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活着干杯
唐端
仲夏时光,白天热浪翻滚,晚上的那点子凉风,大家便格外珍惜。饭后,碗筷一推,就陆陆续续走出家门。
从孙春菊和陈少平住的小区的南门出去,向右,走五分钟左右,有个广场,广场里有一棵约两人合抱粗的黄桷树。小区的住户们最喜欢到那儿,那儿是这片区域中最热闹的地方。那颗黄桷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树下,白天一群老头老太太热闹,夜晚或站或坐一群扯闲龙门阵的,间或有孩子穿来插去。除开刮风下雨,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冷清的时候。
孙春菊和陈少平也喜欢那儿。然而,她们并不是每天都去报到,今晚就没有去成。晚饭吃过好一会儿了,陈少平也没有说出去走走。陈少平不说,孙春菊也不说。她紧张着呢,不时偷瞟陈少平。沙发另一端,陈少平正拿着孙春菊的手机看。所谓看,不是随便瞟瞟,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带着某种目的,又不希望达到那种目的心情看。都看了十几分钟了,孙春菊有点急,她瞟陈少平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一个多小时,或许一个世纪,陈少平把手机还了给她。孙春菊的心终于落回到了肚里,她长长舒了口气。她是真怕,怕微信里的哪点信息不对,惹得陈少平大发雷霆。不是怕陈少平冲她发火,她是心疼陈少平,心疼他生着病还不顾惜身体,生气是很伤身体的。
陈少平的主治医生说,好心情是打败病魔的关键。孙春菊的任务之一,就是要陈少平随时随地保持好心情。主治医生再三叮嘱孙春菊:生了病的人,脾气不好,你要让着些。要逗他乐。这个病使他性格有些改变,烦躁易怒,家人会很辛苦。的确如此,这一年左右,陈少平脾气坏透了。有时候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就会惹到他。以前不晓得原因,还以为他更年期提前了。唉,要是早点晓得,病魔刚有苗头就掐灭了。
为此,孙春菊有点内疚,觉得自己不够关心陈少平。就算主治医生不叮嘱,她也会事事顺着陈少平。陈少平的主治医生是他们的熟人,因为人熟,多多少少要关照得尽心些。为了鼓励陈少平,他举了两个例子,他医治的癌症病人中,有一个已经活了十多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正常生活,正常上班,谁也看不出来那是个癌症病人。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乐观,心态积极。言下之意要陈少平放松心态,不要太消极。接着又说了另一个病患。那个人是他的同学,是个心态不好的主,知道病情后,绝望得很,整天发火,唉声叹气,仅两个多月就完蛋了,纯纯是被吓死的。
这两个例子,孙春菊听进耳了。她在网上也看了几篇这方面的文章,明白心态的重要性。因此,只要发现陈少平要发火了,她就赶紧做好扑火的准备。但是自从她主动和陈少平分居后,陈少平的脾气就越加捉摸不定。其实,好好的,谁想分居呢?好歹一个床头靠着还可以摆几句龙门阵。这分了房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说几句话要扯起喉咙吼,不然就听不清。吼了几回嫌累,便说得少了。但有啥法呢?婆子妈要求的,而且是为了陈少平身体好,孙春菊必须听啊。她不可能告诉陈少平:“为了你的小命,你妈让我俩分居,说要禁三年!”这话,无论如何她说不出口。就算说出口,也会惹来一通骂。陈少平会怎么骂,想都想得到。一定会说:“你有脑子没有?听她的,有科学依据么?她让你去吃狗屎,你去不去吃?”骂完八成还会跟着嘀咕一句,“想得出来,禁三年,岂不是把老子的老二都禁残废了!”
