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前的一天,气温骤降,像过山车一样,从十几度一下降到零度。晚上,寒风肆虐,在田野,在树林,在村庄,四处乱窜,低声怒吼。树林里的野兔、野猫、野猪、獾,还有猫头鹰等,有洞的躲进洞里,没洞的恨不能钻进地缝里。黄家岭的老幼们裹紧了被窝,以抵御突然造访的寒冷。
清晨,黄慕雪老汉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个银白的世界呈现在他眼前,哇!好厚的潽雪,屋前的路都没了,树们顶着雪被,竹子低头弯腰,都默然肃立。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得刺眼。多少年没这么下雪了!
慕雪老汉忍不住走出门,踏进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嘎吱”声。慕雪老汉今年八十有四,四年前从农业一线退下来,彻底将农事交给大儿子桂雄,以颐养天年。他抬头望了望后山,深一脚浅一脚向后山走去。
大雪天,好撵兔子,慕雪老汉自言自语道。虽然自己耳聪目明,身体硬朗,但早已过了撵兔子的年龄了。他突然想起他父亲,他父亲爱打猎,是打猎高手,枪法贼准。那时没有枪,只有火铳,只要铳一响,野兔蹦得再快,都没能逃脱的,腿抻几下,就没气了……
呸!想他做么格。慕雪皱紧眉头,自己骂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恨意未消。
雪几乎没了膝盖,慕雪老汉走了几步,踯躅难行,险些摔倒,气喘起来。于是,他停止前行,望雪兴叹。
晌午时分,慕雪老汉烧火煮饭,桂雄领了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一个年过半百,一个三十多点,年长的瘦高,年轻的微胖。
爸,县里来人找你。桂雄站在灶旁说。
慕雪老汉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露出惊讶的眼神,瞬间镇静地说,呵呵,找我做么格?
老人家,您好!年长的主动打招呼,并伸出右手。慕雪老汉连忙伸出双手,握住那人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那人说,我们是县文化局的。我们准备在离黄家岭不远处的龙山建一个抗战纪念馆,需要搜集一些抗战用过的东西。所以,我们来找你老人家了解一些情况。
慕雪老汉一时没弄明白,嗫嚅道,么格馆?你们找我……
桂雄搬来两把椅子,用抹布擦了擦,请那两人坐下。那两人围在灶前坐下后,年长的那人伸手烤了烤火说,我们听人说,你父亲黄玮贤参加过抗日,还立了功。
慕雪老汉心里一惊,失色道,哪有,哪有,你们听谁瞎说。那两人见状,纳闷不已,说这是好事,搜集英雄事迹,还英雄本色,让后人敬仰。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别提他,一提及他我就一肚子火。他呀,还英雄,狗屁!明明就是一个陈世美,一个懒鬼,嗨摆子(瞎玩)。慕雪老汉勃然大怒,站起来骂道,仿佛父亲就站在他面前,指着他父亲骂。
这、这……那人一头雾水,很尴尬。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不欢而散,那两人似乎不甘心,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
慕雪老汉坐在灶前继续烧火,仍然愤愤不已。
二
一石激起千层浪。往事像杂技师嘴里的红绸带,被一一牵扯出来。
湘西南山高林密。解放前,黄家岭周围都是树林,有的树木两人合抱才能抱住。树林里有很多野果子树,有吃的,自然就少不了飞禽走兽,地上跑的除了野兔、野猫、野猪、獾以外,有穿山甲、狼、狐狸和豹子。天上飞的就更多了,有麻雀、喜鹊、斑鸠、八哥、野鸡、老鹰、猫头鹰等,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到了七十年代初,毁林开荒,许多树林被砍伐殆尽。好在前些年退耕还林,树木又多起来。
慕雪老汉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下地干活。父亲游手好闲,喜欢玩弄火铳,钻树林打猎。他亲眼见过父亲打死一只獾。那时村子边上有几棵高子树(君迁子),到了仲秋,高子熟了,黄橙橙的。有棵高大的高子树下,散落许多吃剩后的高子。父亲瞅见后,围着树仔细察看一番,诡秘一笑,而后悄悄安上铁夹子,用枯草伪装好。第二天清早,父亲带他在离那棵高子树十几米处的石窝下,发现一只獾。那獾像狗一样,趴在那儿,一只腿上被铁夹子夹着,血淋淋的,看上去很虚弱,可见到慕雪他们仍龇牙咧嘴。父亲端起火铳,朝獾“砰”的一铳,打在獾的腹部,顿时鲜血汩汩而出。獾挣扎几下,就一动不动了。慕雪很震惊,如此血腥,父亲却气定神闲,泰然处之。而他永远忘不了獾临死之前那恐惧和哀求的眼神。
