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井架有三十多米高,耸立在黄土高原之上,像电影里的变形金刚,威风凛凛。井架呈方形,顶端四个角插上红旗,日晒雨淋,旗子变成淡红色,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井架上巨大的天轮不时转动着,提升或下放罐笼,运输上下班的工友们,以及材料、矸石和煤块,像心脏一样忙碌。倘若哪天天轮不转了,也就宣告这儿的工程完工,井架下的男人女人们也将全部撤走。
赵四方走出低矮的铁皮房,向队部走去。铁皮房散落在工业场区的边缘,拥挤,凌乱,像湖面上的垃圾被风赶到岸边,挤在一起。过风机房就是队部,队部后面是绞车房。一根三个拇指粗的钢丝绳穿过绞车房屋顶,通过天轮,与罐笼连接。绞车刹车时沉闷的咣当声和罐笼停在井口时的碰撞声,传入四方的耳朵里,四方听惯了,如同美妙的音乐,在心间流畅。
四方停下来,抬头凝视井架,却被午后的阳光刺了眼,眼前出现短暂的黑暗。四方无心欣赏那美妙的音乐,感到危机四伏。他深感惊讶和愤慨,这小小的工地,竟然有人偷袭枣儿,耍流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这林子还不大。
走进队部,参加会议的人员早已到场,会场寂静,肃穆,仿佛能听到人们的心跳。前头,队长季武乡端坐在办公桌前,麻着脸,扫视会场。四方骤然感到气氛紧张,连忙在后面找个空位坐下。没等落座,季队长冲四方骂开了,狗操的,几点了?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人,是你官大还是你长得俊?还大学生呢,吊儿郎当,知不道自己是干啥的。
季队长的脸像被冰雹肆虐过似的,坑坑洼洼,一激动,就更明显。面凶,让人望而生畏,动不动就骂人,一嘴粗话,活像个土匪,私下里有人叫他季土匪。
有人回头看了看,偷笑,但没敢笑出声。四方如坐针毡,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心里又气又羞,低着头盯着鞋子。盯着盯着,仿佛看到枣儿的俊模样,枣儿给他买的皮鞋就是好看,穿着舒服。
四方走神,没完全听明白会议内容,听了个大概。大意是,季土匪要井队副和殷队副各带三个班,分别施工一个掌子面,看谁干得好,干得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是龙还是虫,三个月后见分晓。
工地上疯传,季土匪要提拨,去项目部当啥副经理。别看季土匪平时在队里凶形恶煞,好像从来不会笑似的,可他见了项目部那帮人,像变了个人。尤其见了处里的人,他那胖腰变得非常灵活,弯得弧度更大,脸上堆满笑容,语气温婉,夹杂着奉承,完全没了土匪的样子。季土匪若是提拨了,那队长的宝座就空了,毫无疑问,得从井队副和殷队副当中必选一个。那就看他们的本事,这个“本事”不仅仅会干活,能干活,还有……你懂的。
说起井队副和殷队副,有必要掰扯一下。殷队副原是一个班长,能干也能说,小嘴嘚吧嘚吧说得天花乱坠,说到季土匪的心坎里。季土匪一高兴,就好摸摸殷队副的头,捏捏他那寡瘦的脸,戏谑说他一肚子阴谋。捏得久了,被捏成了队副。至于背后说没说井队副的坏话,知不道,但工友们对他的印象不咋的。
井队副话少,看起来蔫拉吧唧的,但不是那种三马棒打不出个响屁的人,像一按能蹦得老高的臭虫,一摁就能弹起来的弹簧。干活较真,有狠劲,肯出力,心眼实。他是班长时,殷队副还是个生瓜蛋子,他是队副时,殷队副才提为副班长,班长。半年后,就是队副,与他平起平坐,爬得够快。
两人表面称兄道弟,非常客气,私下里却是张飞不服马超,暗自较劲。有次掌子面没放中线,殷队副带班,到掌子面瞅了瞅,说球事没有,估摸着往前打眼放炮。井队副接班时用眼一瞄,大声说,偏了,偏了。殷队副听了很不高兴,冲井队副囔道,偏个球毛。井队副叫人到掌子面照灯,他跑到中线的后面,睁只眼闭只眼,再拿灯照中线,指挥掌子面的人往左往右,最后做上记号,根据记号打炮眼。第二天,测量人员放好中线,掌子面仅偏了十公分,在误差范围之内,前一炮却偏了一米。工友们说,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殷队副觉得很没面子,怄气。季土匪回家几天,要井队副主持工作,碰巧掌子面冒顶,很严重。井队副要求冒实了稳定后再处理,可殷队副不听,认为扳回面子的时候到了,带着人硬往前拱。别说,凭着一股子蛮劲,不到两天就处理完了,遗憾的是,得意忘形,麻痹大意,架最后两棚时,掉下一块大石头,险些砸中殷队副的脑袋。幸好被井队副一把拉开,救了他一命。那天,井队副右眼皮老跳,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事发生。于是下井看看,正好赶上顶板掉矸,暗叫不好,连忙拉开殷队副。好险,石头擦着殷队副砸了下来,殷队副脊背发凉,后怕不已。
若论资排辈,队长的宝座非井队副莫属。论能力,两人不相上下。可殷队副属后起之秀,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倘若殷队副被提拨,井队副脸上真挂不住,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一旦有压力,反而激发了他的潜能和斗志,仿佛被触发了内心的兴奋点,全身充满了力量。心想,小样,放马过来,谁怕谁呀。不把你干趴下,知不道马王爷有三只眼睛。嘿嘿。
二
四方不敢与井队副对视,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井队副的眼神里,四方似乎看到了对他的愤怒,不,应该是敌视,抑或是仇恨。自己就像草原上的羊,而井队副就是那埋伏在草丛里狩猎的豹子,随时会窜出来咬住他的喉咙,要了他的小命。四方心虚,如芒刺在背。
这一切源自那个下午,那个晚上,他们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枣儿,是井队副的媳妇,真名柳如萍。枣儿是四方给她取的,是专用名字,昵称,只有他们俩才知道。至于为啥叫枣儿,因为这儿是枣乡,工地附近的山坡上有成片成片的枣林,一到秋天,枣子红了,缀满枝头,像挂着小小的红灯笼,煞是好看,着实让人垂涎。四方喜欢枣,尤其刚摘的红枣,红艳艳的,摸起来滑腻,尝一口,又脆又甜,像柳如萍一样。四方说,我离不开枣,干脆,你就叫枣儿吧,天天把你含在嘴里,甜在心里,笑在梦里。枣儿红着脸笑道,你真坏!
