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阴不阳。时不时地有几只乌鸦叫着飞过,也不知道是在叫什么。仲尼望了望天空,马上就把目光收回了。仲尼的目光里,明显地写满了茫然,甚至悲凉。
仲尼已经先后跑了一百多所大学了。他想去任何一所大学的文学院做一名教授,或者说是副教授,或者说是讲师,哪怕是退而求其次的其次,做一名助教也行。可是,竟然没有一个校长给他好脸色的。有的连眼皮都不抬(明摆着是非常地瞧不起他),有的一个劲儿地打哈欠(明摆着是对他很不感兴趣),有的说我马上要去开会了(明摆着是在赶他走),有的干脆把他当成了疯子或傻子或神经病或瘟疫不留任何情面地把他给赶了出去……只有一个,态度还算是稍微好一点的,打着官腔、慢条斯理地对他这样说:仲尼同志啊,你的大名呢,我自然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唉,可是,我们还是说关键的吧,说得直接一点吧,不要说是博士文凭、硕士文凭了,你是连个中专文凭也没有的哇。不瞒你说,我们这儿呢,如今招聘老师,是必须要有个博士文凭甚至博士后文凭的。一刀切,没办法,因为要求就是这样的。再说了,你一没论文二没论著,在我们这儿做教授也是必须要有论文有论著的啊。要不,怎么能说得过去呢?何况……还是容我直说了吧:刚才我看了一下你的简历,什么“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啊,什么“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啊,什么被列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首啊,什么被尊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孔圣人”、“至圣”、“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师”、“万世师表”啊,什么“最博学者之一”啊,什么“其儒家思想对中国和世界都有深远影响”啊……你把自己吹到了天上去,这,也太不谦虚了吧?这已经不是不谦虚的问题了吧?做老师,起码,在德上是要过关的吧?“道贯古今,德配天地”啊!说得仲尼马上就脸红了,很不好意思地告辞了。
仲尼,在路上,就像一片飘零的黄叶。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就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
是的,他像极了一出悲剧里面的人物。说是比流浪汉还要狼狈,并不过分,一点儿也不过分。有那么一刹那,他也是想到了自杀的……好在,他的修养和觉悟也还是有的,因此,他马上就又镇静了下来,拿残余的信心去敲响了一扇又一扇门……仲尼一次次地被保安赶到了大街上。如果他不赶快走开的话,走得稍微迟缓一点的话,保安就要拿污水泼他了,甚至拿棍子敲他了……他欲哭无泪。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多余的人。迷迷糊糊地,他就睡着了,做的全是噩梦。在马路边睡了一夜之后——好在,这次,没有城管来骂他、打他、赶他——他饿着肚子,继续去找工作。没个饭碗,早晚一天是要饿死的,他懂得这个十分浅显的道理。
走着,走着,他便看见了马路边的一所中学的牌子,犹豫了一下,便迈开坠了铅一样的双腿,走了进去,直接地去了校长办公室。他不想耽误校长的太多的时间,便直接开口了:“校长先生,我叫仲尼。在教学上,我还是有一定的经验的,毕竟,我带过三千多个学生……你看,我可不可以在贵校做一名语文老师啊?或者,做一名德育老师?”看来,校长是个直性子,马上就接上了仲尼的话:“仲尼?你就是仲尼?现在的骗子可也真是数不胜数啊!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不是一个骗子呢?再说了,即使你是仲尼,就算你是仲尼吧,我也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学历的啊。现在进我们学校的,至少也是要有个本科学历的啊,你没有吧?肯定没有吧?既然没有,如果我收下了你,学校员工还以为你是我二舅呢,走了后门呢,我收了你多少多少礼呢,我还怎么继续在这儿做校长啊?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吗?”又碰钉子了,仲尼又拖着疲惫的双腿继续走在了寒风吹送的大街上……
拐过去,就是一所小学。仲尼怀着试试看的心理,有气无力地走了进去——好在,保安睡着了,要不,肯定又被赶苍蝇一样赶出来了——有个正在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对他说,爷爷,校长办公室,就在那,那——很显然,校长没有那个小朋友热情:我们这儿不缺老师!即使缺,你也是不够格的!你觉得,你够格吗?这里有镜子,你照照,你够格吗?唉,人,贵有自知之明啊!你怎么连起码的自知之明都没有呢?可也真是可怕啊,可怕啊,可怕啊!人没有了自知之明,难道还不够可怕的吗?仲尼苦笑了一声,说,抱歉,那我打搅了。校长说,你的确是耽误了我做事了。你再不走,我也是要赶你走的。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灌入仲尼的耳中: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仲尼一阵激动,甚至一阵惊喜,心里在想,去培训机构的国语班做一个国语先生也是很不错的啊,于是,就抖擞了一下,大步走了进去……“唉,唉,我们这儿不要老头的!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看,你是既不智也不明啊!像你这样的既不智也不明的人,又怎么能教得了国语呢?笑话!笑话啊!可也真是天大的笑话啊!这个年代,可也真是什么笑话都有啊!”转眼,仲尼就又被吐口香糖一样给吐了出来,吐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仲尼哭了,是在心里哭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仲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街上,风,怎么也抹不去他的泉水一样的泪水。直想回去,可是,两次遭鲁国驱逐、卫国也不让他停留、宋国罚他砍树、在陈蔡的边境上被围困、去齐国谋求出路同样四处碰壁等等的屈辱经历,历历在目。他犹豫了,不知何去何从。
三天之后,人们发现,有个高个儿老头死在了大街上。看他那骨瘦如柴的样子,很显然,是饿死的。苍蝇啊,蚊子啊,对死去的他倒是蛮热情的,一个劲儿地围着他唱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