父亲要慕雪扛上獾回家,慕雪胆怯,不敢去。父亲恼怒,骂道,裤包佬(胆小),像个女孩,没出息。父亲拽着慕雪的头使劲往獾身上按,慕雪吓得哇哇大哭,魂都没了。父亲却哈哈坏笑。父亲真坏,为了给慕雪练胆,常常装神弄鬼,吓唬慕雪,还不准他哭。说只要一哭,就把他扔到猪圈里,跟猪睡在一起。还把臭脚丫子往他嘴塞。有次当真要把他丢进猪圈,吓得他大喊姆妈娘。母亲气恼,数落父亲几句,父亲反而骂母亲太护着他,说他成不了真正的男人,顶多是个小鸡仔,永远躲在你这个老母鸡的腋窝下。
父亲痴迷打猎,有时一进山就好几天,好像把家忘得一干二净。有一年,听说豹子咬伤了人,父亲独自进山寻找豹子,几天后,豹子没找着,摔了个半死,幸好被人发现送了回来。父亲有两支火铳,特别钟爱,像宝贝似的。每次打猎回来,都要把铳擦得干干净净,再打上油。然后用薄膜包起来扎好。家里本就没油吃,可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没有就要母亲去借,不去就骂人。父亲凶巴巴的,母亲怕他。在慕雪眼里,父亲爱铳胜过母亲,胜过他们。父亲闲时教慕雪如何拆、装火铳,如何填火药,装铁砂,如何打铳。可慕雪一想起那獾,那血腥的场面,那恐惧和哀求的眼神,心里就非常抵触,不愿学,更不愿打猎。
除了打猎,父亲喜欢拉二胡,讲白话(故事)。二胡拉得还凑合,声音流畅,不乏悠扬。听得多了,也烦人。父亲特别爱讲薛仁贵的故事,白袍将军救主,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一讲起这些就来了兴趣,口水飞溅,有时讲到深夜。有人给父亲编了个顺口溜:白话,白话,牛吃棉花。合起,合起,巴个(摔倒)坐起。意思是讲白话误事。父亲特别崇拜薛仁贵,把他们三兄弟分别取名慕薛、向仁和梦贵。慕雪嫌“薛”字难写,就改成下雪的雪。
慕雪五岁那年,听说山外很乱,很多地方在打仗,弄得人心惶惶。初冬的一天深夜,天气渐冷,突然来了十几个当兵的,挨家挨户砸门抓人,只要是能走路干活的男人,全部抓起来带走。父亲睡得迷迷糊糊,慌里慌张,连上衣没来得及穿,爬起来往后山跑,慌不择路,想躲进一个暗处,谁料那是刺蓬窠,被刺扎得疼痛难忍,失声叫苦,结果被发现逮个正着。
父亲被带走。后来才晓得,那是国军,私下里叫白军。为什么叫白军,慕雪不明白。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两天不吃不喝,傻了一般,唉声叹气。惊喜的是,不到半年,父亲竟然奇迹般地回来了。不过,父亲非常狼狈,没穿军装,衣服破破烂烂,头发像鸟窝,胡子拉碴,活脱脱的一个叫花子。慕雪问父亲咋就回来了,父亲不耐烦说,去去去,小孩子打听这个做么格。问多了,父亲扬手打人。
父亲三缄其口,从不谈论如何回来的事,可背地里无来由地骂骂咧咧,无能!太无能了!可恶!关于父亲回来的原因,后来有多个版本,但至少有两个版本比较靠谱。一个是,父亲他们吃了败仗,队伍打散了,父亲趁机跑了回来。另一个是父亲当了逃兵,逃回来的。无论哪种,都是不光彩的事,所以父亲打死也不会说。至于哪一个是真的,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父亲回来了,回来就好。
由于父亲好吃懒做,不务农业,一家好几口人常常忍饥挨饿。慕雪是长子,自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十一岁就开始耕田种地。扶不起笨重的木犁,有时被牛欺负,有时摔在水田里全身湿透,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哭过多少鼻子。因此,幼小的心里开始恨父亲,恨他好吃懒做,恨他不顾家,也养成了脾气暴躁的性格。
三
也就是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慕雪听到了真正的枪声和炮声。
先前常听人说,哪儿哪儿在打仗,好像那是很遥远的事,与深处大山的他们没多大关系。可现在完全不同了,时不时地有枪声和炮声传来。村民更加恐慌,提心吊胆,一听到枪声和炮声就往后山跑,等枪声和炮声停了,才怯怯地回到村里。
阴云笼罩,气氛骤然紧张。那些日子,父亲很少进山打猎,只是一个劲地擦铳,准备很多的火药和铁砂。还把村里其他胆子大的男人召集起来,分白天黑夜两组警戒。每组两人,村里共有六支火铳,每组至少有一支火铳,火铳要填上火药装好铁砂,荷枪实弹,以防不测。警戒范围扩大至村外两里。
一天,父亲去几里外的邻村作客,回来时带了两匹碎花蓝布和一块腊肉,走在崎岖的山道上。经过狮子垇时,看到两个人倒在路旁的草丛里,两人身上满是血渍。父亲上前盘问,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人想坐起来,艰难地翻过身,手撑在地上,试了两下,还是没坐起来。他躺在地上,用乞求的眼光看着父亲,断断续续说,老乡,救……救……我们。我们是八……
另外一个人突然打断那个人的说话,制止道,小张,别。声音不大,却很威严。
那个叫小张的人,脸色苍白,一张娃娃脸,顶多二十岁。而说话威严的那个人,三十多岁,消瘦,轮廓分明,刀削一般。头发有点长,罩了半个耳朵,虽虚弱,但眼神刚毅,藏不住咄咄逼人的英气。
