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没有几天的时候,我们家喂的一头大肥猪该宰杀了。我们这哒的规矩,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杀大肥猪,俗称为“杀年猪”。
“杀年猪”的时候,要请亲戚朋友来家里“吃泡汤”。于是我便接受父母的委派,去接外公一家来我们家“吃泡汤”。
外公家住在离我们家大约有四十余里山路的二仙岩山边处,我到外公家时已经是天擦黑时分了。
我把我到外公家的意图说给了外公。外公捋着胡须说,明天我们家要杀羊子哩!
我们家是在低山,到处是稻田和玉米地,很少有人家养羊。
我从小就爱吃羊肉,心里很想留在外公家。
外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吃羊肉了再回去!”
我当然很愿意。
我留在了外公家。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因为,我很想看“杀跑羊!”。
我不知道“杀跑羊”是什么意思,但我感觉“杀跑羊”一定好玩,因为,单从“跑”字上来讲,可能是边“跑”边“杀”,要么人“跑”,要么羊“跑”。
那天,杀羊师傅叫做符玉石的,天刚亮就来到了外公家。
符玉石是远近非常闻名的宰牛杀羊的师傅,但他从不杀猪,所以,外公家方圆几十里都称他为“师傅”,没有叫他“杀猪匠”什么的。
可是,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养猪的人家就是顶了不起的家庭,那里还会有人家养羊呢?更别说牛了,那牛是耕田耕地的好手,怎么会让人“杀”?
如果一头牛无缘无故的死了,那戴“盘盘帽”的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但我外公家既养了牛又养了羊,养的三头牛是集体的。一头公牛,一头母牛,另外一头牛是公牛和母牛生的小牛。还养了三头羊,羊是外公自己家的。
据说,外公家养的三头羊曾经差点被灭掉,是周围邻居们保住的。原因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时一位红军团长在一个叫黑岩角的地方被救出来后,是外公护送去到根据地特科大队的。红军团长在外公家住了一夜,无粮食充饥,外公就连夜杀了一头羊让红军团长吃的羊肉。
一直外公家的羊子因为有了这个故事,没人敢冒大不韪。
我起床后,外婆给了我一盆洗脸水,我囫囵着洗了一把脸,便去到院坝里。
此时,一头约有四十多斤的牯羊被我舅舅套着绳索牵进了院坝里,那牯羊“咩、咩”地叫着,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梦默不知!
舅舅撒了一把苞谷粒在地上,让那牯羊吃着,也许这一把苞谷籽就是那只牯羊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吃下的最后的东西了,跟以往杀人时让人喝一碗酒吃一顿好的一样!
杀羊师傅符玉石喝了一杆叶子烟叶后,又喝完一碗熬茶,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符玉石师傅在阶檐上站了片刻,他看了看天空。此时天空中布满乌云。
我就站在符玉石师傅的旁边,我听见符玉石师傅喃喃着自语道:“这天气,怕是又要下一场雪。”
随即,符玉石师傅带上他的屠宰工具走进了院坝里。
符玉石师傅让舅舅离开了院坝。
不仅如此,听说要“杀跑羊”,周围团转的邻居们来了许多人观看。有的站在院坝外,有的来到了外公家的屋檐下的阶檐上。
符玉石师傅放好他的屠宰工具,看了一眼院坝外和站在阶檐上的人们,然后朗声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各位右客(结了婚的女人)和姑娘们回避一下!”
符玉石师傅此言一出,引来不少非议:“怎么不让我们看?这是什么规矩?”
符玉石师傅没作什么解释,只淡淡说道:“这是师傅传下来的!”
“右客”们和姑娘们特别不情愿,但也只得慢慢地离开。
我有一个表妹,不愿离开,是外婆从屋里出来拉走的。
“右客”们和姑娘们离开后,符玉石师傅又看了看周围,然后,他走近牯羊,轻轻地拍了拍牯羊的后屁股,便将套着牯羊的绳索解开,并取掉了牯羊颈项上带着的羊铃铛。
这羊铃铛是养羊人为了将羊子放到山里后便于寻找而给羊戴上的,如果羊子进了山林看不见了,养羊人就会寻着羊铃铛发出的声音找到羊子!
那牯羊抬起头看了看杀羊师傳符玉石,全然不知道就是这个人要送它上不归路去阎王殿,它还以为这个人在向它示好呢!
可怜的牯羊!
杀羊师符玉石傅解了牯羊的绳索和铃铛后,走到他放杀羊工具的背篓前,从背篓里拿出一贴火黄纸点燃,口里默默地唸叨了几句什么,然后将那燃烧的火黄纸向空中扔了出去!