若不是那天与枣儿一起去了县城,回来时天色已晚,四方“居心叵测”,不走大道,走小路,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的事。小路虽远,但极幽静,几乎遇不到一个人,沿沟底,穿过苹果园,爬上后山陡坡,就到了山顶他们住的工棚后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工地。四方一路磨蹭,挨时间,在苹果园里,四方说走不动了,要坐下来休息。枣儿说时候不早了,天都快黑了,赶紧走吧,但抵不过四方的强烈要求,停下来歇歇脚。园里极静,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此时的果园,苹果已摘,叶子开始干枯,仍留恋枝头,不舍离去。从枝叶的缝隙中,抬头望天,天空被高山割成不规则的长条形,倒扣在山顶,高远,瓦蓝。
枣儿仰望山顶,幽幽地说,真想站在山顶,向远处大声呼喊。至于为啥呼喊,喊啥,四方似乎明白,似乎又不全明白,不过此时此刻,他与枣儿有同感,也想爬上去大喊几声。不同的是,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喊,要与枣儿一起去,那才带劲,这话当然不能明说。他偷看了枣儿几眼,不看则已,一看目光就被黏住了。由于走路久了,枣儿的脸淡红,像施了胭脂,更加妩媚。胸虽不是大号的,但似乎恰到好处,像食堂里刚蒸的馒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四方看呆了,想入非非,心里像关了只老鼠,直往外冲撞,火烧火燎。枣儿发现四方不对头,被瞅得脸发烫,低声催促赶路要紧。
爬陡坡时,没走几步,太阳收走了最后一缕阳光,黑夜被哗啦一声倾泻下来,眨眼功夫,天就黑透了。枣儿穿着高跟鞋,走平路还凑合,可爬陡坡就够呛,走起来歪歪扭扭,险些摔下路边的高坎,吓得花容失色。四方趁机拉着枣儿的手在前头走,拉着拉着,像触电似的,有了异样的感觉。于是,起了坏心眼,稍稍捏紧了枣儿的手,见枣儿没反抗,没抽回手,四方胆子更大了,加了码,捏得更紧了。枣儿仍无反抗,俩人谁也没说话,黑灯瞎火摸索着前行,四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被激情烧糊了脑壳,转过身激动地对枣儿说,我爱你!
黑暗中,枣儿沉默。四方用另一只手去勾枣儿的头,撮起嘴向前想吻她,被枣儿本能地推开。枣儿轻声说,你是不是想家了?言语中带着惶恐。
四方清醒过来,松开了去勾枣儿头的那只手,脸臊得无地自容,幸好天黑,没被枣儿看见他那熊样。他拉着枣儿默默往前走,那只手一直没松开过。
四方明白,枣儿说的想家了,是想老婆想那个的代名词。可四方没有老婆,没有枣儿说的所谓的家。与他谈了八年、禁果一起偷吃了六年的的女友,因顾忌两地分居长期不在家,受不了孤独的煎熬,而拜拜了。原来被幸福包着裹着,如今却被幸福抛弃,为此,四方伤心了几个月,现在还在独自疗伤期间。还好疗伤已接近尾声,因为男人不能一直靠伤心过日子。倘若果真那样,则不是真正的男人。
那天以后,四方很忐忑,很惶恐,怪自己太冒失,太冲动,骂自己是流氓。怕枣儿记恨自己,怕井队副报复。他爱枣儿,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把这份暗恋埋藏在心底,不敢流露半点心迹。因为枣儿有老公有孩子,他不能充当第三者,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四方躲在房间里,怕人敲门,怕得要命,一敲门心就哆嗦。可出乎意料,一切平静如初,像啥事没发生过一样,慢慢地四方恢复了常态,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有人与四方打招呼,赵工,想啥呢?愣头鸡一样。四方呵呵两声,微笑着掩饰过去,不得不回到眼前。自从枣儿昨天被人欺负,四方心中就有憋着一团怒火,时刻燃烧,烧得实在难受。当枣儿告诉他时,他顿时气砸了,操起砧板上的菜刀,要冲出门,找到那可恶之人,砍上几刀。
这么冲动,你知道是谁了?枣儿拽住四方后背衣服,问道。
不知道。四方回答,一下子就蔫巴了,感到有力没处使,有气没处撒。
四方不止一次让枣儿细说事情的经过,不要遗漏任何细节。这些细节在他脑海里无数次显现,如同影片一样反复放映,他从中进行梳理,寻找蛛丝马迹,挖出嫌疑人。
纳闷的是,枣儿仅告诉四方,没有告诉井队副,难道认为井队副不会为这事上心,不会替她出头。可毕竟他与枣儿之间的爱情没有公开,顶多属地下情人,“情人”两字还应戴上冒号。因此,四方决定,暗中调查,秘密行动。
