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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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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过后

春雨过后(小说)

唐国建

 

春雨润如酥。

深夜,雨悄然而至,像个舞者,在村庄的上空随风轻歌曼舞。锅见底醒来时,听见屋外“嘀嘀哒哒”滴落雨水的声音,像美妙动听的音乐。他顾不得穿衣,翻身起床,趿拉着千层底,打开门一看,凉气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跨出门,来到屋前的空地上,转身抬头看三楼楼顶的水正从琉璃色的瓷鱼嘴里飘下来,落在水缸里,而后溢出来,流淌在空地上。锅见底喜形于色,情不自禁底说,下雨了,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天有点阴沉,晨雾漫过茂密的树梢,朝小龙山席卷而来。锅见底回屋穿好衣服,从屋檐下的大黑塑料桶里舀了一瓢水,用手捧了水胡乱在脸上洗了两把,水太冰,锅见底连打寒颤。然后去偏屋拿出巴柱(一种加固田埂的工具)、锄头和铲子,戴上斗篷,披上蓑衣,往后山走去。

干嘛去?锅见底被叫住了。老婆站在门口,边梳头边问。

去后面的塘里看看,把边边上开岔的地方踢一踢。锅见底回答道。

那么大的塘,你一个人干到猴年马月。大家的事,凭啥他们不干就你一个人干。你这个组长太窝囊,安排不动他们,就把活全揽在自己身上。就算你都干了,没人说你半个“好”字。老婆埋怨道,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嗨,反正闲着也闲着,想那么多干嘛。锅见底被数落,心里不高兴,闷着头走了。

屋后不到三百米,就是山塘,面积约二十亩,利用一个小山坳,两头筑坝围拢而成,这是六几年兴修的大水利工程。虽是山塘,但在锅见底眼里,是个湖泊,小龙山都指望它灌溉农田,满满的一塘水,是大家的底气,也是一年的希望。

山塘几近干涸,仅中间三个低洼处有点水。前几年,政府出资,将塘的边沿用混凝土抹了一遍。由于抹的太薄,经不起日晒雨淋水泡,好多地方早已开裂,剥落。就像碗成了筛子,漏水严重。因筹不上钱,不能用混凝土进行修补,只能像原来一样用巴柱踢踢,将开裂和剥落的地方砸实。

来到山塘坝上,锅见底放眼看了看塘的四周,而后下到塘边,用锄头把开裂的混凝土撬起,扒开,把里头的土整平。再用巴柱从下往上踢,踢出一个个饭碗一般大小的凹坑来,一个稍压着一个,排列整齐,像蜂窝一样。每踢一下,山坳传来“砰”的回声,给孤寂的山坳带来活力和生气。就这样,砰砰声一先一后,一唱一和,极有节奏,在山坳回响,像一首歌,一首动人的歌。

锅见底想起山塘筑坝时的场景,仍为之激动。

那时,锅见底还是孩童,坝上好多人,簇拥着,有装土的,挑土的,推车的,打夯的,干得热火朝天。打夯时,喊着号子,让人心潮澎湃。

筑坝时,每加高五十公分的土就夯一次,将土层层夯实。夯土的工具是用石墩或杂木桩子做的,上头固定在一个拳头粗的木杠子上,石墩或杂木桩子高六七十公分、重五六十斤。夯土时,两人将石墩或木桩子抬至胸前,再自由落下,利用石墩或木桩子的重量将土夯实。夯实后的堤坝结实,不漏水。打夯时,号子是少不了的,给枯燥乏味的劳作带来兴致。

——加把油啊,使劲干呀,嗬嘿,嗬嘿。

——干完活啊,好回家呀,嗬嘿,嗬嘿。

——回家干嘛啊,搂老婆睡觉呀,嗬嘿,嗬嘿。

哈哈哈……

喊号子时,几十个人可以齐声喊,也可以两人之间分组喊,你一句我一句,还可以由精力充沛声音洪亮的人喊。嘹亮的号子在山间回荡,经久不息。号子插诨带素,干活有男有女,笑声一片,场面蔚为壮观。

