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

张老头是姓张，但并不老，才四十多岁，五十不到。

车间里的00后管他叫“老头”，蔓延开来，全厂上下都这样叫。不知道是因为他黝黑的皮肤和额头上深刻的皱纹显老，还是在00后眼里只要过了四十岁就算是老头子了。

毕竟这个家私厂上了四十岁的男人除了厂长就是老板了，在大家眼里，他们是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总不可能称之为“老头”吧。年近半百的“打工仔”自然就成了大家口里的那个“老头”。

00后苏李是张老头的徒弟，也是唯一叫他“师傅”不叫“老头”的人。

其实，苏李也没和他学什么技术，而是学打杂，给他打下手。比如用叉车把一堆堆半成品货物从这个车间转拨到另一个车间，张老头在前头拖，苏李在后边扶着，不让货物倒下来。

大专毕业后，苏李因为没工作经验，没有一技之长，学历又不算高，稀里糊涂地就进了这个私营家私厂。听人事部主管说，可以培养他做储备干部，不过要从打杂做起。于是，他又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和张老头一起打杂，试用期两个月。

他得知张老头和自己是同一个地区的老乡，不由心生亲切感。

这个张老头不会写不会算不会说，只会逢人满脸堆笑，遇见任何一个领导，上至老板下至组长，神态都是毕恭毕敬。用00后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舔”，或许在大家眼里，这个“老头”根本就是一个没本事只会讨好上级，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的人——他们不知道70后的打工人经历过什么，是什么促使他们如此卑微。

让苏李不解的是“师傅”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异样，隐隐带着“敌意”，尽管是老乡，可是除了工作的事，很少和他交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熟世故的人对接近自己的人会下意识地保持警惕的缘故。

00后很少有从事过体力劳动的，苏李也如此，家境虽然一般，但在步入社会前除了读书几乎不用做任何事，甚至从小到大家务活都没干过。如今进厂，干起活来不免吃力。张老头看在眼里，默默地把重活都揽在肩头，他干瘦的身躯却练就了一身力气，能拉起满满一卡板堆得比人还高的半成品。相形之下，苏李则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勉强拉动，蹒跚行进。车间主任看到了一脸的鄙夷，师傅总在这个时候上来，要他让开在边上看着，然后轻轻松松就拉走了。

苏李为了感谢“师傅”的关照，特意买了一包好烟孝敬他。这种牌子的烟，在老家那个地区很多烟民喜欢，外地人则比较少抽。

张老头有些诧异，犹豫着不接，“小孩子，听说你是大学生?”他比苏李大上二十来岁，所以一直叫苏李为“小孩子”。

苏李点点头，“大专!”

张老头说:“你为什么送烟给我抽？”

苏李认真地说：“因为你是我师父啊！”

张老头冷冷地说：“师父不敢当，我教了你什么？教你做搬运？是人都会，不用教！”

苏李说：“那——因为你是我老乡，是长辈，和我父亲差不多大年纪！”

张老头看到苏李真诚的眼神，接过烟，压低声音说：“老乡的烟我接了，送你一句话，‘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真不该做这个没前途的工作，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好好考虑一下吧！”

苏李有些羞愧地说：“有技术含量的事做不来，没有经验！想先做着看。”

张老头说：“我当年也是和你一样抱着这个想法，先做着看，结果一做就是十几年........”

隔天工厂开了个会，人事部巡查，在他们车间捡到一个烟蒂，怀疑有人在车间里吸烟。烟蒂是某牌子的，希望抽烟的人主动站出来承认，争取减轻惩罚，同时也欢迎同事们互相举报，举报有奖。

苏李怀疑是“师傅”躲在监控拍不到的角落里抽烟，因为自己送的那包烟恰好是那个牌子。果然人事部主管单独邀谈他，说有人举报：看到他买了同牌子的香烟——在车间里抽烟可是严重违规，不要说罚款甚至直接开除都有可能。只是苏李看起来不像烟民，所以人事部主管找他了解情况，问这烟到底是谁抽的。

作为00后，尽管没多少社会经验，但论到要罚款的事，苏李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于是矢口否认，说自己从不抽烟。话说回来，工厂制度是规定不能在车间吸烟，但是没规定不准买烟吧?

人事部主管无言以对，暗示他说：“你知道某人喜欢抽烟的，这种在车间里抽烟的行为非常恶劣，万一造成火灾，后果不堪设想。只要你愿意站出举报，我们马上可以开除他!”