孙春菊固执,只要有利于陈少平身体的事,她就不折不扣执行。哪怕陈少平和她闹。其实陈少平的妈和她说这件事情时,孙春菊发了火的,气安逸了。
那是去年春节那会儿的事。陈少平的病是11月份单位体检时发现的。因为发现得早,并不严重。之所以说不严重,是因为刚得到结果时,孙春菊便八方咨询,还花了咨询费把资料传给网上知名医生看。但陈少平的妈听见癌症二字就不得了啦,天就塌了。在她心目中,只要沾了癌字,就是洪水猛兽。老太太急急收了包袱从乡下跑来城里,不知道哪个告诉她说,得了这病,忌同房。男女之事要禁三年。老太太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孙春菊跟她睡,也不说原因。孙春菊直接甩了脸子。老太太见孙春菊火了,悄悄把她拉进厨房,神神秘秘说:“菊儿,妈就给你明说嘛。”孙春菊正生气,冲口呛道:“明说啥子,快点说嘛。”老太太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菊儿啊,你知道的,那种事一般是男人主动,你千万要注意到,莫让他近身,记到,禁三年,三年哦。”孙春菊一愣,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脸刷地红了。暗骂老太太为老不尊,管起儿子房里的事来,跺脚道:”妈,说些啥子嘛,才恼火哟!”
为此,孙春菊几天没给他妈好脸色,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心中虽不舒服,但她还是听了话,把铺盖一卷搬到了儿子的房间。哼!她才不要和老太太睡呢!只告诉陈少平,她近段时间有些失眠,怕翻来覆去影响了他休息。
孙春菊以为他妈会告诉他真实原因,哪知道老太太是个胆小的,惹都不敢去惹她儿子,只敢找儿媳。孙春菊心里更不舒服了。这不是柿子捡软的捏么?不舒服就更不想把真实原因说出来。直到陈少平摔碎了她的手机,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收拾一个病人。再想一想,又觉得自己也不该那样对陈少平的妈。一个老人,为了儿子活命,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眼下孙春菊手里拿的这款手机是新买的,才用没几天。那部被陈少平摔坏的手机比这款贵多了。那么贵的手机,按理说是经得起摔的。可怪得很,还在化疗期,整天被化疗药物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陈少平却把它摔碎了。只一下,手机就碎成了几大片,那力度,根本不像一个病人该有的。孙春菊直接就愣了,那可是陈少平自己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啊,他也舍得摔?
那堆七零八落的手机碎片,定格在孙春菊脑子里,并时不时跳出来刺激她一下。比如此时此刻,它就刺激着孙春菊的神经。孙春菊忍着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幽怨地剜了眼陈少平,又看了眼新手机,竟然莫名其妙担心新手机会走了老手机的路。
那天,她是准备和陈少平大吵一架的,可抬头,陈少平黄皮寡瘦的模样进了眼里,孙春菊偃旗息鼓了。不仅偃旗息鼓,连吵架的一丝丝想法都没有了。摔就摔吧,总比把气憋在肚子里强。生病的人,要跟林妹妹一样娇惯着。
为着新手机着想,再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孙春菊也多了个心眼,很少在微信中聊天了,QQ更不用说,她早就不用了。
她已经明明白白知道,陈少平不喜欢她和别人聊天,特别是和异性聊天。那块手机碎片里就躺着几句她和同学的聊天记录。也没有说啥,就扯了几句白。早知道随便扯几句白的代价会这么大,她打死都不得应那个同学的言。以后万不能和公的随意扯白了,最好见着公的,就躲。可是,她怎么知道呢?怎么躲也躲不过她正担心的新手机被毁掉的命运,而且是她自己亲手毁掉的。
陈少平把手机丢还给孙春菊后,想吃苹果。他有饭后吃水果的习惯。可孙春菊正发呆,指望不上。陈少平横了她一眼,自己伸手取了个,削皮。削完,孙春菊还在发呆,他切了一块塞进孙春菊嘴里,动作说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鲁,大概是对孙春菊不上道不满,或者本来就不是想喂给孙春菊,而是想她回魂。可是,酸酸甜甜的味道没能拉回孙春菊的思维,反而令思维越加跑马。她像个傻子一样嚼巴着苹果,心思早已飞到了从前的陈少平身上。
孙春菊喜欢以前的陈少平,那个爱他宠他的陈少平。现在这个,像被人换了芯子,说话阴一句阳一句,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乌云密布,她一点不喜欢。想起陈少平阴晴不定的性子,孙春菊就烦恼,就委屈。上星期六晚上,儿子摆了个笑话,逗得孙春菊哈哈大笑,陈少平嘴角扯起分明也在笑,却突然脸一变发了火,吼道:“高兴啥子?有啥子值得高兴的?你们倒是高兴得起哟。”吓得孙春菊和儿子的笑声像被刀切了一样,齐崭崭断了。
过后几天,俩人说话都不敢大声。又有一天,陈少平从卧室出来,孙春菊穿了件光膀子家居服在拖地,陈少平看了看孙春菊的光膀子,又看了看自己裹着的那件厚衬衣,脸一下阴了,气冲冲回了卧室。这一幕刚好被孙春菊看见,她忙去换了件衣服,讪讪地说:“这天气,不好穿衣服,看着太阳大,实则凉嗖嗖的。”陈少平说,“凉啥子嘛,你怕啥子,健康人,有本钱折腾!”
