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来不及躲到山的背后,太阳就红着脸探出头来,光束穿过后山的树林,透过丝绸般的晨雾,像灰色蚂蚱的触角,匍匐在父亲的脚下。父亲高高扬起锄头,让光亮的锄刃深深地扎进黑色柔软的土里,翻过来,把土拍碎。把阳光埋进地里,也埋进自己的心底,在空阔辽远的冬天里长出一抹绿色,亮丽寂寞的时光。
不远处,池塘里的水清冽,与蓝天对视,呈现一样的颜色。树枝上的翠鸟,穿着漂亮的花衣裳,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想赶上秋天最后的一班车,带上一条肥鱼奔赴下一个人生的驿站。它像父亲一样勤劳,没有停歇。
消龙山,是我出生的地方,在大山的漫坡上,向阳。因此,阳光从不吝惜地在坡上铺展、游荡、或逡巡,甚至躺在地里酣睡。饱含阳光的土发黑,松软。父亲说,这么好的地荒了太可惜。大哥从广东回来之前,父亲那时快八十了,还种地,种苞谷,种水稻,把全家的地都种了。最多的一年,苞谷收了一万斤(父亲说的,估计有水分),摊满了三哥二楼的房间。苞谷金灿灿的,像一个个小太阳,晃眼。黄橙橙的稻谷挤在金属粮仓里,粮仓就在堂屋左边的偏房里,父亲用双手虔诚地掬上一捧,再缓缓张开。稻谷干梭梭的,从指缝间流走,一起流走的还有一年的辛劳。喜悦,翻越脸上重重皱纹,荡漾开去。
父亲好强,如今八十四了,依然如此。
我喜欢在阳光流淌的日子回老家,听父亲翻阅以前的往事。父亲健谈,与我在一起时,不会放过任何“演讲”的机会。譬如在洪江带领二三百人修森林铁路,进度名列前茅;参加过县里的党培训班,是重点培养对象;当过生产队队长,让大家吃了饱饭……桩桩件件,像翻阅经典名著一样,不知被父亲翻了多少遍。声音亦然激昂,高亢。屋后是二伯家,二伯仙逝前,常坐在屋檐下,他一笑,就露出黑黄的牙齿。他说,你爸一张口,就晓得他要说么格,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人老了,容易掉进往事的泥潭。父亲把一半留给往事,乐此不疲。一半给了今天,看中央新闻,看自己喜欢看的电视,养鸡,种菜,赶场,独自去几十里外的洞口县买药。
父亲把优点给了大哥,也把晚年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复制给大哥。
几亩田,几分地,树林环拥。土鸡在门前觅食,追逐。麻鸭被绿网围着,主食是苞谷和青菜,苞谷是刚晒干的,还带着太阳的余温。它们吃饱了,喝够水,再眯瞪一会。大哥把三五只羊赶进屋旁的树林里,天黑时才唤回来,黑羊贪玩,灰羊贪吃,白羊爱闹,咩咩咩地哼着歌,没完没了。
前些年,大哥从广东回来,盖了两层楼房,里外精装修。仿佛打了几十年的工,就是为了有个像样的窝。村里的人都在同一条路上奔跑——年轻的时候出去打工,攒够了钱盖房,等老了,就回到村里。仿佛一个人似的,村庄,是一个人的村庄。如今,楼房多了,村里却只剩下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和未上学的小孩,还有像大哥一样的下一批老人。就像屋后的竹子,长得再高,中间却是空的。
大哥说,叶落了,要归根,从哪儿走出去,还得回到哪儿。即使人不回来,心会回来。我常回家,回到我出发的地方。我在寻找,害怕失去,究竟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我晓得,它在故乡的泥土里,在我心灵的深处。
除了种田种地,大哥还给人打楼面的模板,这是个技术活,安全上有风险。大哥当初与人打楼面,最远的地方有几十里路,打楼面是重体力活,为保证质量,必须当天打完。鸡没叫就出发,后半夜才回来,除了满天星辰,还有一身疲惫。好在有人带学徒,大哥学拆模板,可是还没等大哥学成出师,师傅被高空坠物削去半个脑壳。一眨眼,人就没了,大哥说师傅走得急,没有一点痛苦。是大哥帮师傅收的尸,入的殓。
二哥在贵州打工多年,听说退休后要回来,要大哥给他装修房子。大哥带我参观了他的杰作。大哥曾跟着泥瓦工当了几天小工,偷学加自学成才。在大哥眼里,弥眼的是他的杰作和兄弟情义,而我还看到了二哥即将跟在大哥的后面,走在父亲走过的路上,一点点地继承或复制父亲的晚年生活。
每次回老家都是蜻蜓点水,点到为止。临行前,父亲搬出他发明的捕鼠器,要我欣赏。父亲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得意,像个孩子似的。捕鼠器很简单,在一只大塑料桶的上口蒙一块薄膜,薄膜上放上少许米饭,桶里盛十公分深的水。老鼠一上去,就会扑通掉进水里,从而被淹死。原理虽然简单,但我佩服父亲这个岁数了,还能有这样的好点子。父亲说,屋里的老鼠被他捉完了。可是没一会,一个拇指大的老鼠溜了出来,快速窜过堂屋。父亲见了,讪笑道,咋还剩一个呢?
自从水泥路来到屋门前,送别就从先前的村口挪到了家门口。告别父亲和大哥大嫂,出村的路像蛇一样蜿蜒,过村口后在第一个拐弯处,我习惯性地停车回头张望,回望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发现,有个人站在村口的路上,浸染在金色的夕阳里。那是父亲,由于有点远,我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和表情,那表情或许微笑,或许落寞。
而我,眼睛有点发涩,视线变得模糊。冥冥中,我看到了一个人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