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皮

还未进入三伏，酷暑就提前来到。

午后的石步村被太阳晒得焉里吧几的，村人都待在屋里盘算自家的事，就连最喜欢串门的旷大娘也都还没去别家闲扯家长里短。

猛听“晴天霹雳”似的一声炸嗓震撼了全村，那是李家的李大牛站在村里的公路中间咆哮。跟着是他堂客（方言：老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刀子嘴开骂：

“哪个砍脑壳的拔了我家土里的油茶树秧子，铺上了石头?”

接着就是一连串无与伦比的精彩排比句，俗称“骂街”，是农村旧习气的产物。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很少有人这样扯着喉咙骂了，但是每个村都会有那么几个人还传承着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

闷沉沉的村子开始有了些许动静。好多村人忍不住准备了西瓜站到窗户前等着看热闹，大家都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农村的扯皮大戏，往往就是由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骂街”开始。

张老爹四十年的风湿膝盖顿时不痛了，拄着拐杖站到大门口张望。旷大娘干脆搬了小板凳坐到自家屋檐下——在不清楚形势的情况下隔岸观火最安全，不至于惹火烧身。

左邻右舍都知道李大牛又凶又蛮，尤其是他堂客不是省油的灯，“骂街术”炉火纯青，村里少有敌手，只有当年的旷大娘和她旗鼓相当，而且李大牛的老弟在县里当干部，这样的人家是惹不得的，居然还会有人不识时务，不是傻就是愣，吃不了要兜着走的。

放眼整个石步村能和李家匹敌的屈指可数，当年的风云人物：旷大娘善骂架，但是她儿子没赚钱，家里穷，稍嫌底气不足；跺一脚村里要抖三抖一言不合就干架的老杨头，祖宗坟头冒青烟——孙子考上了国防科大，整天乐呵呵的，爆脾气也收敛了；扯皮从来没输过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文七，儿子在广东开厂，大把的钱孝敬他，如今也不可能为了三瓜俩枣的事动嘴；还有声调特别高的汪文兵，他儿子居然在外边找了个洋媳妇，过段时间就要带回村里，洋人进石步村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忙着张罗喜事……，这些人目前都不太可能与李大牛家为敌。

李大牛堂客又继续骂道：“哪个拔我家树秧子，哪个绝后没儿子!”这也是农村扯皮惯用的战术，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偏偏不指名道姓，要让你自己站出来。一般扯皮大戏到这里，就会有人搭言反击了。

果不出所料，有人出面了，是村里生了三个女儿幸福系数最高的唐三才。要说唐家原来也是村里的大户，只是唐三才是半个秀才，只爱读书写字，从不和人争强斗胜，再说他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村里有儿子的都觉得比他高半截，所以有时候免不了踩他一下，他也不计较，总是满面堆笑。这次，缘何惹上了李大牛?

村人见有人露头了，也三三两两凑近了，看热闹隔太远不过瘾。

只见唐三才走到李大牛面前，慢条斯理地说：“大牛，这是村里集资修的公路，本来就很窄，你每年蚕食鲸吞，毁路基栽茶树苗，从你家地里穿过的这段路越来越窄，路面都塌下去了。我女婿过些天回村，我担心他的车大，这段路不好过，就填了路基。”

他一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村人听了都心知肚明。李大牛却怒不可遏，跳起来骂：“村里修路占我的地，没给我补贴，我就要挖了种树!关你卵事!”

唐三才说：“村里修路是方便大家，没被占地的也出过工，难道这路你就不要走了?你李家的领导从县里开车回来不也要过路吗?”

李大牛说：“不要说我挖路，就是拆了你家的房，你这个绝蔸的也拿我没办法!”骂人家只生女儿的为“绝蔸”，这也是最恶毒的了。

唐三才的脸由白转红，由红变青，嚅嗫着说：“你、你怎么能这么骂人呢？还是不是个新社会的文明人？我生女儿幸福感比你强多了，已经不用干农活了。你看你生了三个儿子，你每天还不是忙得面朝黄土背朝天?”

李大牛堂客这才从地里走到公路上，“唐老三，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拔我家树苗呢，原来是你这个读书不成作田不会的憨货。我生三个儿子，我干活起劲啊！你生三个女儿，没人给你坟上烧香添土?”

围观的村人见她衣袖一撸，腰一叉，就知道母老虎要发威，第一句话是最客气的，接下来唐三才要倒大霉。

果然，李大牛堂客劈头盖脑就把唐三才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早就拿捏好唐三才是个善茬了。

唐三才低着头说：“你也不是个文明人，我不想和你吵。”

说着自顾回到他家的小别墅去了。要说他的幸福指数最高，是因为他生的三个女儿，两个嫁了富贵人家，还有一个是博士后。女儿给他建的小别墅，家里吃穿用度都是村里最好的。

李大牛堂客在他走后，对着空气又骂了半天，然后向围观的讨公道。旷大娘早就在旁边看了很久的热闹了，她审时度势，说：“我和唐老三堂客娘屋里沾亲带故，但是我帮理不帮亲，他拔你家地里的树苗这是不对的，要是我就去他家砸锅子了!我是怄不下这口气!”

李大牛受了怂恿，带着堂客扛着锄头转移阵地到唐三才家门口骂门。几个看热闹的包括旷大娘在内本来也想跟着去，奈何天气太热，事情又嫌太小，就先各自回家吃西瓜去了。

李大牛堂客又是从天上骂到地下，从陆地骂到水里，越战越勇，反观唐三才缩在屋里没有半点回应了。就这样骂到天快黑，李大牛堂客说：“大牛，你接着骂，我先回家喝口水做好饭菜，等下再来替你!”

李大牛的手机忽然在这个时候响了，他接了电话，然后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堂客问：“是你老弟吧?你有没有和他反映村民损坏我们家树苗的事?最好叫人把唐三才抓起来!”

李大牛沉默了片刻才说：“不是，是老弟嫂，回去再说!”

堂客诧异地说：“那这事呢?”

李大牛叹口气说：“算了……”

按村民设想，李大牛家最少要上唐家连骂三天的，没想到就这样偃旗息鼓了。不久，消息传来，李家的县里干部被双规了。

又过了一天，唐家女婿开着车进村了，乡亲们齐上阵忙着给窄路填石头，好让他的大奔安全通过。然后，都去唐家讨烟抽沾喜气去了，旷大娘作为沾亲带故的显得格外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