陈少平自从生病后,就这样怪怪的,灵魂里有个恶魔,那个恶魔不仅折磨着他自己,也折磨着身边的人。好像身边的人不感同身受他的痛苦,就是对不起他,就是不关心他
孙春菊怀念以前的陈少平,怀念以前的日子。陈少平还没有调到矿上去之前那段时光是她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孙春菊不会煮饭,陈少平负责厨房那一套。每天下班后,第一时间就钻进厨房,煮的菜大多是孙春菊喜欢吃的。吃过饭后,孙春菊就耍赖,就撕毁君子协定,不愿意洗碗。两个人像小孩一样石头剪刀布,孙春菊输了八百回也不认输,陈少平就喜欢孙春菊这调调,见逗得差不多了,才收碗洗碗打扫卫生,让孙青菊一堆一堆欠他人情。
陈少平惯孙春菊,惯得连孙春菊的妈都看不下去。说:少平,你就惯吧,总有哪天要把她惯得上房揭瓦。陈少平听了岳母大人的唠叨,不吭声,只是笑。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现在的陈少平让孙春菊心力交瘁,想哭。儿子说生病后的爸爸就跟霸道总裁里面的男主角一样,专制,蛮横!有一回陈少平要喝水,孙春菊把杯子递给他,忘记旋开杯盖了,陈少平发那一通火啊,差点点燃了家里的空气。还有一回,他洗澡,想孙春菊给他搓背,孙春菊在书房写东西,没有听清,去慢了点,他又发了一通火。他的暴脾气令家里的空气随时都在被点燃的边缘。就连怀疑孙春菊,想监控她的手机都没有好声气。
孙春菊有时候会躲起来悄悄哭一场,哭过后,把脸一擦又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只要陈少平心情好,身体好,她受点委屈不值啥。当然,陈少平欺负了她多少次,骂了她好多回,她都记着呢。虽不至于专门记在小本本上,但心里是记得牢牢的,等陈少平病好了,她会一笔一笔和他清算,要求他补偿。
说到补偿,陈少平就正而八经要求孙春菊补偿他。他给孙春菊微信转过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九条,夫妻间有互相扶养的义务。一方不履行扶养义务时,需要扶养的一方,有要求对方付给扶养费的权利。一方生病,另外一方是要医治的。如果不管不顾,有病不让治,可能构成遗弃罪。“遗弃罪”三个字,括了起来,并在后面接了一段话:以前我宠着你,爱着你,现在轮到你宠我,爱我了,这是补偿!!!
后面跟的三个感叹号异常醒目,想不注意都难。这段话是孙春菊买了这款手机的当天,陈少平转给她的。
孙春菊哭笑不得,这啥跟啥呢?她在尽心尽力医治他好不好?为了让他活下去,自己都快忍成变形金刚了。既要操心他的营养,又要操心他的心情,还要负责当灭火器,委屈了也只能往肚里吞,甚至在他面前连流泪的权利都没有,就怕影响他的心情,还能怎么样呢?
