端》，自然也便知道了……

毫无疑问，《金蔷薇》是一本谈创作美学的散文集。虽然，帕乌斯托夫斯基本人曾把《金蔷薇》称作是中篇小说；虽然，有的评论家曾将《金蔷薇》归为探讨人文科学的“科学小说”……明摆着，都是不靠谱的。

帕乌斯托夫斯基曾在莫斯科的高尔基文学研究所给文学讲习班的学员们讲授过写作技巧，长达十余年之久。《金蔷薇》，便是当时的授课内容之一。书名，取自乌克兰的流浪歌手奥斯塔勃的一段经历：据说，奥斯塔勃曾用一块铁打制了一朵玫瑰花……关于玫瑰花的故事经过长久的发酵，最终，便嫁接成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代表作——《金蔷薇》。你看，嫁接，之于写作，究竟有多么重要吧。非常多的文学名著，都是嫁接的结果。

很显然，《金蔷薇》一书，是充分地体现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审美眼光、审美判断和审美理想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唤醒接受客体的对美的感悟力，从而去发现美，创造美，锲而不舍地追求美，坚定不移地捍卫美。

这类的融进了创作理念的书，很容易写得枯燥了，然而，帕乌斯托夫斯基却并没有犯这样的一个毛病。一开卷，仅是粗略地翻翻，就也会听到来自文本内部的诗意的潺潺，或淙淙，或涓涓，或汩汩，或沥沥，或哗哗……你听——“好像是在陌生的国土上旅行，每走一步都可以发现新的远景和新的道路。它们不知把你引向何方，但却预兆着许多助长思考的意外的东西”；“童真和傻气，是天才的标志”；“我的朋友，您要善于驾驭想象”……随便一翻，就都是艺术的珠玑，或思想的浪花。

一本书，总会带给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启示。《金蔷薇》，自然也是。没有象征意义上的“金”，自然也就不可能会有象征意义上的“金蔷薇”，而象征意义上的“金”，永永远远，都是从时间的金矿里慢慢地、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提炼出来的。懒得去提炼，即使有一颗明确的去打造的心，也是无济于事。然而，要打造得好，是必须要用自己的生命做锤子，才会行之有效，并且立竿见影，呼谷传响。

朱熹与其弟子的问答语录《朱子语类》卷五有云：“譬如这火，是因得脂膏，便有许多光焰。”我们的生命之火、智慧之火、艺术之火等等，也是，也是因得了“金蔷薇”之类的象征所滴下的脂膏，便有了许许多多的神秘的光焰的。

注：此为本人在广西电视台都市频道“读书时分”的演播系列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