锅见底不懂号子的意思,只见大人们鼓着腮帮喊,光着膀子干活,印象非常深刻。

为了赶进度,白天干不完,晚上接着干。有次,晚上不仅加班还加餐,有白米饭吃。在那个饥馑年代,加餐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大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有次,锅见底的母亲负责煮饭,锅见底“嗡嗡嗡”地缠着吃了饭才肯睡。凌晨三点才开餐,锅见底实在熬不住,倒在灶前的柴窠里睡着了。等他醒来,一锅白花花的米饭都吃没了,仅锅边上残留着饭粒。锅见底大哭一场,不甘心,趴在锅边把残留的饭粒都塞进嘴里。从此,被人笑话成“锅见底”,锅见底这个绰号沿用至今。

远远看去,锅见底像一只翠鸟,趴在塘边上,形单影只。

肚子叽里咕噜叫唤了,才想起该回家吃饭。锅见底感觉体力一年不如一年,干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感到乏力。把工具撂在塘边,回家吃了饭再接着干。回到家,大门紧锁,老婆不在家。打电话,不接,再打,才接通,老婆没好声气地说进城了。老婆年前给人当保姆,这不还没出元宵,主人家催得紧,只得前往。老婆勤快,干活玩命,大家叫她半头牛,六十多了,还出去打工,没办法,家里要钱开支。锅见底也是,抓住每次附近为数不多的挣钱机会,添补家用。譬如打楼面,这种百分之百的重体力活,一般的年轻人都干不了,他还得抢着干,迟了被人抢了去。

 

去年,一开春,锅见底召集大家开会,商量把塘整一整。塘底干透了,必须蓄点水犁一遍。再把四边开裂的地方砸实,防止漏水。

    锅见底合计了一遍,眼下组里算他年轻,整塘是体力活,年纪大的干不了。于是,能出力的出力,不能出力的出钱。整好后,建议承包出去养鱼,给大家增加点收入。考虑到要放水灌溉,如果天旱,塘里剩不了多少水,对养鱼影响很大。因此,为了降低承包风险,能承包出去,锅见底提议承包费为一千块。

好心未必能办好事。

不提承包养鱼还好,一提承包就嚷开了。

铁拳头平时冲王冲霸,耀武扬威,蛮横惯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才一千块,还不如送给人家。我不同意,谁同意我就打烂他的脑壳。

锅见底撇了撇嘴,脸垮着。

有人跟着附和。锅见底一看,是四婶,外号长嘴婆。仗着儿子在深圳做生意赚了钱,进城买了房。加之孙子大学毕业在外工作,在县城买房刚结了婚。长嘴婆心里别提多得意。长嘴婆一身病,病怏怏的。可到了这个时候,就活泛起来,经常与锅见底唱反调。平时被铁拳头欺负得屁不敢放一个,现在倒好,做了跟屁虫,犯贱。上次修进村公路,每人掏一百五十元,长嘴婆死扛着不肯掏,要钱好像要她的命一样。她不是没钱,就是舍不得。

铁公鸡。锅见底心里骂道。

一片争吵声中,老郭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呃,呃,大家安静一下,我发表一下我的意见,要包至少两千块,少了包个球。老郭心眼多,精于算计,人称老狐狸。他是前任组长,对锅见底这个现任组长一百个不服气,说话阴阳怪气,没少使绊子。

有人还想发表意见,锅见底没给他们机会,再吵下去,毫无意义。

两千块,谁愿意包?锅见底问大家,没人吱声。其实,锅见底早就预料到了,除非脑壳进水了才愿意花两千块承包放鱼。

你一言我一语,像一盘散沙,根本捏不到一块。

商量不成,锅见底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不放鱼,不承包。锅见底朗声说,讨论整塘的事,同意的请举手。