陈少平不信孙春菊不嫌弃他,更不信孙春菊外面没有人。为了让陈少平相信,孙春菊主动把手机给他,让他亲自检查。不然那款贵手机也不会被摔。这一招正中陈少平心怀。他毫不客气天天检查。论斗心机,一百个孙春菊也不可能是陈少平的对手,等孙春菊发现陈少平故意一出一出这样闹,目的就是监控她手机时,已经晚了,怎么都没法子开口收回这项权利了。
陈少平边检查边损她:“你加那么多群干啥子?想海选备胎么,我还没有死呢,那些心思起早了点吧。”又说,“那么多红点点你就让它红起,也不晓得消掉,人家给你点了赞,也不知道回礼,你这女人怎么得了哦!”
说着帮孙春菊消红点点,回赞。这是陈少平高兴的时候会干的事。不高兴时,就直接把手一伸,说:“手机给老子拿来!”这样说了还不过瘾,还要剜她几眼。就像孙春菊在外面干了啥对不起他的事被他当场逮到了一样。又好像在告诉孙春菊:“你是我的,虽然眼目前我病着,但是你也别想有花花肠子,老子随时可以修理你。”
这种情形在陈少平摔烂孙春菊手机后经常出现。孙春菊忍了。不忍又怎么办呢?那回气着陈少平,她就内疚了很久,发誓不再气他了。陈少平身体虚,生气也生得不利索,一喘一喘的,缓不过气来时,他就一下一下捶自个胸口,每捶一下,孙春菊的心就抖一下,就想呼自己一巴掌。
夫妻之间吵架本来很正常,但那是在正常情况,双方对等情况下。一个病人,一个健康人,就不对等了。怎么看都是孙春菊在欺负陈少平这个病人。事实上是陈少平在欺负孙春菊。但谁会信呢?大家都只会同情弱者,生病的陈少平就是弱者,所以,架是没法吵的。
吵不起来架,孙春菊就爱回忆以前吵的那些架。那时,想吵就吵,多痛快呀!陈少平只要惹到她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更不管谁对谁错,她先不先就跳起脚吵,吵得苍蝇都躲了起来。吵到陈少平受不了啦,把她像架干柴一样架出门外去。那场面跟处罚犯错的小娃儿一样。想到那画面,孙春菊就会笑。陈少平最见不得孙春菊那副傻帽样儿。不管何时,见到就骂她神戳戳的。这会儿,孙春菊又露出了那样儿,陈少平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别以为他没有看到,刚才故意整她,手机迟迟不还时,她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又哭又笑,黄狗儿飙尿,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转眼就到了第二个手机向上帝报到的时候。这天,孙春菊生日。有个混蛋男同学,不知发了什么疯,给孙春菊转了个520元的红包来。转红包没啥,转520元就问题大了。好死不死,陈少平刚把孙春菊手机拿到手里,就叮一下响,红包出现了。如果手机在孙春菊手里,她还可以眼明手快地把聊天记录连红包清掉。这下子逮了个正着,八张嘴也说不清了。陈少平的脸阴得要滴水,孙春菊急了,鬼知道怎么回事啊,往年也没见哪个胎神爷发这样的红包呀,今年难道脑壳被门挤了,吃屎了?她怕陈少平又气狠了,索性先下手为强,扯起手机就砸,又狠狠踩了几脚。那架式跟个疯婆子一样。
陈少平见孙春菊比他还激动,愣得思维没跟上趟,反应过来时,孙春菊正毫不顾惜地踩那个才买来没几天的新手机。陈少平急了,忙去抢。无意间推了孙春菊一把,孙春菊一屁股墩坐在地上。结婚这么多年,陈少平从来没有动过手,这病了病了反而打起人来了。孙春菊眼泪哗哗地流,所有的委屈涌上了心头。既哭自己命苦,又哭陈少平忘恩负义。在医院那段时间,孙春菊衣不解带地服侍了他七八天,特别在他刚动完手术那几个晚上,眨眼瞌睡都睡不成,一会儿给他擦汗,一会儿给他按摩。因为疼痛,他刚躺下去又要坐起来,没坐到两分钟又要躺下去。孙春菊一会儿把他拉起来,一会儿扶他躺下去。他说手发麻,孙春菊一寸寸给他按,从小手指按到手臂弯,又从手臂弯按回小手指,手都按得酸木了,竟然没有赚得了一点情谊,孙春菊越想,哭得越伤心。
第三个手机是陈少平买回来的。孙春菊发了狠,不要手机了,要当原始人。陈少平哄着她,亲自到手机店给她买了款华为手机,又赔礼道歉,孙春菊才接受了。这款手机买来不久,孙春菊便加了一个特别的群——抗癌群。那个群是病友推荐给她的。不加不知道,一加吓一跳。抗癌群分了很多小群,对应不同分期。孙春菊只知道癌症分早期中期晚期。陈少平的主治医生给她讲解陈少平情况时,大概怕她听不懂,也没有按国际通用的TNM分类讲,只说陈少平是早期。结果现在早不那样分了,而是根据肿瘤的大小,恶性程度,是否转移等,分一二三四期。一期属于早期,二期属于中期,三期属于中晚期,四期属于晚期。因为陈少平属于早期肺腺癌,孙春菊进了一期群。
