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空城的头像

空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5/14
分享

父亲的闲暇时光

后山坡,是父亲常去的地方。

石板路纤细,高高低低,自老屋端头穿树林,沿田埂,过高坎,蜿蜒而上,到达后山的半坡上,那儿有父亲的菜园子。父亲八十有四,高大的身躯略显单薄,背微驼,像屋前那棵冬天里光着枝丫的老桃树。他扛着锄头,背着笆箩,走在石板路上。在朝阳里,在晨雾中,在晚霞下,形成一副副流动的剪影。

父亲太要强,不服老,这个年纪了,走路还带着风,但步伐中透着蹒跚。父亲热爱土地,把全家每一块土地都烙在他的心里。一有机会,就带我们去地里转转,唯恐我们遗忘了它们。四年前,父亲退居农业二线,不种田不种地,就侍弄菜园子。总之,离不开土地,离不开泥土的芬芳和庄稼的清香。要不然,心里总觉得少点什么,不踏实。

菜园子不大,蔬菜的种类和数量也十分有限。四月的茄子、辣椒和南瓜,白露前种的白菜、萝卜和蒜苗,每样都不多。茄子八九棵,辣椒五六株,南瓜最多。南瓜藤粗叶大,爬得远,因此,只能种在边角旮旯,让藤蔓绕菜园子蔓延,把茄子、辣椒等围在中间,形成一个绿色藩篱。种菜,施肥和除草是关键。父亲很少用化肥,而用农家肥,如柴火的灰烬和鸡的粪便,都是顶好的有机肥料。撒过农家肥的菜园子,土肥,酥软,发黑。蔬菜疯长,幽青,生机勃勃。当然,也成了杂草的乐园,它们一开始潜伏在蔬菜的叶子下悄悄猛长,而后与蔬菜抢占地盘。父亲对它们不是不管,而是时机未到,待长到一扎高时,就连根拔起,带回去成了鸡绝好的青饲料。

父亲泡在菜园子里。晨雾从菜园子漫过,露珠从菜叶上滚落,阳光在叶子上涂抹。小蚂蚱躲在叶子后歇息,忽而张开翅膀,两腿一抻,呲呲飞走了。小虫子吃饱了躺在叶子上沐浴阳光,偶尔打两个滚。风轻轻吹拂,父亲好像听到蔬菜生长的声音,闲暇时光流淌的声音。干活累了,抬头,凝视远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往和未来。

你不喜欢吃南瓜,种那么多干嘛。有人问。

父亲笑了笑,未答。

屋端头响起来了父亲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像吹响了集结号,鸡从屋前、屋后和林子里飞奔而来,咯咯咯地围在父亲跟前。父亲除了种菜就是养鸡,鸡多时有二十几只,重的有五六斤。父亲把从菜园子带回来的嫩草、菜叶子切碎,和剩饭拌在一起,给它们吃。这些只是佐料,不是主食,主食是苞谷。苞谷棒子在二楼上挂着或摊在地上,已有四个年头了,黄灿灿的颜色略显灰白。四年前,父亲还种地,那年苞谷丰收,有五六千斤,二楼的地上和墙上全是苞谷棒子,黄灿灿的,晃眼。有贩子来收购,父亲嫌太便宜,没卖。岂料此后价格不升反降,干脆不卖了,全部用来为喂鸡。用苞谷饲养的鸡肉质细嫩,香甜,炖,炒俱佳。我喜欢。

父亲有时逗它们,拿几个苞谷棒子,一次揉几颗撒在地上,有意让它们争夺,疯抢。有时一会儿撒在西边,一会儿撒在东边,让它们一会往西跑,一会往东跑。虽是戏耍,但也增加了它们的活动量。看着它们像被风吹跑的样子,父亲笑了,有时眼泪都笑出来了。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蹲下来看它们啄食,看它们一天天长大,看母鸡刨土,看公鸡捣乱……有时与它们说说话,久了,鸡好像能听懂似的。

不知不觉,时光悄然从父亲身边溜走。

父亲喜欢说话,尤其在闲暇的时光里。我每次回乡下,都要听他说话。不过,每次说话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主要说他过去,说他曾经的辉煌,说得很详细。那些事我不知听了多少回,早已倒背如流,可我依然面带微笑,装作饶有兴趣地倾听,给父亲以继续说下去的兴趣。因为我在外省,因为不常回家,所以,我更珍惜与父亲说话的机会,让父亲多说话,让父亲高兴。

大哥大嫂在家,早已听腻了父亲的过去和吹嘘,不愿再听了。父亲找不到说话的地方,于是,看电视时,与电视说。喂鸡时,与鸡说。去邻村找留守老人说。先前还能去镇上赶集时,主动与陌生人说。父亲要我常给他打电话,每月至少一次,少了他不高兴。

你啥时候回来?这是父亲在电话里说的最多一句话。

我知道父亲想找我说说话了,可我只能搪塞,说快了快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秋天到了,南瓜红了。父亲说,你回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父亲故意卖关子。

啥好东西?我笑问。

南瓜子。父亲停了一会,神秘地说,你最爱吃的南瓜子……

父亲种的南瓜又大又红,大如脸盆,味甜,籽粒饱满。可父亲很少吃,只要南瓜子。没了南瓜子的南瓜,要么拿来送人,要么煮熟了喂鸡。他把南瓜子晒干,全给我留着。

除了南瓜子,还有鸡。父亲说你们回来,给你们捉几只。我要他留给自己吃,不能总给我们。父亲说鸡太大,宰了一个人吃不完。每次都这样说。这是父亲的借口,但我没有说破。

种菜也好,喂鸡也罢,都是父亲给我们一个念想,一个回家的诱惑,一个回家的借口。也给父亲一个心灵的慰藉,以致我们返城时好满载而归。

其实,父亲一直奋力想抓住什么,又怕失去什么。

父亲患有大脑间隙性缺血,晕倒过几次,幸好被人及时发现。他最近常说,他是天上的人,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来的,是个随时要走的人。死,对他来说,不过是从地上到天上,从人间到仙界,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而已。父亲把死看得如此轻描淡写,而我,心却异常沉重。

对父亲来说,闲暇时光也许还很长,也许屈指可数。因此,每一个晨,每一次日出,每一朵云彩,每一棵辣椒、茄子、白菜和萝卜,每一颗南瓜子,每一次喂鸡……对父亲都弥足珍贵。而我,却不能陪伴父亲,不能陪他度过这闲暇时光,感到深深的愧疚。在我脑海里,时常浮现出那一幕幕:在石板路上,在菜园子里,在屋前,父亲那单薄而微驼的身影,发白的头发,爬满皱纹的脸庞,还有企盼的眼神……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