没人举手。

一阵唏嘘声。

第二次开会,还是没吵出个结果。

第三次开会,有人干脆不参加。

……

小龙山人少,可心不少,一百个人一百条心,甚至二百条心。锅见底不禁摇头叹气。

山塘没有整,没有犁塘底,也没有把开裂和剥落的地方砸实。几次春雨过后,山塘蓄满了水,可没几天,水就噌噌噌地下去了,看了直叫人心疼。又逢夏季干旱,山塘见了底,无水可放,禾苗才打苞抽穗就被旱死了,以致颗粒无收。

面对枯死的禾苗,锅见底蹲在田埂上哭了,十分内疚,提出辞职,村委会坚决不同意。

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像去年那样,重蹈覆辙。大家不干,锅见底干脆自己干,架早势,想凭一己之力,务必在蓄水之前把塘整好。

中午也不休息,天傍黑时才收工,共整了五处,大概二十米长。回看一天的劳动成果,锅见底感到有一丝丝欣慰,也有了一点点底气。

次日,还是阴天,天麻麻亮,锅见底就动身去山塘。他睡不踏实,山塘没整完,心里老惦记着。小龙山很安静,小黄狗还在睡梦里,报晓的公鸡打了鸣后可能又睡着了。

来到山塘边,锅见底脱下夹克,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先活动一下筋骨,感到两个手臂酸痛,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以前了。他干咳了一声,往两个手掌心里吐了一点吐沫,再搓了搓,拿起锄头开始干活。他一边干一边撮起嘴,吹起口哨,仿佛浑身又有是不完的劲儿。

在一唱一和的“砰砰”声中,眨眼功夫一上午就过去了,锅见底回家吃了午饭,返回山塘,过了大伯老屋后,就隐隐听到山塘传来“砰砰”声。锅见底以为听错了,停下来谛听,没错,确实有“砰砰”声,莫非有人在踢巴柱?是谁呢?锅见底一阵惊喜,不禁加快了步伐。

原来是堂哥大石头,大石头平时沉默寡言,三马棒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但干活实在,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锅见底感到很欣慰,赞许地看了看大石头,也埋头干活。踢巴柱时的“砰砰”声不再孤单,变得密集而又此起彼伏。

第三天早上,大石头比锅见底去得还早。早饭后,叔叔也加入进来。叔叔是个没主见的人,别人说啥他都会点头说是,大家给他取了绰号“是是”先生。于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无形之中,展开竞赛,张飞不服马超,谁也没有停下来歇口气。“砰砰”声更加密集,像过年放鞭炮一样,不绝于耳。

锅见底非常高兴,邀请他俩去家里吃午饭,说家里还有腊肉,去屋后挖些冬笋,做个冬笋炒腊肉,放些泡辣椒,味道相当不错。再炒个猪血丸子,炸个花生米。咋样?

别说了,说得我滴口水了。大石头瓮声瓮气地说。

可惜呀,酒没了。锅见底说,过年把酒喝光了。

是。是。叔叔点头说。过了一会,大惊小怪地说,我家有红枣枸杞泡酒,去灌几瓶。

中午,三人都喝高了,喷着酒气,走路摇摇晃晃,叔叔和大石头坚持要去踢巴柱,被锅见底拦住,要他们下午休息,明天再干。把他俩送回家安顿好,锅见底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去了山塘。只是踢的巴柱印歪歪扭扭,游龙一般。第二天一看,一脸疑惑,这是我踢的吗?

陆陆续续有人加入踢巴柱的队伍中来,让锅见底想不到的,人数竟然多达八人,就代表八户人参加,占了小龙山一半以上。在锅见底看来,已是相当壮观了,心里非常高兴,甚至比结婚入洞房还高兴。他拿出过年买的、亲戚送的水果、饼干、糖、面包等,干活累了,中途休息时给大家当点心吃,补充体力。过年时,谁也对这些不感兴趣,可这时候吃起来,特别甜,特别香。锅见底不抽烟,却特意让人稍了几包软白沙烟,给大家抽。

有人跑回去烧了开水,把烧水壶和暖瓶都提来了,暖瓶里装着热的,还有茶叶和一次性杯子,放在堤坝上。这样,白开水有热的,温的,凉的,也可以泡茶,谁渴了就去喝一杯。气氛非常和谐,融洽,比起前几天开会,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锅见底心里暖暖的。