虽说是一期群,但进群那道门没有设卡,各样分期的人都在进。里面好多中晚期患者或其家属。孙春菊进群的目的是为了学一些抗癌知识。然而刚进群,群里氛围就差点吓退了她。要么没有人说话,要么是一些负面消息。还有亲人走了,余下的药想便宜转让的。有一个运气很不好的人给孙春菊留下的印象特别深。那个人肿瘤虽小,但恶性程度非常高,短短几个月就转移到小肠了,甚至眉骨上都有癌细胞。那人天天骂老天不公,唉声叹气等死。一些有相同情绪的人也纷纷跳出来,你一言我一语,怨天怨地怨命运。虽然也有人劝,但劝的人自己心情也不好,劝几句也就不劝了,劝了也白劝。
实话说,通过一段时间的知识扫盲,孙春菊明白有些癌症并不那么可怕,特别是早中期,相当于慢性病了。其治疗的手段非常多,手术,化疗,放疗,靶向药,免疫治疗等。前不久,她还看到一则消息,说外国抗癌新药已经研究出来,120万元一针,一针就杀死癌细胞了。那药好像是针对淋巴癌的。但是,不排除很快就会有针对肺腺癌的新药出现。所以他们得尽量活着,多活一天,就多一份希望。
孙春菊见不得他们这样悲观,那种认命等死无可奈何的样子令她不是滋味,她想为他们做点儿什么,转换他们的观念。孙春菊想了想,把医生举的那些积极例子讲给群里的人听,又把身边抗癌成功的例子讲了几个。她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鼓励他们,同时也在给自己鼓劲。她相信,陈少平的病能治愈的。
此后,孙春菊每天会抽出点时间在群里说几句,或者分享一些调理身体的小经验。她慢慢成了群里的活跃人物,很多人都喜欢和她聊天,有一个新加入的病患家属赞叹说,这个群真不错,大家士气高昂,心态积极。不像有些群,尽发些消极言论,压抑得很。孙春菊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不怎么“生命”一词,生字要排在前头而不排在后头呢?不就是告诉大家,要有生的信念,要有活力嘛。
从一定程度上说,陈少平活下去了,孙春菊就活下去了。为了让陈少平活下去,也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孙春菊迷上了营养学。她查阅了许多资料,有空就煲一些汤汤水水。陈少平没有勇气进抗癌群,孙春菊也不勉强他,有时候不面对,选择性忘记病痛,也是一种治疗手段。但一些有利于陈少平心情和自我保养的聊天记录,她还是要推荐给他看。
孙春菊和陈少平在摔碎两个手机后,意外和谐起来。第三个手机更是因为抗癌群的存在而意义非凡。一个人和病魔斗争,与一群人和病魔斗争,力量是不一样的。在陈少平心中,抗癌群里那些人是他的战友,他们在对抗共同的敌人。病魔想剥夺他们的生命,他们偏不答应,就要好好活下去。孙春菊对陈少平拿她手机看,并以她的名义和群里人聊天的行为,半点意见也没有,此看非彼看,她不再有屈辱感。
以前那种看,孙春菊有屈辱感,反抗过。她不想陈少平把她管得死死的,开个玩笑的自由都没有。她记得,反抗那天,她喝了酒 ,不然也没有勇气。那天陪一个省外来的客户吃饭,几个人边吃边聊,没注意到时间,回家就有点晚了。孙春菊以为陈少平早已睡了,却不料他不仅没睡,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显然在等她。孙春菊一脚跨进门,陈少平便说,“手机给我!”表情就像捉奸一样,羞恼像波浪,一圈一圈扑向孙春菊,她恼怒之下拒绝了他。陈少平没有拿到手机,闷闷地睡了。第二天不说话,不吃饭,不吃药,孙春菊怎么哄,都没有用,连着使了两天幺哦子,吓怕了孙春菊。从此,别说手机,陈小平要她的心,她的肠,她的肝,她都痛快地给。
要说感情,孙春菊和陈少平的感情早就从爱情演变为亲情了。俩人虽说是同学恋,但早已没有了激情。陈少平被煤电集团调到矿上去后,隔一星期才能回家一回。就算回来了,人也不属于她。每次陈少平还在路上,他的那些哥们就把节目安排好了,打麻将,喝酒,唱歌,不整个烂醉不放人。孙春菊要是干涉,陈少平就说,女人家家的,管那么多!