那情节又一次显现:昨天中午,枣儿独自下山去镇上买菜,返回走大路,离工地不到三百米处有个大弯,枣儿像平时一样抄小路。小路有两处小山脊,如同两处折褶,当枣儿刚走进第一处折褶,前后无人,视线正好被前后山脊挡住。突然,身后有响动,紧接着头上被啥重物猛击了一下,那重物好像碎了,头、脖子、肩膀及身上撒得到处都是。枣儿被突如其来的一击搞蒙了,没等她回过神,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往草窠里拖。枣儿先是惊慌失措,但马上镇定下来,明白有人将要干啥。一边抓住那人的手臂,使劲往外扳,使劲扣,指甲扣进了那人手臂的肉里,剜掉了一块皮。一边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那人以为枣儿被击昏了,没想到枣儿还能反抗,还大声呼救,完全出乎意料。惊慌之余,转身撒腿就跑,拐个弯,一会没了踪影。枣儿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似曾相识,却咋也想不起来是谁。枣儿惊魂甫定,一看身上全是灰,头上和肩上还有土疙瘩,顾不上拍一拍,慌忙走出小路,上了大道。
四方说,是那土块救了你。那土块不够硬,否则,你定吃亏不可。今后可不能独自下山,一个人别走小道……
四方想把这事告诉井队副,看他是啥反应,可就是张不开口。倘若一张口,就会被井队副怀疑,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告诉井队副他与枣儿的私情。唉!左右为难。
三
项目部前面有个小卖部,虽然只有几平方,一个柜台,一排货架,但也是工地上最大的超市,工友们休闲散心必去的地方。好比城市里的茶馆,可以海聊胡侃,吹死牛不犯法;骂娘倒逼,调情打诨,就是对骂或动动拳脚,也没人计较,出了那道门依然还是哥们;站在柜台前与有点姿色的老板娘对视,就是把自己看成死鱼眼,老板娘端坐着,面不改色,顶多笑着说句“回家看你姐去”,惹得大伙哈哈大笑,笑声仿佛要震塌石棉瓦屋顶。
下午五点多,就有上早班的工友从澡堂出来,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甚至还滴着水,身上的衬衣和西服还来不及扣扣子,坦胸露乳,朝小卖部一步三摇走来,向老板娘报到来了。其实,工地在山头上,离镇有五六里路,连个电视没得看,业余时间除了喝酒,没啥球事,加之女人少,有点姿色的女人就更少。不来小卖部,又能去哪儿,漫漫长夜如何打发?
老板娘,要不今晚陪我一晚上,嘿嘿。郭胡子边穿衣服边来到柜台前,笑嘻嘻地对老板娘说。
年轻的老板娘拿眼瞪他,没吭气。郭胡子见状,更来劲了,凑近色眯眯地半真半假说,就一晚上,你要啥我给啥。
去你的,回家找你姐陪你,要不找个老母猪天天拱你。嘻嘻。老板娘似乎得了便宜,笑得花枝乱颤。
老板娘,想死我了。哈哈哈。老板娘笑声未落,门外就传来嚷嚷声。老板娘知道张大炮来了,张大炮嗓门大,说话声音洪亮,像打雷,像井下放炮,把耳屎都震出来,于是被人冠以“张大炮”。听人私下传言,“张大炮”三字还有另有含义,说他下面那东西,雄起时像门大炮。
咦,想我?想我作甚,想我就多买东西。老板娘不屑地说。
买东西干啥,干脆我把你买了,呵呵呵。张大炮戏谑道。
呃。呃。好你个张大炮,在井下放炮还没放够,一上井就想放老板娘的炮?郭胡子看不惯张大炮流里流气的样子,好像怕张大炮抢了风头。
我放不放炮,放谁的炮,关你球事。张大炮没好气地回敬道。
就关我事,咋啦?不服?郭胡子噌地站起来,梗起脖子,怒视张大炮。张大炮一听心头火气,撸起袖子,握紧拳头,准备动手。两人像好斗的公鸡,谁也不愿示弱。老板娘却镇定自若,仍端坐在柜台后,瞅都没瞅他们一眼。这样的场景她见多了,见怪不怪,她就知道打不起来,无非是给无聊掀起一个小波浪而已。
俩人怒视了一会,眼珠子快蹦出来了,脖子梗得像井架上的铁柱子,知不道的人会被那场景那气氛吓坏的。旁人不劝架,反而起哄,看把戏。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就搞不明白,你放炮就放炮吧,不好好放炮,去做贼。郭胡子冷笑道,转移话题。
你把话说清楚,谁做贼了?张大炮瞪着眼说。气氛顿时缓和许多。张大炮做贼?这又引起大家的好奇心,支棱起耳朵谛听,连老板娘扭过头来,注视他们。
今天早班我就见你去我们掌子面偷锚杆了。不打招呼,不经我们同意,不是偷是啥?郭胡子言辞凿凿。
嗨。那不是偷,那是借。我们锚杆不够,不是为了赶进度嘛。都是一个队的,一家人,拿自己家里的东西,啥偷不偷的。张大炮自嘲道,说完理直气壮地笑了。大家一听是这个,感到有点失望。
球。就你们赶进度,我们就不要进度?郭胡子大声质问。他最看不惯那些手脚“不干不净”的人,今天丢这个,明天少那个,东西倒不值几个钱,关键是影响工作,影响心情。
郭胡子是井队副的班长,得力干将。张大炮是殷队副的左膀右臂,真是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
出乎意料的是,不知为何,两人说着说着,终究还是打起来了,不过无大碍,一个眼圈肿了,脑袋挂了彩,一个鼻子淌血,嘴角青了一块。这点小伤,算个球。在井下,碰手碰脚这等伤,连工伤都不报,买点红花油抹抹就好了,有时连红花油都省了。