 

铁拳头来了,见这么多人踢巴柱,这么热闹,心里不高兴,黑着脸。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像个视察工作的领导。他一来,大家都忙着干活,没人搭理他。他更生气,走过来走过去,最后站在堰口,说,周围五米是我的,谁也不能踢。他扫视一周,恶狠狠地说,谁敢踢,我把他摁在那水坑里捂死他。不信,就试哈。

堰口周围损毁严重,铁拳头占那儿干嘛,他来踢巴柱?难道良心大发现?看那架势也不像。锅见底满腹狐疑,总感觉不对劲。

锅见底一夜没睡好,迷迷糊糊,快天亮时,突然暗叫不好,铁拳头是想留住堰口附近不让整,专门漏水,让大家白忙乎一场,肚里果然没憋什么好屁。真是坏透了,绝不能让他阴谋得逞。

作为组长,关键时候要知难而上,挺身而出。锅见底犹豫一阵后,拿起锄头和巴柱来到堰口,开始干活,还有意把锄头在堰口上墩了墩,发出“咣咣”的响声。大家投来惊讶和钦佩的眼光。

下午,大石头来到堰口,与锅见底一起整。锅见底说他一个人就行,要大石头别参乎。大石头不听,自顾自地忙起来。洪叔也加入进来,他今年七十多了,已没力气踢巴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用锄头撬混凝土块,再平整平整。人多力量大,不到一天功夫,就把铁拳头划定的范围整完了。

锅见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铁拳头优哉游哉来了,一见堰口被整了,顿时火冒三丈,就嚷嚷起来,问谁干的,站出来,他要捏死他。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阵沉默后,锅见底说,我干的,冲我来。

铁拳头立马冲过来,瞪圆两眼说,我就知道是你,看你敢不敢承认。手指在锅见底面前乱舞,快戳进眼里去了。锅见底早已竖着锄头,手紧握着锄头把子,接连后退几步,以防不测。铁拳头以为锅见底胆怯,欺身上前,朝锅见底面门挥拳而去,锅见底眼疾手快,脑袋一偏,躲过了。铁拳头见锅见底躲过了,接着往他下身踢了一脚。锅见底连忙退到锄头后面,铁拳头一脚踢在锄头把子上,“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揉脚。

一会站起来,铁拳头不服气,不甘心,还想动手,却见锅见底身旁站着大石头和洪叔,他们都让锄头立在身前,眼睛瞪着铁拳头,一脸怒容,做出拼命的样子。铁拳头一看形式不妙,收回拳头,也瞪着两眼,相互僵持着,像斗红眼的公鸡。接着,又有两人站在锅见底身后,第四个,第五个,直至第八个人,全都站过来,都瞪着眼,怒容满面。

铁拳头见大势所趋,退后,手指乱舞着,咬牙切齿说,你们等着,你们等着。而后,一瘸一瘸,灰溜溜地走了。

大家会心一笑,只是笑得有点勉强,还略显沉重。锅见底知道,大家替他担心,有所顾虑,担心铁拳头暗地里找麻烦,伺机报复。

锅见底转身抱拳,向大家鞠了一躬。

晚上,锅见底吃饭后,拿了一瓶剩下多半的红发油,提着十个土鸡蛋,摸黑来到村东头的铁拳头家,看望铁拳头的脚好些没有。

铁拳头家的黄狗冷不丁地从黑暗里杀出来,蹿到他跟前,汪汪汪地吠着。锅见底感觉到它的狰狞和杀气,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本能地定在那儿,本能地骂它“一个村子的,都不认得了,叫什么叫”,声音很大,以此吓退狗仗人势的黄狗。

挨刀砍的,叫什么叫,还不滚。是铁拳头老婆的声音,她喝退那黄狗。那黄狗很知趣,顿时噤了声,站在主人身后,龇牙咧嘴,随时要扑上撕咬似的。她问,哪个?

