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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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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

 

在我十四岁那年,父亲说,别整天窝在家里,走出去。父亲给我一把镰刀,母亲给我一个小笆篓,我拿着镰刀,背着笆篓,从此,走向田野。

田野依山势铺展,或隐或现,向山麓绵延。我站在田野上,总想把它装进我的胸膛,溶入我的血液,冲动和冥想像清晨的薄雾从心底涌起,弥漫。我仿佛来自田野,田野与我心性相通。

我不愿待在家里。尽管早晨的阳光能从瓦楞的缝隙中斜斜地探进头来,把许多圆圆的小光斑撒在地上,几颗尘埃在光束里翱翔。老鼠在房梁上来回穿梭,嬉戏,谈情说爱,发出窸窣声和“吱吱”声。公鸡站在堂屋的门槛上使劲伸长脖子,把脸憋得通红,“喔喔”打鸣。小黄狗悄悄地来到我的床前,趴着床沿,像人一样站立,摇着尾巴,朝我撒欢……相处久了,觉得乏味。

我把目光投向屋外,延伸至广阔的田野,我要走出去,走到田野上,那儿才是我的天地,我的舞台,有无穷的乐趣。

三月,太阳的脸又有了红晕,阳光暖起来。雨还赖在冬季里沉睡,偶尔打个哈欠,下一场小雨。云,白白的,不多,才三两朵,在暖阳里昏昏欲睡,一动不动。憋了一冬的叫天子,在草丛里与天空之间窜上窜下,成天歌唱,没完没了。紫云英抢占了田野,给田野披上了淡紫色的地毯,引来蜜蜂嗡嗡忙碌,蝴蝶飞舞。紫云英不仅能做绿肥,还是猪和牛的美食。厚厚的,软软的,像床,我们在田野上追逐,嬉戏,笑声在田野上飘荡。

累了,躺在紫云英上或草丛里,目光早已越过云朵,仰望海一般的蓝天,让心灵飞翔。身下,有窸窸窣窣声,那是小动物在潜行,忙碌。我知道,在我的身下,隐藏着一个动物世界,一片田野就是一个动物王国。我很好奇,在那个王国里究竟居住了多少动物子民。

父亲扛着巴柱(加固田埂的工具)、犁和耙,牵着水牛,走向田野。父亲干活细致,一丝不苟,像一个虔诚的田间艺术家。他摸透了田野的秉性,不用看,不用想,心里装着活儿,早就有了谱。田埂的熟土必须刨掉,加固后再糊上巴掌厚的稀泥。生土不能动,动了会漏水,就像碗裂了缝。开犁了,犁多宽多深,父亲都有自己严格的标准。深了浅了,会影响田的肥力和禾苗的生长,总之,要恰到好处。黑黑的泥土卷着紫云英,像波浪一样在父亲身后翻滚,延伸。

于是,一个隐蔽的动物王国被敲开了大门。水哗哗地流进田里,旱田成了水田,淹没了“王国”。蚯蚓、油铃、蝼蚁、甲壳虫等无处可藏,纷纷出逃。来不及躲藏的,被乌鸦、喜鹊、燕子、煤山雀叼在嘴里,成了它们的美食。我惊叹的同时,也同情它们流离失所,或被鸟吃了。可我更喜欢看燕子上下翻飞,啾啾呢喃;喜鹊站在田埂上四处张望,搜寻,不时飞向田里捕食;乌鸦胆大,跟着父亲后头,不远不近,收获最多;煤山雀最谨慎,最易满足,叼一条蚯蚓就飞走了……