后来听人说,两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各自的队副打的架,互相指责对方的队副,说对方的队副不是。争执不下,就动了手。
四
一个巴掌拍不响,孰是孰非,打架的事谁有责任谁没责任,谁也掰扯不清,也没必要去掰扯。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还得在一个队混呢。
竟然有人为自己出手打架,井队副有点得意,但毕竟是打架,无论出于啥目的,终归影响不好,若是井下打架,立马开除,不管啥原因。于是,出面调解,在东头边上的饭店里摆上一桌,除两位当事人外,还邀请了殷队副和赵四方。两位队副出面,哪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四方有些惊讶,喜忧参半。
去饭店前,井队副与殷队副已说妥,由井队副做东,郭胡子与张大炮握手言和,这事就算翻过去了。不承想,殷队副临时变了卦,这让井队副始料未及。
殷队副说,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郭胡子当面向张大炮认错,负担药费。要不比喝酒,能喝赢他,也行。
认错!万万不能。那就只剩下喝酒了。井队副心里窝火,但又便发作,要老板拿来十个玻璃杯,殷队副跟前五个,自己面前五个,都一字排开,颇有电视里头梁山好汉喝酒的架势。郭胡子,倒酒。井队副正襟危坐,而后一声令下。
队、队副,要不我替你喝?要喝死得我先死。郭胡子凛然道。
滚一边去,没你球事。井队副呵道。
而殷队副面无表情,阴着脸,盯着酒杯,一言不发。
酒杯全都倒满,谁也不发话,端起酒杯仰头就喝,一杯一口,倒进肚里,唯恐落了后。好家伙,这气势哪像喝酒,这是玩命!郭胡子一看急了,嗫嚅道,井队副,你酒量不行,要不少喝点。
谁不行了?你是我的人还是他殷(阴)谋家的人?为啥灭自己的志气长他人的威风。倒、倒酒,再倒。井队副红着连说。
第二轮开始,井队副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三杯没了。可殷队副先是瞅着井队副喝,而后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小样!输了吧。同我比,你还……井队副一看,纳闷地说,殷(阴)谋家,输了就输了,哭个球!怂了吧?呵呵。
殷队副突然抬头,瞪了井队副一眼,拿起酒杯用力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玻璃碎片和酒水四处飞溅。众人见状,目瞪口呆。井队副愣了一会,嚷道,老殷,你要干嘛?说完,端起一杯酒灌进嘴里,而后把酒杯摔往地上,算是以牙还牙,挑衅地看着对方。
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赶紧撤了。四方一看形势不妙,要郭胡子和张大炮分别把人拉走。本来是来劝和,当事人没事,劝和的人却闹起来,酒席不欢而散。
井队副好像不解恨,冲殷队副直嚷嚷,老殷,你王八!你混球!我告诉你,你不地道……你偷工减料,锚杆打得不合格,巷道像狗啃似的。我绝不会放过你,你等着瞧……
临走时,四方意外看到殷队副右手臂离手腕约三十公分处贴着创可贴,猛然想起枣儿的话,惊了一跳,莫非……可想想觉得好笑,不可能,殷队副咋能干那事,打死我也不信。
四方想起枣儿告诉他,她扯破了那人的上衣口袋。如果能找到被扯破口袋的上衣,再让枣儿辨认无误,则铁证如山。殷队副跟夜班,四方心切,决定凌晨等殷队副下井后就行动,一探究竟。
殷队副没住工棚,在工地南边的工棚旁用编织袋装土盖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里外抹了一层泥,盖上旧风筒布和石棉瓦,再用粗铁丝捆住,铁丝一头坠着空心砖,防止被风刮走,像平民窟,与工棚一样冬冷夏热。夜班班前会后,四方目送殷队副进了罐笼下了井,又过了半个小时,才向南边摸去。
殷队副房间里没开灯,黑魆魆的。四方藏在暗处先侦探一番,正准备上前,门开了,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连蹦带跳,嘴里好像念念有词,沿后面的土路朝山下走去。四方纳闷不已,那人影是谁?难道是殷队副老婆,他老婆不是回东北了?莫非有相好的,金屋藏娇?这黑灯瞎火的,下山干嘛?何况土路不好走,抹黑下山,非跌进深沟不可。
四方正狐疑,这时后面窜出一个黑影,冲上前一会拽着那白影,双方拉拉扯扯,一会那白影与黑影依偎在一起。知不道为啥,两人推搡起来,可能是一个要靠,一个推开,反而惹得白影紧紧抱住黑影,不撒手。四方好奇,悄悄靠近,从模样辨别出那白影正是殷队副的老婆云霞,黑影好像是井队副。四方咯噔一下,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怎么是井队副?他们有私情?乱了,乱了,全乱套了。四方越想越糊涂。莫非殷队副知道他们的私情,才总与井队副过不去?