那几年,孙春菊跟麻将抢人,跟酒肉抢人,跟他那些朋友抢人,每次都抢不过,气得眼泪滴哒的。家就像陈少平的旅馆,而孙春菊比旅馆的服务员不如。服务员至少没有护理醉客呕吐的义务,而孙春菊还得端茶递水,给他洗脸洗脚,打扫呕吐物。陈少平喝醉了酒闹过两次笑话,有一次,睡到半夜,他迷迷糊糊爬起来,走进厨房去拉冰箱门,孙春菊以为他要喝水,却不料,他拉开门就脱裤子,他要撒尿。吓得孙春菊咣当一声关掉冰箱门,拖过一个盆子接着。
孙春菊气得要死,第二天骂他,他却哈哈大笑。还有一次,孙春菊把醉醺醺的他接回家,还没给他洗脸洗脚完,他便把卧室门拉开又关,关上又拉开,如此反反复复。孙春菊疑惑地问他要干嘛,他说尿尿。孙春菊哭笑不得,忙把他往厕所扶。
陈少平醉酒的糗事,一大堆,数也数不完。就连他儿子都知道爸爸喝酒的德性。小小年纪,只要听说他爸爸在喝酒,就跑出去买葡萄糖,准备醒酒的东西。
一次次这样,孙春菊对陈少平失望,失望到最后演变成了绝望。她一次次问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就算他对她有千般宠爱,那些爱也在这种折腾中消散了。
然而那些都不是最大的绝望,最大的绝望是陈少平得了癌症。孙春菊跟这抢人,跟那抢人,现在跟病魔抢人。而且,这次没有万一,必须抢赢。孙春菊一夜之间想明白了。不再抱怨陈少平不顾家,在外面三朋四友的。如果可以,她宁愿他天天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和哥们些打闹喝酒。想是这么想,但有时候她又骂人,骂那些喊他出去喝酒的,骂了别人又骂陈少平。有句话说得好,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怪别人;陈少平自己不喝酒,别人不可能拿起酒杯往他嘴里灌。如果那些年悠着点,或许惹不上这个毛病。虽然她查了好多资料,说喝酒与肺腺癌没有直接关系,反倒是熬夜关系大些,又或者说他的工作性质——煤矿,占了一定因素。
陈少平熬夜这个问题,一直是孙春菊深恶痛疾的。陈少平是典型的夜猫子,不到夜里一两点不得睡觉。盯着手机看小说。也不晓得网络小说为啥那么吸引人,勾着他的魂。孙春菊自己也在学写小说,不过她脑髓只有那么一点点,写的东西长不过一把尺子。就这水平常常被陈少平笑,笑得孙春菊恼羞成怒,便反抗说:“写得短怎么啦,至少不得害人瘾子大,熬更守夜看。”特别是陈少平生了病后,孙春菊反驳起来更是理直气壮。一点不为自己写不出精彩的东西而汗颜。话又说回来,孙春菊这人也矛盾,骂了陈少平,自己又找书给他看。陈少平养病那段时间,孙春菊抱了一摞书给他,有些书她买回来自己翻都没有翻过,反倒是陈少平一本一本规规矩矩看完。
陈少平对文学没有爱好,但每看完一本书却喜欢东说西说。有一回看了渠县某位作家的长篇小说,说的几句话把孙春菊差点笑死。陈少平一本正经怂恿孙春菊:“你莫不信,我就觉得这本书盗了你幺舅舅的口头禅。你看嘛,这一页起码有八九句是你幺舅舅爱说的话。既然发现了,不能让他白用。这样子,我们告诉幺舅舅,叫他去问作者收二两酒钱。”