苏李摇摇头说：“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在车间里抽烟，如果看到了，肯定会当场制止的。我自己也绝不可能做这事。”

人事部主管说：“好吧，你这么维护某人。那你知不知道又是谁举报你买烟的呢?”

苏李问：“是谁啊？”

人事部主管深沉地说：“自己想!”

苏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因为这事除了张老头，没第二个人知道。只是想不通张老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如果肯举报他在车间抽烟，我直接让他辞工走人。到时候可以提升你做储备干部。”人事部主管说。

让张老头走人，提我做储备干部，这里面有什么蹊跷?难道人事部主管和“师傅”有仇?苏李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说：“他喜欢抽烟是真，但是我从来没看到他在车间吸过烟。”

从人事部出来，苏李就直接去找张老头，“好你个张老头，你也太卑鄙了吧?”

张老头愣了一下，问：“小孩子，我怎么了?”

苏李说：“不要叫我小孩子，我没那么幼稚。你自己抽烟不敢承认，为什么反而还要举报我买烟呢?”

张老头嘴角抽搐了一下，也不辩解，用叉车拉着一卡板的床架配件往另一个车间去了。

车间里三四个好事者就上来问东问西。愤懑之下，苏李当然是口无遮拦，把被张老头举报的事说了出来，同时也表示疑惑，自己口口声声叫他“师傅”，他为什么背地里捅刀子。

好事者提醒苏李说，职场险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张老头四十多岁了，又无一技防身，最怕的就是丢了工作。你给他打下手，最有可能取代他。

苏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老头一直都在防范着自己抢了他的饭碗，还劝自己不要做这份工作了，没想到打个工也这么卷。他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哪个不成人样的才会稀罕搬运打杂的工作!

中午吃饭的时候，张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小孩子，我没在车间抽烟，也没举报你!”

苏李接过烟一看，认出是自己买的那包，只是并没拆动。

第二天，车间吸烟事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保安查看各个地方的监控录影，终于查出是一个外行的客人来厂参观时吸烟，被制止之后，用鞋底踩熄烟头。也不知他穿的什么鞋，竟然把烟头带进车间，凑巧他吸的烟和苏李送给张老头的是一个牌子。

苏李因为错怪了张老头，有些过意不去，找机会又把那包烟递回去。张老头接了，也就是释放了友善的心意，还回请苏李到他租住的出租屋吃饭。

苏李这才得知张老头的老婆也在这个城市打工，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做的是清洁工。但是，就是这么平凡的一对夫妻，他们的大儿子竟然是人民大学强基计划本硕博连读的高材生，小儿子今年被国防科大录取。俩夫妻微薄的收入供应着两个“国家栋梁之才”。

张老头看似卑微，在社会上的地位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谁都不可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过了一段时间，苏李实习期满，他去找人事部主管问及做储备干部的事。

人事部主管说：“年轻人就是要多历练一下，多学习，对你是有好处的。想做管理，起码要在基层锻炼一两年！表现好的话，绝对会提前提拔你的！”

说完他又去找车间主任了解情况，问苏李工作适应的怎样了。

车间主任说，适是适应了，但是要论做体力活，两个年轻人也抵不上一个张老头。

人事部主管却说，那就再招一个年轻人!

苏李打探到——原来，老板交待了人事部一个任务，要炒掉四十五岁以上的员工。张老头已经在厂里做了十多年了，又很少犯错，比较棘手。工厂宁愿用两个年轻的新员工，取代张老头的工作。

山雨欲来风满楼，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异样。领导们给张老头脸色看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到了后期甚至不加掩饰的嫌弃。最后，逼得他只得打包走人。

临别那天，张老头请两个徒弟喝酒吃烧烤。

苏李有些不舍，问他：“你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走?”

张老头苦笑说：“五年以前，就有小孩子叫我‘老头子’了，我还不走多不好意思啊——老板给我多发了一个月工资，另外还补了一万块钱。”

新来的另一个00后徒弟说：“其实，你可以要的更多，毕竟你在这里打工那么多年……!”

张老头说：“我知道。只是我在这里久了，对厂里有感情，老板对我也很好。做人要懂感恩!”

问起他今后的打算，毕竟还有两个孩子的学费要负担。他有些茫然地说：“或许回家卖早餐，不行的话，我这个年纪，工地应该不会嫌弃吧……？至于学费，他们都争取到了助学金和奖学金，不用我操心了。”

张老头走后不久，苏李也辞了工，因为他不想做明天的“苏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