云霞被井队副拽回房间,没关门,也不开灯。井队副在房间里很久没出来,也忒明目张胆了。四方越想越气,井队副的高大形象顿时一落千丈,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又摸了一颗石子朝石棉瓦屋顶扔去,砸住屋顶,听到“嘭”声响,而后愤愤离开了。他真想把这事告诉枣儿,要不枣儿还蒙在鼓里。
经过项目部前时,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从黑漆漆的小卖部钻出来,然后鬼鬼祟祟地闪进了项目部的一间房。四方好奇,悄悄地在那间房前停下来注视了一会,不禁啊了一下,几乎叫出声来。原来刚才那人是项目部麻脸李经理,这个时候他去小卖部干啥?呸!老色鬼!四方心里骂道。
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北侧工棚前静悄悄的,上早班的工友还没下班,上中班和夜班的正在酣睡。四方升井刚从澡堂出来,回工棚准备开门,枣儿站在小屋旁向他招手,示意有事找他。那晚以后,又过了几天,惶恐而歉疚的心终于平复下来,这会儿枣儿找他,指不定有好事,是不是枣儿同意了?四方心中一阵狂喜,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枣儿坐在屋檐下,微笑着叫四方坐下,中间隔着门洞。四方感觉到枣儿看他的眼神与先前不一样,多了爱意和柔情,更印证了四方的猜想,内心不免怦怦直跳。那天中午两人谈了几十分钟,气氛非常暧昧,甜蜜,有种初恋的感觉。有了那晚的开场和铺垫,这次枣儿变得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枣儿的脸白里透红,不时用柔情的目光注视四方,看得四方心花怒放。枣儿笑着说,那晚四方把她吓坏了,倘若四方再图谋不轨,那她就会不客气。
四方完全相信枣儿的话,他领略过枣儿的厉害。队里有个叫喜子的年轻工友,对枣儿出言不逊,想从口舌上占便宜,愣是被枣儿骂得狗血喷头,灰溜溜地走了,从此对枣儿怀恨在心。若不是枣儿对大学生心存好感,在她看来,大学生素质高,心地单纯,她把他们当弟弟看待。否则,也不会叫他一起去县城,也不会原谅他的不轨行为。
枣儿面部潮红,俏皮地说,进去坐坐。一进屋,枣儿面对四方站着,痴痴地看着他,眼睛像黑葡萄,放光。红红的嘴唇像团火焰,仿佛在燃烧,在跳跃。四方一看,不由自主地上前紧紧地搂住她,嘴与嘴粘在了一起,他感到了枣儿温度和心跳,仿佛世界为他们而静止……那次他们并没有更进一步,热吻了一阵后,四方担心被人撞见,就松开了。后来想起,没再往前一步,既后悔又庆幸,总之,心情很复杂。
第二天,四方决定晚上去找枣儿,告诉她他发现的秘密,可告密的事属小人所为,说与不说,四方仍在犹豫。
这几天,井队副分管的掌子面围岩破碎,严重影响进度,井队副很着急,也不放心,吃了午饭就下井了,说要一直待在掌子面,直到明天早上完全支护好才升井。班前会上,井队副指出殷队副分管的巷道工程质量没多大改观,锚杆支护多数不合格,会出大问题,久了会造成冒顶,垮塌,甚至导致安全事故。由于殷队副分管的巷道顶板为泥岩,打锚杆眼容易堵钎,为了赶进度,他们降低工程质量。他与殷队副大吵起来,被季土匪喝住。季土匪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嫌井队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脸拧巴得像麻花。
井队副忙于井下,正好给了四方与枣儿幽会的绝佳机会。凌晨一到,四方迫不及待地溜进枣儿的小屋子,做贼似的。屋里没有开灯,也不敢开灯,怕引起别人注意。四方一进屋,两人就在门后搂住一起,身体迅速升温,如干柴烈火般熊熊燃烧。四方一边亲热,一边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嘴吸溜着,一只手在枣儿身上上下游动,另一只手反手把门闩好。四方心里烧得难受,真想搂着枣儿往床上挪动,枣儿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只要四方再主动些,一切皆有可能。可四方一直克制,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枣儿好像有些失望,慢慢地呻吟声没了,两人分开,双手都拉着,坐到灶前。天气凉了,深夜开始变冷,两人头顶着头,时而沉默,仿佛就这样要坐到天荒地老。时而用喉咙说话,窃窃私语。
枣儿说,咱俩就这样一直干耗着,不再前进一步?四方明白枣儿的意思,都是过来人,一点就透,可四方沉默,他无言以对。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他总觉得对不起井队副,若突破了最后一道关卡,则真真对不起井队副了。可是,一步是错,两步也是错,已经错了,何妨再错一步。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既想充当第三者,又想当正人君子,天底下没这等好事。反正四方心里很矛盾,有贼心没那贼胆。
只要与枣儿在一起,四方仿佛坠入梦中,他一激动,就把井队副的秘密秃噜出来。枣儿没吱声,没有四方想象中的惊讶和愤慨,而是若无其事地说,我早知道。这回轮到四方惊讶了,暗想,好你个枣儿,心真宽,自己的老公在外有相好的,像没事一样。我、我真服了你了,我的枣儿!