四嫂,是我。锅见底答道,说着走了过去。

铁拳头老婆惊讶说,哦,是有福啊。

锅见底问,我来看看堂哥,他咋样?

他在那边屋里看电视,你去吧。四嫂向西侧那间房努了努嘴。

锅见底把带来的土鸡蛋塞到四嫂跟前,说,这是刚下的土鸡蛋,没几天,一点心意。四嫂客气了一番,半推半就地收下来了。四嫂身体不好,经常头痛,手脚麻木,医生说是轻微脑溢血,有几年了。锅见底问她好些没有,感觉咋样。四嫂感谢他挂牵,说好多了。

堂哥,我来看你了。锅见底大声说。

房里没有回应。

锅见底还未进门就说,堂哥,我带了红花油,脚咋样?

铁拳头假装一门心思看电视,没搭理锅见底,脸阴沉着。

要不,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看?锅见底强装笑脸,耐着性子说。

别装了。四嫂对铁拳头说,人家带了土鸡蛋,还给你带了红发油。你差不多就行得了。

铁拳头紧绷的脸这才松弛了点,但明显还气着,他冷冷地叫锅见底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气氛凝滞和尴尬,锅见底坐下来闲谈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不知是锅见底拜访铁拳头起了作用,还是铁拳头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不得人心,或许,二者兼而有之。总之,此后他再也没去过山塘,没去刁难过锅见底。

老天开眼,下了一场大雨,山塘蓄了水,淹没了塘底。锅见底带领七八个人,花四天时间,没日没夜,终于把塘底犁了一遍。

一个多月后,伟大的山塘修补工程完工了。锅见底站在堤坝上,望着修好的山塘,长吁了一口气,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洪叔家摇出的蜜糖一样。

后来,他买了几百尾鲤鱼苗,偷偷放进山塘里。这么大的山塘,不养鱼实在太可惜,不管鱼进了谁家田里,反正都在小龙山。到水稻成熟时,鱼在水田里能长到一二斤重,打禾时,大家都有鱼吃,该多高兴。这是后话。

 

清晨,锅见底把三只羊栓在屋端头的树林里,惹了一身露水,钻出树林时,身上被打湿了。回到屋前,迎面遇到洪叔,洪叔着急忙慌地说,你听说了吗,有好多人今年不打算种水稻。言语中夹杂着埋怨,埋怨锅见底这个组长不称职。

不种水稻,那种什么,种空气。锅见底很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说。

种包谷。洪叔说。

有这事?锅见底惊异道。

洪叔忧心忡忡地说,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当农民不种水稻,那吃什么,天天啃包谷?说完了,背着手,身子略显佝偻,蹒跚着走了。

看着洪叔离去的背影,锅见底陷入沉思,眉头上的皱纹凑在一块,仿佛黏住了似的。自从去年水稻绝收后,他就怕大家不种水稻,改种包谷,甚至撂荒。现在倒好,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锅见底的心揪着,顾不上做早饭,要去摸摸底,掌握他们今年种田的真正想法。要不他心里没底,哪吃得下饭。小龙山共十五户人家,锅见底把他们分成三派,首先是支持派,由原来的五户,通过这次整山塘增加了三户。其次是中间派,共四户,包括长伯、老咕咚及米嫂。他们平时很少发表意见,有点见风使舵风吹两边倒,立场不坚定。最后是反对派,他们就是铁拳头、老狐狸、毛癞子和长嘴婆四婶。

没想到的是,大石头要打退堂鼓,今年不想种田,要出去打工挣钱。大石头六十多了,是个老光棍,讨老婆是他一生的梦想。镇上赶场时,他什么也不干,就盯着大姑娘小媳妇傻看,嘴角流口水。经常睡到半夜憋得难受,脱得一丝不挂在床上打滚。小龙山靠天吃饭,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女的不愿嫁到小龙山来。因此,讨老婆成了男人最头疼的事,这不,铁拳头的儿子三十二了,还没对象呢。