我喜欢看鸟儿聚集,捕食,叽叽喳喳。我看得入迷,多少个为什么涌进脑海,忘了拔猪草,被父亲呵斥,连忙做出干活的样子。

晚风徐徐,在田野上游荡,吹落了夜幕,摇曳了满天星辰。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煤油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我们兄弟四个围在桌旁,埋头做作业。大哥拨了拨灯芯,剪掉灯花,罩上作业纸做的灯罩,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我还没到上学年龄,父亲就把我送进学校,乞求陆老师收留我。一支三哥用过一截的短铅笔,一本旧本子,没有书包,我揣着它们走上了求学之路。我晓得父亲母亲忙于下地干活,大姐和哥哥们要上学,家里没人管我。父亲说,你不能一直在田野疯玩,该上学了。只有上学,上大学,才能离开农村,离开这穷山窝,去更大的地方。

可我留恋田野,不想离开。我坐在桌前,心却在田野上逡巡,游弋,像风拂过田野,抚摸水面。

父亲母亲下地还没回来,我们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也给了我们“为所欲为”的时间。大哥拿出一盏陶制的油灯,有三个两寸长的嘴,灌上柴油,用一根长铁丝吊在棍子的一端。带上砸子,砸子是棍子的一端装上铁制的长梳子。大哥站在门边先左顾右盼,然后悄悄出屋,做贼似的。我暗喜,跟在后头。大哥不让我去,我说不让我去我就告诉父亲。大哥犹豫了一会,还是同意了。二哥留下来看屋。大哥在前,三哥在后,我在中间,提着小桶,向田野走去。

乡村的夜晚深邃,宁静,田野在夜的怀抱里安逸。只有蟋蟀在草丛里浅吟,青蛙聚在水田里约会,唱着情歌,微风在我们耳边摩挲。出了村子,大哥才点亮油灯,照亮高低不平的田间小道。将到水田边时,大哥向我们摆手,示意不要说话,并蹑踪前行,生怕惊动了水里的泥鳅。

我们凝神静气,蹑手蹑脚,仿佛没有一点声响。来到村前的水田边,大哥把灯给了三哥,三哥在前,拿灯沿田埂照水里,大哥紧握砸子跟在后面,两眼在灯光下的水里搜寻,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田里水浅,看得十分清楚。有泥鳅在水底酣睡,大哥找准位置,对着泥鳅,挥砸而下,而后立即出水。等泥鳅发觉,为时已晚,已被尖而长的梳齿扎透,流出暗红的血,任其挣扎,也无济于事。我欣喜若狂,连忙取下来放进桶里。

嘘。大哥用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我别得意,别发出声音。看到大哥连连得手后,我跃跃欲试,拽住砸子的长柄不放,大哥装作不高兴,拿眼瞪我,我撅着嘴就是不撒手。大哥没办法,只好让我试试。我喜之不尽,见水下一肥胖的泥鳅静静地躺着,就急不可待地砸下去,拿出来一看,砸子上什么都没有。我惊讶不已,问哥,哥说你没找准地方,你看到的泥鳅与它实际的位置不一样,要稍微往前一点。我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后来上初中后,才晓得那是折射的原理。

我不甘心,还要试一试。岂料一只脚滑进田里,裤筒湿了一大截,鞋上全是泥,我哇哇大哭。大哥见了,连忙给我脱掉鞋,把脚洗干净。我哭着说冰死了。大哥说忍一忍,男孩子不能遇到一点事就哭鼻子。没有怨言,没有责备,说完,背起我就往回走。因我意外失足,好端端的砸泥鳅不得不提前终止,三哥很是惋惜,我为此内疚。在大哥的背上,我感到大哥的背是那样的宽阔,结实,温暖,冲淡了心中的寒意。

到家后,母亲把泥鳅剪开,去掉肠子和内脏,洗净后用菜籽油炸得两面焦黄,再放上葱姜蒜,还有酸辣椒,稍加点水,翻炒几下,一道美味就成了,香气四溢。在那个食物匮乏的时代,炒泥鳅是一道不错的荤菜,那美味萦绕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高二后,我心中有了另一片田野。

太阳悬在头顶,炙烤着田野。田里的水发烫。我弯腰,手握脚耙,用力挖泥糊田埂。汗水迷住眼,流进嘴里,咸咸的,衣衫早已湿透。腰似乎快断了,我不时直起身,用手捶捶,手臂酸痛,乏力。我神情忧郁,高考失利和母亲的突然离去,使我一蹶不振,颓废,无心干活。