那你为啥不管管?四方纳闷道。
他那臭事,我懒得管。唉!随他便吧。枣儿叹气说。
看来枣儿与井队副感情不咋的。这样也好,他四方才能趁虚而入。如此一想,暗自庆幸,巴不得他们离了婚,他与枣儿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可又觉得自己过于阴险,卑鄙,无耻,这好像不是他的为人。总之,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矛盾,左右为难。
时间跟着人的感觉走,跑得贼快。一眨眼就到了后半夜,俩人相拥着开始昏昏欲睡。这时门响了,有人敲门。两人均吓了一跳,这深更半夜的,谁会敲门?咚,咚咚。又响起来。谁呀?枣儿过了一会,壮胆不耐烦地问。
我。门外不耐烦地答道。天啦!是井队副的声音。声音沉闷,在四方听来却如五雷轰顶,内心开始惶恐,哆嗦,被人堵在屋内,知不道如何是好。
枣儿犹犹豫豫开了门。就一间房,四方无处可藏,只有躲在枣儿身后,尴尬,羞愧,惊慌,不亚于豹子面前的小羊。井队副穿着工作服,湿漉漉的,脸脏兮兮的,像乞丐。他一进门就瞅见四方,立即取下头上的安全帽向四方用力砸去,青着脸,一腔怒火,瞬间爆发。安全帽砸偏了,砸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刺耳,吓得四方心惊肉跳。井队副顺手操起门边笤帚,朝四方奋力打去,还是打偏了,打在床头上。
枣儿临危不惧,挡在两人中间,大声说,财旺,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是我叫他来的。井队副没吭气,冲到灶前,从案板上拿起刀,正要转过身来。枣儿拔拉着身后吓傻了的四方,低声说,快走!四方反应过来,立即从井队副身边窜出门去,跑得比兔子还快。刚拐过门边,身后刀子飞了出来,咣当一声深深扎进屋檐下的黄土里。
六
井口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四方看了看手机,今天是阴历十月初一,每逢初一十五,项目部安排人在井口附近燃放鞭炮,祈求井下平安。四方不信这个,但麻脸李经理信,他说小煤窑老板信啥窑神,还在井口盖庙敬奉。他不信神,但是放放鞭炮,驱邪保平安,还是可以的,不算封建迷信。四方觉得滑稽可笑,嗤之以鼻。
因为昨晚那事,四方心有余悸,一夜未眠。他既担心井队副上门闹事,又担心枣儿受到伤害。他一人逃了,却丢下枣儿不管,不能保护枣儿,他真不是男人,真不是东西!好在一夜无事。早会他极不愿意参加,无颜面对井队副,可又怕季土匪训斥,硬着头皮向队部走去。出门时,枣儿站在小屋旁,朝他微笑。见枣儿没事,四方悬着的心踏踏实实落了地,也朝枣儿报以微笑,算是互报平安。
幸好井队副不在,一打听,才知道井队副还在井下。四方找个借口,没下井,也不敢去安慰枣儿,把自己锁在屋里,躺在床上发呆。一会就发困,迷迷瞪瞪。
当——当——有人踢门。四方爬起来去开门,门一开,井队副举着明晃晃的菜刀迎头砍来,砍在四方的脑壳上,鲜血和脑浆喷射而出,四方惊呼一声倒了下去。四方惊醒过来,方觉是梦,一摸身上,全身是汗。四方坐起来,喘着粗气,心像打鼓,砰砰砰跳过不停。
门外传来嚷嚷声。谁呀?谁呀?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站出来,别他妈的做缩头乌龟。声音由远而近,是井队副的声音,还有木棒划过地上的声音。
四方连忙瞅了瞅门,确认门闩得死死的,心里还是惊慌,以为井队副是冲他来的。可井队副并没停下来,而是走过去了。稍过了一会,四方将门开了一条缝,刚好探出头,看到井队副的背影。井队副还是穿着湿漉漉的工作服,带着沾满泥水的安全帽,手握长镐把,拖着走,一边走一边嚷嚷,谁他妈的干那龌龊的勾当,鸡巴硬了,没地方撮,就去城里找小姐,偷袭别人的老婆算啥子能耐……
哦,原来如此!四方偷偷地远远地跟在后面,算是声援井队副。可是自己的暗中调查,毫无进展,比起井队副的直截了当和力度之大,深感羞愧。
井队副的嚷嚷声,响彻工地,被季土匪撞见,季土匪毫不顾及井队副的面子,当众就骂开了,嚷嚷个球,一个副队长,不嫌丢脸。你个狗操的,进度上不去,同样干活,老殷就比多了好几十米,还有这个蛋闲心嚷嚷,嚷嚷个球嚷嚷……
井队副愣了会,没搭理季土匪,绷着脸继续嚷嚷,把所有的愤怒都融进了嚷嚷声中。随着嚷嚷声,枣儿被人袭击的事也传遍了工地,成了大家茶余饭后饶有兴趣的谈资。
此后没几天,井下出事了,出大事了,死了人。井队副被两张叠在一起的钢筋网抬出井口,面色苍白,一只裤腿被血浸红了一大片,看样子伤势很重,马上被送往县医院。接着就是用风筒布装着的一具尸体,口子扎得严实,啥也没瞅见。抬上车时,风筒布松松垮垮,看上去尸体没有骨头,估计骨头被砸碎了。没做任何停留,就被装上车拉走了。围观的人个个焦急地打探信息,询问是谁,尤其是家属,心都提到嗓子眼。