孙春菊笑得东倒西歪,擦着眼泪骂:“你说个屁,渠县那方的人都那样说话,舅子老表二大娘,锤子铲子老子二流子舅母子,每个说这些话的都去讨二两酒喝,要把作者整疯!。”
正因为那次见陈少平看了书乐成那样,孙春菊更鼓励他看。
人心都是肉长的,孙春菊的付出,陈少平心里明白。从她笨拙地学煮饭到比较利索地煮出一日三餐,陈少平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个女人想医活自己。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她,说好的宠她一辈子,说好的让她一辈子不做家务,到底是失言了。为了安孙春菊的心,陈少平尽量配合着她。孙春菊说心情很重要,他便调整心情,听音乐,看抖音,看孙春菊给他的书。孙春菊有一大堆书,一摞一摞堆着,陈少平一本一本看,可别说,心平气和了很多。孙春菊要他多吃水果,他便听话的尽量一天吃几次水果,吃不同种类的水果。孙春菊说不能老躺着,得多出去走走,他也尽量出去走走,总之,孙春菊说啥 ,他便做啥。
孙春菊第一次炖的鸡汤之难喝,陈少平现在都不敢想那个味道。想起就想吐。当着孙春菊的面,他喝了满满一碗,喝得孙春菊喜笑颜开,转眼就悄悄跑到厕所吐了,吐得哭了,那泪流得奇怪,像有人捅了泪腺。还好,大姨子支援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喝多久那样的汤。那种恶心跟化疗引起的恶心有得一拼。陈少平本来感念孙春菊的付出,想憋着不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能炖出一碗鸡汤来给他喝,他想珍惜。可怎么憋都憋不住。
孙春菊一共给陈少平炖了两回鸡汤,第一回用的一人量的小锅,她自己没有喝。第二回,她想尝尝自个的手艺,便炖得多点。俩人一个舀了一碗,孙春菊只喝了一口就“哇”地吐了出来。二话不说,把陈少平的碗抢了,连锅里的通通倒掉。出来嗔怪了陈少平半天,怪他不告诉她真实情况,害她还以为自己在厨艺上天份很好,无师自通呢。
陈少平的病,搞乱了几家人的生活节奏。孙春菊大哥的任务是给他钓鲫鱼,鲫鱼的蛋白质高,正好是陈少平需要的。她大哥每天下午下班后先不回家,直接开车到水库去,这样子,隔两天就可以送一桶新鲜的鲫鱼到孙春菊家。二姐是教师,有空就百度这方面的知识并传给孙春菊,大姐更是二话不说,丢下自己家中的事住到孙春菊家里来帮忙煮饭。陈少平的妹妹也没有闲着,跑腿打杂就找她。陈少平的爹妈则负责供应土鸡土鸭土蛋。一时间,大家都围着陈少平转。有了他们帮忙,孙春菊轻松了很多。
大姨子来后,陈少平叮嘱大姨子教孙春菊煮饭,她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呢?