要精不肥,要文不武……父亲骂道。精和肥,指的精肉和肥肉,这句话的意思是啥都不是,啥都不会。父亲对我很失望,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我大学考不上,农活又不会干。这话像锥子扎在我心里,深深刺痛了我;又像锤把我从颓废中敲醒。我强忍住委屈的泪水,凝视远处,暗暗发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振作起来。

城西,金黄的田野一望无际,被远山环拥。村庄像飘落的云朵,镶嵌在田野之上。资江逶迤而过,奔向远方。我与堂哥、堂弟再次来到这儿,帮人打禾挣学费。

黑夜还没完全褪去,我们就抬着打谷机走向田野。老式打谷机有一百八九十斤重,水泡后更重。堂弟小我三岁,抬打谷机自然落在我和堂哥肩上。堂哥抬前头,前头重,我抬后头。我干过不少农活,可这重体力活还是吃不消,尤其是起身时,如泰山压肩,两腿打颤,汗水立马淌了下来。田埂狭窄不平,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每天都得抬进抬出,体力严重透支,身体像散了架,躺下就不想起来。收割的稻谷用我们的肩膀一担一担挑回雇主家里,扁担压红了我的双肩,像被烙铁烫过,疼痛难忍。

打禾,个中的艰辛,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知晓。我多想放弃,但为了学费,为了前途,我咬牙挺住。

小溪在田野匍匐,蛇行,杨树沿溪边生长,粗壮,高大。傍晚,阳光收敛了许多。蝉在杨树上举行盛大聚会,齐声欢唱,歌声密集,悠扬,将田野淹没在歌声的海洋里。我很惊讶,如此密集的蝉声,不知聚集了多少只蝉,那熟悉的蝉声,把我带回了那个山村,使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与母亲一起打禾的时光。

母亲弯腰,头低于稻穗,挥动镰刀,割得又快又多。像收割机,一旦开动,就不会停止。与母亲一起干活,我可以歇歇,偷懒,母亲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嗔怪我是懒鬼,不好好干活。我冲母亲嘻嘻笑,母亲忍不住,也跟着笑。于是,偷懒的事就不了了之。

捉鱼,是我最感兴趣的事。父亲在插秧后放的一指大的鲤鱼,到打禾时已是三个指头大了,正是鱼肥上桌的时候。打禾前,会将水放掉一部分,水浅,鱼就露出鳍背。我一见鱼,就兴奋不已,一路狂追。鱼左右摆动,拼命逃窜,打得水啪啪作响,钻到码好的稻束底下,顾头不顾尾,被我逮个正着。我双手抓鱼,哈哈大笑。我身上溅满了泥水,成了一个泥人,而我却乐此不疲……往事恍如昨日,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我望了望天空,眼睛又湿润了。

那次我们打了七天,我挣了七十八元。到县城时,已是日落西山,我们在街边吃了一碗炒饭,舍不得住店,沿着公路徒步四十多里回家。那天刚入下旬,月亮出来晚,我们抹黑穿过一个个村庄,走过一片又一片田野。走到朱溪桥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两腿发涨,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此时,月亮爬上了山岗,像刚洗过似的,清澈明亮,仿佛能照见人影。我们实在太困了,坐在路边晒得半干的稻草上歇息,遥望深邃的天空,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我梦见了母亲,与母亲在田野上奔跑。

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父亲打开门,脸上有一丝惊讶,旋即转为微笑。父亲还没睡,烤酒后又煮了一大锅酿酒的米饭,堂屋里弥漫着酒味和浓浓的饭香。父亲随手从团箕里抓了一把米饭给我,说,饿了吧。

一年后,又是田野稻香弥漫的时节,我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走向另一片更广阔的田野,去播种,耕耘。父亲破天荒地把我送到村口,目送我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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