原来张大炮违章作业,掌子面空顶三米多,冒险蛮干。被井队副发现,要求停止打炮眼,先支护顶板,张大炮不听。他说井队副算老几,管不了他,他只听殷队副的。井队副将其他四个工友喊了出来,唯独张大炮我行我素,钻进掌子面继续打眼。井队副气得脸色铁青,冲上去拽他,他拿起钎子打井队副。井队副把压风关了,就在张大炮转身出来找井队副算账时,顶板掉矸石,井队副耳尖,听到声音,飞似的冲上前去拉张大炮,可为时已晚,一块一平米多的矸石掉下来砸在张大炮身上,张大炮顿时毙命。井队副也被石头砸在腿上,鲜血直流。
张大炮来自农村,家里穷,老婆带着三个小孩住在乡下,他有两个老人。他老婆听到噩耗,当时背过气,醒来又哭又闹,哭得嘶声裂肺,直叫人掉泪。他老娘听说儿子没了,大病不起,一个月后撒手见儿子去了。项目部与张大炮老婆私了,一次性赔款四十万,从此不提这档子事。一个女人家,其实没多少主见,看在钱的份上,为了孩子,揣了四十万回乡下去了。
班里都知道,张大炮违章作业,是殷队副默许的。张大炮的死,给了殷队副极大的打击和触动,心里非常愧疚,自己的好哥们好兄弟,因为自己的违章指挥,而断送了年轻的生命,给一个家庭以毁灭性的打击。痛定思痛,反思自己的一味蛮干,如果再这样下去,还会断送更多弟兄们的生命,这份罪责他担当不起,对不起他们的家人。
几天后,殷队副带着队里工友们捐的一万多元,以及自己东借西凑的一万元亲自去张大炮的老家,看望他的家人,把钱送到张大炮老婆手中,并给张大炮病中的老娘跪下,流下忏悔的泪水。
井队副右小腿骨折,其他无大碍,生命没危险,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季土匪要派人伺候,枣儿不让,要亲自服侍,季土匪答应按工人的标准给护理费。枣儿把女儿依依托付给四方照看,女儿才七岁,在山下的村小上二年级。在井队副住院期间,四方除了接送依依,还负责洗衣做饭,辅导作业。依依说,小赵叔叔比他爸爸还好,他爸从来不辅导她做作业。
七
喜子死了。当天中午才发现喜子死在小房间里的地上,赤裸裸的,像狗一样蜷曲着,脸扭曲变形,死时非常痛苦。没有一处外伤。
喜子住的是别人的房间,那人离开了,去了别的地方。喜子才三十,离过婚,有一个儿子,还没上学。他与一个绞车女司机谈过对象,知不道为啥吹了,可能是吊儿郎当,不可靠。
了解喜子的人推测,喜子死于脑血栓。那天四方也去了,对喜子的死虽很震惊,但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他与枣儿争吵过,辱骂过枣儿。尽管如此,毕竟是工友,是同事,看他一眼,送送他。四方挤进人群,看到躺在地上的喜子,心中涌起阵阵凄凉,感慨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短暂。
当翻喜子的身体时,压住身下的左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露出明显的抓伤。四方顿时想到袭击枣儿的人,放眼搜寻屋里,墙上挂着一件西服,一个兜的一只角被扯掉了线,耷拉着。四方恍然大悟,原来袭击枣儿的人是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人都没了,还追究那些干嘛。
四方把他的调查告诉枣儿,枣儿淡然,一言不发。
枣儿不放心女儿依依,回工地看看。一见面,四方想搂住枣儿亲热,被枣儿轻轻推开,她说财旺还躺在医院,伤成那样,她没心思,请四方谅解。四方理解枣儿的心情,不但不怪她,反而认为枣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值得去爱。
四方说他想去看望井队副,可不好意思去,怕面对他,要枣儿帮他参谋参谋。枣儿很高兴,说这是好事,鼓励四方去。
在下山的路上,枣儿想起一件事,想说又吞吞吐吐,把四方急得不行,说枣儿吊胃口,吊死人不犯法。枣儿犹豫再三说,这不是啥光彩的事,还是不说的好。四方不依不饶,非逼着枣儿说出来。枣儿平静的脸上有了愠色,缓缓地说,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我正整理床铺,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我以为是你,一看手不是,吓了一跳,十分恼怒,用鞋后跟猛踩那人的脚,那人哎呦一声,松了手。我转身一看,你猜是谁,你咋也猜不到,竟然是麻脸李经理。他尽管脚疼龇牙咧嘴,还是色眯眯地看着我,说只要我顺了他,他给我很多好处,包括解决临时工作。
我一听就恶心,想吐,接连喝道,滚!滚滚!我拿起床上的小扫帚狠狠打他。他还不死心,不想走。我说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啦。他一看真的没戏,灰溜溜地走了。他出门时回过头恶狠狠地说,要我等着,有我后悔的。枣儿喟然道。
四方想起那晚麻脸李经理鬼鬼祟祟从小卖部钻出来,愤愤不已,我一看他就不是玩意儿,色鬼,老东西!