孙春菊太单纯,没有坏心眼,也不喜欢揣摸别人心思。这样的人最容易受骗。又不会煮饭,跟个生活白痴差不多。陈少平放心不下。有一天,他俩在滨河路转路,陈少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我走了,你又不会煮饭,还是再找一个嘛,但最好只耍朋友,莫结婚,你恁笨,万一被人骗了,就不好了。”
话刚落脚,孙春菊眼泪就下来了。捂住他的嘴巴,不允许他再往下说。那之后,孙春菊更努力地学厨艺,煲各种营养汤。听说虫草对提高免疫力有好处,又听说西藏的那曲虫草最好, 二话不说,托熟人在西藏买了寄回来。后来,自己百度见羊肚菌,灰树菌,野香菇有抑制肿瘤的成分,便拼命争取出差的机会亲自去买。有段时间,她最喜欢到少数民族地区出差。
孙春菊出差的机会多,她在销售部门上班。以前,她不喜欢到边远山区,现在争着去,因为那些地方有她需要买的东西。
慢慢的,孙春菊已经能像模像样煲出各样营养汤了,如五红汤,雪梨银耳汤等,那又笨又强装能干的样子,几次令陈少平眼睛发酸。
特别是到了热天,厨房没有空调,跟火烤一样。孙春菊汗得头发都粘头皮上了,还舍不得出来。这时候陈少平就搬个电扇对着孙春菊吹,在厨房门口有一句没一句陪她说话。俩人的感情渐渐回到了从前。因为过得舒心,陈少平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脾气也不暴燥了。
陈少平喜欢孙春菊给他按摩。只要俩人同在沙发上,他就把脚跷到孙春菊腿上,让她给按。孙春菊经常去美容院和养生馆,学了一些按摩技巧,按得陈少平舒舒服服。有一次,陈少平开玩笑说:“菊儿,你的按摩技术太好了,对我也不差,为夫好感动哟!”
孙春菊瞅着陈少平,认真地说:“我不是对你好,我是对生命好!”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在陈少平心上。他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有想通这一环呢?癌症欺负自个身体,自己也跟着欺负,那不是助纣为虐么。
陈少平顿悟了,想通了,调理身体更积极了。如果说以往他是因为安孙春菊的心而配合调养,那么这之后,他便是为自己,为生命而努力。他设了一长串闹钟,啥时候吃水果,吃什么水果,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候锻炼,都规定得详详细细。
他要拿出态度证明,他活过来了。他不想孙春菊再为他掉眼泪。前段时间,孙春菊到外地出差,和他们大学同学见面时痛哭了一场。那位同学给陈少平了打电话,质问他是不是欺负了孙春菊。其实,孙春菊哭,哪里是因为被欺负呢,而是压抑太久了。
这个女人本来花儿一样,却被他憋成了这样。陈少平难过又后悔,不仅后悔折腾了孙春菊,也为以前花天酒地的生活而后悔。谁都知道他宠孙春菊,但宠得却很有限。自从调到矿上去之后,有几个时间宠她呢?一个月就那么几天在家,在家还不能天天呆在一起。后来调回城里了,自个心却野了,对她能有多好?
好歹一辈子还长,有的是时间弥补。这么想的时候,陈少平没有把自己当病人。的确,他早已正常了。从那天孙春菊关于生命的言论点醒他之后,他就正常了。
不仅陈少平自个认为自个正常了,孙春菊及陈少平的同事们也这么认为。孙春菊很欣慰。人,关键在自己,别人再怎么帮你努力,程度都有限,只有自己想明白,转过那个弯儿,站起来了,那才算真的站起来了。别人帮着调养身体,与自己主动调养身体,差别是悬殊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这不,中秋节这天,孙春菊在成都的侄女回来,看见陈少平,就尖叫了:“哇,幺姨爹这气色,怎么这么好呢,堪比年青人了!“
陈少平笑眯眯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中午,大家把酒席摆在了阳台,轮到陈少平敬大家时,他倒了杯白开水,说:“这一杯,我就不重复说中秋节快乐这些话了。这杯,我们为生命而干,为幸福安康地活着而干,为每个团团圆圆的今天而干!”陈少平一扬脖,喝光了杯里的水。
阳台内热热闹闹,阳台外剑兰长势正好。放下杯子,陈少平和孙春菊对视一眼,都笑了。
孙春菊拿起手机,把陈少平那句话的意思转给了抗癌群:“今天是中秋节,让我们为生命干杯,为活着干杯, 为每个团团圆圆的今天干杯!”。
那句话像星星之火,一下子就燎原了。很快,同样一句话就跟了一长串。
孙春菊让陈少平看那一长串跟语,陈少平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他顺手把阳台外那株剑兰拍进了群里,剑兰代表他的心。
剑兰花语——健康长寿、吉祥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