锅见底心里难受,也不便多说,他同情大石头,只说都这个岁数了,还出去能干嘛,谁要。不过,石头年年说出去,真出去了,没几天又灰溜溜地回来。请他做事的人嫌他脑壳不灵光,笨手笨脚,炒他鱿鱼。锅见底在附近打楼面时,每次带上他,能照顾一点是一点。如果他非要出去,他不拦着,把他的田一起种了,不能让水田长了草。要不然,会遭天打雷劈的。

中间派四家态度含含糊糊,不明朗。他们不无顾虑,因为没有参加整塘,也没掏钱,到时担心不给他们放水灌溉。锅见底打消了他们的顾虑,要他们把心放在肚里,稳稳的。因为这都是自愿整山塘的,没有理由不给他们放水。如此一说,他们终于点头答应。

剩下的,锅见底只去了最难的一家,铁拳头家。长嘴婆家里仅有她和四伯,前几年就不种田了,他们的田白送给人种,这也是四婶不愿掏钱不愿出力整塘充分而坚定的理由。老狐狸好面子,倘若铁拳头愿意种水稻,他面子上会挂不住,自然而然种水稻。毛癞子与老狐狸是亲兄弟,只要老狐狸种了,毛癞子肯定跟着种,应该没多大问题。

铁拳头没在家,锅见底扑了空。傍晚又去了,铁拳头没给锅见底交流的机会,说忙着上茅房,空着手匆匆地出去了,结果一直没进门。第二天清晨再去,铁拳头还在梦里,很不耐烦地说,大清早,也不让人睡觉咋地。

锅见底陪着笑说,不好意思,吵你睡觉了。就是想问问你,今年种水稻还是?

种不种水稻,关你球事,你算老几,也管得太宽了,是不是还要管我拉屎拉尿上床睡觉。铁拳头板着脸,阴阳怪气地说。

锅见底依然笑着说,当农民不种水稻,那你吃什么,像城里人买米吃,那还叫农民吗?

铁拳头轻蔑地说,是不是农民你说了不算。

……

谈话不欢而散,阴云笼罩在锅见底的心头。

一晃快清明,到了种包谷的时节。锅见底一边忙着翻地种包谷,一边惦记铁拳头他们真的把上等水田种了包谷。他实在不放心,太阳落岭前,去铁拳头屋前不远处的大田、老狐狸大水坡的田和毛癞子红土坳的田转了一圈。此后,隔一天去一次,老狐狸和毛癞子的水田还原样未动,只有铁拳头屋前的田被翻过,但田埂毛毛刺刺的,根本没动过。按老规矩,如果种水稻,必须把田埂内侧去年糊的那层熟土挖掉,刨平,再用巴柱踢一遍。这样,田埂才不漏水。现在不整田埂,明摆着要种包谷,不种水稻。

锅见底心里发沉,额头上的皱纹又拧巴在一起。

也该锅见底与铁拳头正面交锋的时候。上午飘着毛雨,凉丝丝的。锅见底信步去了铁拳头屋前转悠,见铁拳头在田里正准备刨坑种包谷,赶忙冲上前抢铁拳头手中的锄头,制止他不要下种。铁拳头惊愕不已,拿起锄头转向一侧,不让锅见底来抢。同时,恶狠狠地警告说,再动手,我一锄头挖死你。锅见底不管不顾,再抢。铁拳头忙后退一步,怒不可竭,举起锄头朝锅见底的脑袋砸去。锄刃擦着锅见底的后脑勺,锅见底顿时感到剧烈疼痛,血染红了那稀疏灰白的头发,顺脖颈蛇一般趟了下来。锅见底用手摁住后脑勺,连忙跳出圈外。好险,差点脑浆开花,一命呜呼了。