进病房前,四方迟疑不前,羞于见到井队副,还是被枣儿拉进病房。井队副见了四方,面无表情,四方觉得很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是井队副开了口,要枣儿出去一下,他有话同四方说。四方一听就紧张,不是怕井队副动手,而是觉得自己理亏,不占理。
枣儿走出病房,带上门。只见井队副猛地一拍床头柜,大声说,好你个四方,竟敢抢我的女人,活腻歪了。
四方本来坐在邻床上,吓得噌地站起来,几乎抽脚要走。
坐下,别动。我不会吃了你。井队副命令道。四方顺从坐下,毕恭毕敬地听他说。
如萍是个好女人,她心气高,看不上我。我是个大老粗,配不上她,她嫁给我委屈她了。井队副语气缓和了许多,刚才凌人的气势倏忽不见了。他继续说,其实,我们离婚一年多了。为了孩子,我们隐瞒了离婚的事实,离婚不离家。要不然,那晚我饶不了你,我会弄死你!唉!我、我没那个福气,我舍不得她,更舍不得依依,可我不愿耽误她。她跟你,我放心,你若对她不好,我绝对饶不了你。你想好了,她可是离过婚有孩子的人,别到时又后悔,伤害她。井队副眼里噙着泪水,四方第一次见到井队副伤心含泪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门突然开了,枣儿走了进来,平静地说,别说了。现在不是说那事的时候,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来,洗把脸。四方,你帮我往盆里倒点热水,水凉了。
这时,郭胡子提着一袋水果走进病房,嘻嘻笑道,队长,好些没?啥时候好了,大伙们等着你带领大伙干活呢。跟你干活,大伙放心。你看看还有谁来了。而后回头对门外大声说,都进来吧。
门外一下子涌出许多人,工友们鱼贯而入,围在病床前,像开班前会。
八
因经济问题,麻脸李经理被撤职调走。来了个黑脸宋经理,宋经理是公司副处,兼项目部经理,他先前离开公司当包工头,赚了不少钱。因此,底气足,说话硬气。他一来就准备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在调度会上,宋经理贯彻了他的思想和当前的计划。首先抓安全生产,这是根本,是重中之重;其次是人事,一朝天子一朝臣,要进行人事变动或调整,有人下,有人上;再是抓生活,说白了抓食堂。他说,咱们的饭菜像猪食,哪是人吃的,工人吃不好咋能干活。实行自助餐,四菜一汤;第四就是改变住宿条件,他自己先垫钱,改造工棚。都啥子年代了,还住烂工棚,把工棚全部拆除,换成两层楼的彩板房,实行公寓化管理。还有第五,第六……等时机成熟再说。这些计划都可以同时实施,只是人事变动要缓缓,先观察一段时间。否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容易引起“高层”震荡,影响项目正常运转,影响生产。
这些都是工友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告诉井队副。
郭胡子,是不是我住院了就把我忘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及时汇报。井队副嗔怪道。
球。这不专门汇报来了。郭胡子嬉笑说。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病房,井队副凝视窗外,窗外,山静谧,天湛蓝,没有一丝白云。井队副希望伤快些痊愈,好回到工友们当中,回到自己的“战场”。
出院的前一天,殷队副来到病房,看望井队副。殷队副很憔悴,寡言少语,询问病情后就不吱声了。井队副问他咋的啦,殷队副顾左右而言他。
殷队副说,季队找我谈话了,要我当队长。我极力推荐你,你当正,我还当副,我协助你。张大炮的死,对我打击太大,我太鲁莽,太冲动,不适合当正队长。还是你老成持重,心思缜密,又坚持原则,大伙愿意跟着你干。
井队副心里起了波澜,殷队副能说出这个话,让他感动。两人为了这个正队长位置,明争暗斗,没少动心思,到头来却是谦让。其实,殷队副优点蛮多,年轻,有冲劲,不像自己畏手畏脚,顾忌太多,束缚太多,放不开手脚。他笑了笑说,咱们的老殷啥时候学会谦虚了。队长叫你当就当,那是相信你,器重你,你正我副,我配合你。呵呵。笑容有点僵硬,做作,心里没一点想法,那是假的。
我问季队,为啥?季队说你稳重有余,闯劲不足,太死板。说我有闯劲,有活力,缺点是喜欢蛮干。如果两人配合,就能把队伍带好。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坚持让你当队长。殷队副言辞恳切,不像虚情假意。
别婆婆妈妈了,这不是你的性格。还是你当吧,你放心,我不会使绊子,会全力协助你。因为这个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大家的,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走下去。井队副坚定地说。
殷队副轻叹一声,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殷,是不是还有事?有屁就放,别憋着。呵呵。井队副戏谑道,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
沉默了好大一会,殷队副才吞吞吐吐,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云霞不见了。
啊?井队副惊呼一声。枣儿在旁拿眼瞪他。
老殷来自东北,老婆云霞跟在身边,做随“军”家属,吃了不少苦。有一个小孩,原来带在身边,后来送回东北老家去了。云霞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纳的鞋底图画活灵活现,针脚细密,精致美观。做的面条劲道,味美,是公认的巧媳妇。由于家里穷,负担重,单位效益差,经常拖欠工资,日子过得十分紧巴。她心事重,对啥事期望高。加之老殷大男子主义,粗心,很少与云霞谈心,沟通,认为男人挣到钱养家糊口就行,根本知不道云霞的心思。理想与现实相差悬殊,久了,云霞内心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少言寡语,慢慢地头疼,失眠,进而精神恍惚,最后神经错乱,间接性的疯疯癫癫。
可奇了怪了,云霞一但犯病,谁都劝不住,唯独井队副一去她就安静。于是,有人风言风语,说井队副与云霞有一腿,弄得井队副百口莫辩。谣传多了,也成了真理,殷队副对这事耿耿于怀,嘴上不说,可心里膈得慌。
井队副为此跟殷队副解释过多次,他们是清白的,这话鬼才信。井队副说可能是那次云霞在镇上被狗狂撵,吓得七魂六魄,幸好被井队副赶走了那狗。那时,云霞还没疯,这事对她印象太深,以致疯了以后只认井队副,其他包括殷队副都不认。弄得殷队副很没面子,十分别扭,难受。
眼下云霞不见了。有人说她在山上,有人说她去了村里,还有人说在镇上看见她……众说纷纭。只要有一线希望,殷队副都去找了,都没见踪影。这才不得不找井队副。
几天了?井队副忧郁地问。
两天了。殷队副有气无力地答道。
思索了一会,井队副告诉殷队副去河边看看,尤其是乌龟岩,有可能在那儿。
殷队副走出医院,在花坛边坐了一会,抑制不住哽咽起来。而后,抹掉泪,看了看四周,急匆匆地朝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