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有许多的人在我的视野里跑来跑去,像是有人给他们上了足足的弦似的。看上去,都是在跑步,路线也一样,动作也一样,神态也一样。而别人跑步是为了锻炼身体,他跑步却是为了强健心灵,为了追赶。前面什么人也没有,显然他是跑在最前面的,他究竟在追赶谁呢?是谁值得他那样挥汗如雨、穷追不舍?
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给别人讲起过——如今,谁还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事情呢?又有谁值得他去诉说呢?——这样也好,免去了许多的打搅和麻烦,就是多跑几步也好,毕竟也是自己的欣慰。关键是,自己的。自己关心自己,自己为自己着想,自己为自己设身处地,自己为自己哭为自己笑,谁说这就是自私自利?没有了“自己”又哪里来的“别人”?都来关心别人,那谁来关心自己呢?他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了,一个人一旦没有了“自己”,他最终会变成什么。命运一再地嘱咐他,提醒他,他又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呢?明白了的他,也便天天叫醒自己,伴着自己,催着自己,跑个不停了。应该说,这个世界上,他最感激的就是自己了。这是心里话。显然,这不是自恋,而是自爱。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了,他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去爱别人呢?即使他不小心爱上了别人,别人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死心踏地地去爱一个不自爱的人呢?显然,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你猜对了,他追赶的是他自己,自己的心灵。《孙子·军争》里讲“穷寇勿迫”,《后汉书·皇甫嵩传》里也讲“穷寇勿追”,无疑都是用兵之法。可是,他追赶的绝对不是穷寇,他的心灵也绝对不是穷寇。怎么可能会是穷寇呢?他自然是会一边追赶一边去证明这一层意思的。
有翅膀的心灵在前面飞,有腿脚的他就在后面追。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只要追上了自己,准确地说,那就是,只要他的身体追上了自己的心灵,自然也就追上一切了。这也是事实,绝对是事实。这种先前是出没无常、闪烁不定,后来是实实在在、不折不扣的事实,早就被他紧紧地抓在手里了。同时抓在手里的,当然还有“绝不放弃追赶”这样一个念头。每一块骨头上都写着,每一滴血液里都显示着,这样的一个念头。连他自己这样一个的符号,也都是“绝不放弃追赶”这样的涵义了。明白人一看,就看得懂的。因此,也便招来了许多的嫉恨、莫名其妙的眼光、显而易见的不友好、背后的抵毁等等。诸如此类的,他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因此也并不放在心上。他的心灵早就被他所追赶的目标占满了,又哪里还有空地儿去置放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只是,追赶着……追赶就是他的法器。《圣经》里讲,“天父常劳作,其子亦劳作”,这跟他信念中的“穷源溯流,穷而后工”意思其实是一致的。追赶,就是他的另一种形式的劳作。身体永远也追不上心灵,人间的痛苦大概也正是这样产生的吧?他追赶自己,并不是为了要消灭这样的痛苦——痛苦反正是消灭不了的——而是为了减少这样的痛苦。就是不能减少,至少也不应该让它无限制地增多或扩大吧?通过跑步,来让痛苦得到控制,正是他的初衷。初衷是不能改的。奇迹也好,神话也好,无不都是初衷这颗种籽里的胚珠,或胚乳。怎么可能会改变呢?
改变内心的环境,从而让内心的环境更好地去抵御外面的环境,倒是一件不能不考虑的事情。这个世界啊,变化也真是太快了啊,太大了啊,快得都让人目不暇给了,大得都让人瞠目结舌了。可也真是应了“世道浇漓”、“日新月异”、“天翻地覆”之类的说法了。有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变的;就是变,也并非变化越快越大就越好。这一点,他的心灵还是彻悟了的。因此,他的心灵是知道究竟该怎样去做的。这是作为一个人的常识。常识都不懂了,还懂什么。
跟在他后面的那些人,乍一看去,就像是狼追小羊似的在追捕着他。他们是可怕的。萨特不是早就说过“他人就是地狱”了么,看来,是真的。过去不信,他现在信了。更可怕的其实不是他们,而是一直在悄悄地跟踪着他的命运。稍不留神,就会被命运宰一下子,这是有可能的。因此,他必须让自己的两只眼睛明确地分工,一只向前,管理“自觉”;一只向后,负责“觉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两只眼睛都向前看,集中到一点上去,肯定的,他就会跑得更快了。先谈平安,再谈速度,这是生活教给他的一门艺术。他热爱这门艺术,没法儿不热爱。傻瓜才不热爱呢。
你看他,跑得多么信心十足啊。他一边在跑,一边在为自己加油,为自己喝彩。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了。甩掉一切包袱,越来越接近自己,他已经认准了这样的标杆了。时代走得慢,是在等着许多的老弱病残,没有办法,他是不能跑得太慢的。这很简单,因为他不是老弱病残,这是第一;第二,太慢了,他就会蜕化,被后面恨他的人活活踩死。因此,他就一直地跑啊跑啊,有一种响亮的东西同时也在他的体内跑啊跑啊,和他相互赠答。
“他死了,但是他是生活过的……你呢,你将来也是要死的,而你却没有生活过。”将来,人们偶尔谈起他来的时候,或许会用上法国作家法朗士《黛依丝》里的这句话,作为恰如其分的证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