杀羊师傅符玉石又从背篓里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瓶,玻璃瓶瓶里装着透明的液体,他揭开瓶盖拿在自己的鼻子下面嗅了一下,便径直走到牯羊旁边,此时那牯羊还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苞谷粒吃,他又拍了拍那牯羊,那牯羊又“咩、咩——”地叫了两声,接着他便将那玻璃瓶瓶向牯羊的鼻子底下一晃,没曾想,那牯羊寻着味道竟然“咩、咩”地叫着想去喝那玻璃瓶中的东西,不再去吃地上的苞谷粒。
这便是杀羊师傅符玉石要的那个效果,杀羊师傅符玉石顺势将玻璃瓶瓶中的液体慢慢倾斜出来让牯羊舔食,直到将那瓶瓶中的液体舔食完毕!
舔食完毕,那牯羊似乎很满足的样子,杀羊师傳符玉石又拍了拍牯羊,牯羊又“咩、咩”地叫了两声。
而此时,那牯羊又继续去地上一粒一粒地捡那苞谷粒吃,杀羊师傅符玉石走到背篓旁边将玻璃瓶瓶放好,从背篓里拿出了一把尖刀,那是典型的武陵山地区杀羊用的尖刀,那刀明晃晃地泛着寒光,一看就知道锋利无比!
杀羊师傅符玉石将刀拿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交由左手握着,右手的拇指、二指、食指、小指紧紧地握着,仅留出中指伸直,接着只见他口里唸叨着什么,右手伸出的中指又在那尖刀上比划着!
此时,奇怪地事情发生了,那牯羊突地“咩——,咩——”长叫两声,就不再拈食地上的苞谷粒,围着院坝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跑起来!
我被这奇怪地一幕吸引了,也突地惊呆了!
那牯羊怎么凭地就跑起来了呢?牯羊跑起来不说,而且还不乱跑,而是围绕着院坝跑圈?
我不解地看着这一切,此时,外公也从屋里出来了,外公站在我的旁边,见了我的模样,说道:“这就是杀‘跑羊’的稀奇之处,那即将被杀的羊子竟然如此地一圈一圈地跑起来,按说,羊子没有了绳索套着,应该是乱跑一气!”
我两眼紧紧地盯着院坝中央,对外公说的话听若不闻。
我没有与外公搭话,我在看着杀羊师傅符玉石的动作。
杀羊师傅符玉石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看上去却很健硕,他穿的那件燕兰卡衣很有特色,短领,且全是布纽扣,也许是他自己专门找裁缝单制的吧?!
他站在院坝里,寒风吹动他的燕兰卡衣,很有些衣袂飘飘的少许模样,加上他的左手正握着杀羊尖刀,特别是他旁边的牯羊在一圈一圈地跑着,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图?
杀羊师博符玉石此时已经念完了他的不知名的咒语,他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握着尖刀,他慢慢地似乎显得轻手轻脚向牯羊靠了过去。
他的双眼紧紧地在看着那正在不停地跑圈的牯羊。
然而,那跑圈的牯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刽子手”在靠近它,更没有注意到危险正一步步地逼近它,它自己跑的那永远没有尽头的不规则的圆圈,实则就是它在一步步地在跑向死亡!
杀羊师傅符玉石已经靠近了牯羊,只见他以飞快地速度,右手将正在跑圈的牯羊的一只角拎了起来,拎得几十斤重的牯羊两只前脚离地,只剩两只后脚着地,从远处看去,那牯羊好象是用两只后脚站立起来一样,说时迟那时快,也就在一瞬间的时候,杀羊师傅符玉石的左手握着的刀在空中一晃,那把明晃晃的尖刀便由那牯羊的前夹刺进了牯羊的胸膛里,这个动作总之一个:快!
我的心崩得特紧!
接下来杀羊师傳傅玉石的动作更加快捷,那尖刀刺进牯羊的胸膛里没有片刻的停留便被抽了出来,抽出的尖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道弧线让别人看去鲜红无比,因为有羊血随着抛洒而出,此时,杀手师傅傅玉石的右手旋即放开了牯羊,牯羊“咩……咩……咩……”地叫过不停,声音听来凄厉无比!
血!
殷红的羊血喷涌而出,随着牯羊不断地跑动,那羊血更加喷涌!
杀羊师傅符玉石按说此时就可以放手了,但是他没有,他把那尖刀在腋下一挟然后一抽将血擦试干净后,用嘴一口横咬住尖刀,双手叉在腰杆上,俨然一位将军般看着被他伤害的牯羊!
我的心里忽地一阵痉挛!
“咩……咩咩……”牯羊一阵阵地哀叫着。
杀羊师傅傅玉石站在院坝中央,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很是满意!
牯羊跑着一直不停,喷涌的羊血在院坝里洒了一圈又一圈……
“咩……”我的耳朵里似乎听成了“娘……”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留了下来!
“咩……咩咩”牯羊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最后倒在了它跑动的一圈又一圈血迹圈上。
到底我还小,牯羊倒下后,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们走后,我走近牯羊伸手去摸了摸它,有一点点温热。
那天早上,酸萝卜丝炒的鲜羊肉和炖的鲜羊排我都没敢伸筷子拈,心里总有一种惊悸。可是大人们却吃得津津有味,说“杀的跑羊肉就是不一样!”
那时,我真没动筷子,现在却非常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