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树林

心是离故乡最近的地方。

在故乡的树林里，我坐在一块突兀的石头上，仰头，举起双臂，张开手指，让风轻轻从指缝间滑过，秋天的风凉丝丝的，十分惬意。天空看上去更遥远，淡蓝。云，白而亮，像棉花，薄薄地撒了一层，似动非动，懒洋洋的。我的思绪忽而跃上云彩，追逐蓝天，忽而随风飘荡，四处弥漫。一只黑头大蚂蚁不怀好意地爬在我的腿上，晃动着粗而长的两个触角，东张西望。我用手指轻轻一弹，它跌落在草丛里，惊慌失措地跑了。

四周很静，如一片幽静的湖。我的心坠落在这幽静的湖里。

坐累了，干脆下来躺在草丛里，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我躺在草丛里，就在树林边上，故意躲着母亲。母亲扯开嗓子喊，我就是不答应，还偷着乐，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被母亲发现，拧着耳朵提溜出来。当然，母亲不会打我，顶多扬手做个打人的样子，我根本不怕。于是我冲着母亲得意地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母亲没法，跟着笑。

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小动物在活动。或许是千足虫，或者是蚂蚱，或许是野鸡……我坐起来，瞅了瞅周围，发现不远处，一只肥硕的灰兔子躲在草丛边上吃着什么，可能听到了我发出的声响，支棱着两耳，停止了吃，与我对视了一会。也许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它的宁静，它迟疑了一下，转身钻进灌木丛里，眨眼不见了。

野兔走了，四周又复归寂静。我想起了狐狸，想起追逐狐狸的场景。我怕狐狸，从小就怕。我站起来，用眼扫视一周，确认没有狐狸，才放心坐下来。其实，我多此一举，根本不用害怕。因为在童年随着树林砍伐殆尽，一夜之间所有的狐狸和麻雀都销声匿迹，此后一直不见踪影。那时候狐狸狡猾，常常在村子周围转悠，它夹着尾巴，装作狗的样子，潜入屋端头，叼着鸡就跑。鸡扑棱着翅膀发出哀嚎声，大人们听见了，冲出去猛追。狗们也跟着凑热闹，冲在大人们的前头，追逐着，狂吠着，声势浩大。那时，人的呼喊声，狗的狂吠声，交织在一起，场面煞是热闹。我壮着胆，远远地跟在后面，扯着喉咙喊，以壮声势。可狐狸忒贼，转个弯，迅速把鸡埋进松土里，而后一头扎进树林，再也寻不到它。树林是它们的地盘，一旦进了树林，犹如虎归深山龙游大海。

现在，树林回来好多年了，漫山遍野，郁郁葱葱，好像被挥毫泼墨一般。它们覆盖了山山岭岭，抹平了沟沟坎坎，掩映了村庄，围拢了田地。它们蓝了天空，白了云朵，绿了故乡，也醉了人们的眼。我多么希望狐狸、黄鼠狼等能回来，希望我的故乡能成为它们的乐园，让故乡的树林更富有活力。

我喜欢故乡的树林，喜欢它的厚重和宁静，喜欢它的生机与活力。让心跟着风儿在林间穿行，奔跑，让烦恼在林间消散。置身树林，静谧如潮涌而至，仿佛一切都抛至九霄云外。

大哥的屋后有一片竹林，竹子粗壮，挺拔，高大，叶子茂密，葱茏。我对竹子情有独钟，喜欢去竹林里走一走，看一看，抚摸一节一节的竹子。春节回家，父亲扛着锄头去竹林挖冬笋，要我们带回城去。父亲不服老，八十多了，大步走进竹林，可没走几步，就显蹒跚。他搜寻着，好像沿着什么印记，几锄下去，挖开黑黑的泥土，灰白的冬笋显露无遗。我好奇父亲怎么知道哪儿有冬笋。父亲很得意，呵呵地说，从竹子兜撒开了找，见土微微隆起的，保准有冬笋，切埋得越深笋子越粗。带回家，将冬笋切片，焯水，与腊肉一起炒，再放姜葱蒜红辣椒等佐料，是一道不错的美味佳肴，饱含着浓浓的亲情和故乡的味道。

如今，父亲老了，却依然好强，不愿与大哥大嫂在一起，独自生活。不想下厨时，喝几口啤酒充饥。父亲没酒量，喝几口就醉，醉了就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睡觉。沙发光滑，父亲滑落在地。有一次，我想陪父亲多说一会话，可怎么也叫不醒，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抱回沙发上。他虽醒了，睁着眼，看着我，没反应，傻了一般。而我，眼涩涩的，湿润了。

父亲是树林里的一棵树，一棵即将枯萎的树。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现在他老了我却不能守在他的身旁。

我的目光越过树林和一个叫黄家义的村庄，再翻过一个山岗，落在另一片树林里。那儿有一座坟，坟前有一块碑，四周荒草凄凄，灌木丛生，淹没了通往坟地的小路。这就是母亲在那边的家。阳光绕过茂密的柏树叶子，投射到坟前，给浓荫下母亲的家一丝温暖，也给我带来些许安慰。林子幽静，蝉儿噤了声，鸟儿都低声叫唤，唯恐惊扰了母亲。母亲一生好静，本本分分，才年过半百就匆匆去了那边，已经三十多年。我曾经一晚上三次梦见母亲，醒来时母亲的容颜和往事历历在目。父亲说你给你姆妈烧点纸吧，她在那边可能缺钱了。过后又说，你那儿不方便，还是我来烧吧。每次回乡下，父亲总会在堂屋神龛前点上香和红蜡烛，烧纸，恭恭敬敬告诉母亲我们回来了，要我们给母亲磕头，我们毕恭毕敬磕三个头作三个揖。

人老了，也安静了。脾气冲了一辈子的父亲也渐渐安静下来，坐在后山的菜园子里，看着长势旺盛的青菜们发呆。站在树林里，仰望湛蓝的天空发呆。在神龛前，看着母亲放大的相片发呆。而我在异地他乡，遥望故乡发呆。

故乡很静，故乡的树林更静。树林里，梧桐叶子黄了，被山风轻轻摇落，跃到地上，再被风一片一片翻阅。再过几年，我退了休，就如同黄了的梧桐叶子，被时间摇落，回到故乡，与树林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