铁拳头,你下太狠,不讲江湖规矩,搞偷袭。锅见底不甘心,不服气,也无所畏惧,指着铁拳头大声说。他今天豁出去了,非得制止不可。

咋个规矩?铁拳头问。

你把锄头扔了,咱们空手对空手较量一番。锅见底说。

空手就空手,难道还怕你。铁拳头不屑一顾地说,故意加重了“你”的语气,根本没把锅见底放在眼里。

铁拳头果然把锄头丢在一旁,撸起袖子,往两手掌心吐了口吐沫,微微弓着腰,做好打架的姿势,像伸长脖子斗架的公鸡。锅见底不顾疼痛,上前与铁拳头手铰着手,弓着腰,使劲下压,使劲扭,用脚勾对方的脚,你来我往,像蒙古人摔跤似的。锅见底勇气可嘉,但毕竟身子单薄,被摔倒在地。铁拳头顺势扑倒在锅见底身上,却哎呦大叫一声说,你搁着我的蛋蛋了。哎呦。哎呦。原来,锅见底倒下时,故意曲起了左腿,正好搁在铁拳头的下身。铁拳头几乎痛晕过去,锅见底趁机扒拉开铁拳头,连忙站起来,身上沾满泥土,退到几米之外。铁拳头停止了哀嚎,爬起来追打,锅见底撒腿就跑。

两天后,锅见底放心不下,午饭时间,向铁拳头家走去,要与铁拳头谈谈,希望他能改变主意。锅见底后脑勺裹着纱布,纱布洇出血色,说话不能太用劲,太用劲了就扯着疼。

来到铁拳头屋前,锅见底隐隐听到偏屋“咣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喊铁拳头没人吱声,喊四嫂,还是没反应。堂屋门开着,锅见底探头瞅了一眼,又喊了一声,依然没动静。偏屋的门敞开着,他径直走过去,一到门口,就看见有人仰面倒在灶前的柴窠里,灶堂里火烧得正旺,呲呲地往外吐出火舌。灶台上搁着一个菜碗,碗里盛着切好的红辣椒,铁锅里刺啦刺啦地响着,冒着水蒸气。

是四嫂,可能脑溢血了。

咋的啦?锅见底快步上前,先轻轻推了推四嫂,见没反应,就把她扶起来,靠着墙坐着,赶忙用手尅她的人中穴。他的手打颤,心砰砰乱跳,快跳出来了。他腾出一只手,抖索着从衣兜里摸出手机,颤颤巍巍地拨打铁拳头的电话,嘟嘟了半天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情急之下,拨通了大石头的电话,大石头一听说来铁拳头家,不愿来,锅见底凶了他几句,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四嫂一直没反应,锅见底心里急,再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怎么办?怎么办?拨打120,可从县城到小龙山开车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如果再等半个小时,黄花菜都凉了。不能再等了,咋个办?咋个办?

锅见底突然想起,在抖音上看到过一些急救病人的办法,管它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他赶忙拿起灶台上的菜碗摔在地上,碗碎了一地,红辣椒差点溅到锅见底的眼里。他捡起一块较为尖利的瓷片,犹豫了一下,咬牙划破了四嫂的一个手指尖,再用力挤出血来。乌黑的血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呈球形,渐渐膨胀变大,最后破裂,滴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大石头呼哧呼哧跑来了,洪叔噔噔地小跑着来了。锅见底一边顺四嫂的手指往外捋血,一边叫大石头给铁拳头打电话,大石头不乐意,洪叔抢过手机,拨通了没人接。锅见底要洪叔打120,占线,打不进去。打了几次,才通了,说了几遍,对方才听明白,答应立即安排。

救命如救火,不能干等半个小时,来不及。锅见底叫洪叔拨通邻村莫良的电话,莫良是开出租面包车的,请他想办法无论如何尽最快速度把车开过来,载上四嫂往县城赶,与120中途会面,以节省时间。

锅见底又划破了四嫂的另一个手指尖,要大石头帮忙往外捋血。大石头嘟嘟囔囔,说锅见底真狠心,铁拳头要是知道了,不打碎他的脑壳才怪。

面包车来了,锅见底和大石头把四嫂抬上车,两人也跟着上了车,向县城疾驶而去。没多大一会,大石头惊呼道,动了!手指动了一下。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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