你不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咋敢救你们。父亲嘿嘿笑道,不过,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出你们是这个。说完用右手比划出个“八”字。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张有点像谎言被戳穿后的紧张,而另一个十分镇定,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们是收山货的,遇到土匪,受了伤,我们一共八、八个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好啊。既然你们不说实话,我懒得管你们。父亲说完,佯装要走。
我说……老乡,请……别走。我们……是八路军,请……救邓……连……长。小张焦急地说。
小张。哎!邓连长想制止已来不及了,两眼盯着父亲,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果真是八路军。早说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父亲嗔怪道,我要害你们,管你们是八路军、国军,还是土匪,一刀下去就得了。边说边扶起两人。
我是好人,么格眼神。父亲看着邓连长说。
邓连长眨巴眼睛,没言语。
难道不像?父亲扭头问小张。
小张已奄奄一息,声若蚊蝇,我……不行,救……救连长。
少说话,再说就没命了。父亲一边说一边背起小张,同时搀起邓连长。小张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说,谢……话未完,就没了声音,头耷拉着,两手垂了下来。
小张,小张。邓连长低声喊道,一脸痛苦,眼里噙着泪水说,你为了救我,给我挡了一枪。埋葬小张后,父亲搬来一块一面较平的石头,立在坟前,而后问邓连长小张的名字。邓连长说,我也不知道小张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张,来自江西,父母被鬼子杀了。
要不这样,我给他取个名字,他是个小兵,就叫小兵吧。咋样?父亲说。邓连长眨了眨眼,表示同意。父亲用小石子在坟前的那块石头上写上“张小兵”三个字,然后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张小兵,你好样的。每年清明我会给你挂青的。
父亲把邓连长背到家中,藏在地窖里,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治伤。赤脚医生说,伤不重,主要是失血过多,没么格大问题,敷几付草药,多吃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家里揭不开锅,又添了一个大男人,母亲不高兴,埋怨父亲。父亲凶母亲,说咋能见死不救,何况还是八路军。并且要慕雪他们保密,谁也不能说出去,谁说就打谁。父亲凶巴巴的,吓得慕雪他们一愣一愣的。
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堂哥鸿坤火急火燎地跑来对父亲大声说,叔,不好了。不好了。听说晚上土匪要来打抢,咋办?咋办?
这好端端的,土匪来打么格抢。父亲十分纳闷,心想,莫非他们发现了邓连长?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男人们扯着牲口,女人拽着孩子嚷嚷着,高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口奔。别慌。慌个鸟慌。父亲大声说。要堂哥加强警戒,堂哥害怕,不敢去。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骂道,怕个鸟,土匪是人,你也是人,怕么格怕。然后通知老人、女人和孩子往后山撤,躲进山洞里,千万别出声。父亲转过身来,猛地一挥手说,站着尿尿的,留下来跟我打土匪。
父亲要大伙多准备些火药,铁砂,把梭镖和切爆谷糖的大刀拿出来磨快。还有石块,木头,越多越好。再在三叔耳边嘀咕几句,你拿上铁夹子和套子……三叔连连点头,而后进了后山的林子里。
邓连长听说土匪要来,挣扎着要起来,被父亲按住,要他安心养伤。父亲轻蔑地说,几个土匪,怕个鸟。邓连长说,很可能是冲我来的,他们凶残,可能人数不少,你们千万不可大意。在救我的那个地方,藏了两支三八大盖和几十发子弹,你们去取来。没枪哪行。父亲一听有枪,像小孩过年得了炮仗一样,高兴得蹦出门去,到狮子垇取回枪和子弹。邓连长问,你会开吗?父亲不以为然,笑着说,你小瞧人。
父亲立即端起三八大盖,做出拉栓、装弹、合栓、瞄准等动作,动作娴熟,干净利落。最后,还做了一个标准的持枪敬礼的动作,惹得邓连长惊讶不已。父亲发现邓连长的背包里有两套旧军服,要借来一用。邓连长问用军服干嘛,父亲诡秘笑了笑说,保密,到时你就晓得了。
父亲叫来三个人,包括二叔。他要二叔与他一起换上灰色军服,戴上帽子,扛上三八大盖。要求二叔抬头,挺胸,收腹,并做出示范动作。总之,要有八路军的样子。
二叔惊讶地问,哥,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
闭嘴,问这么多做么格。父亲嫌二叔嘴多。
二叔不明就里,问为啥穿这灰衣服。父亲说,我们扮作八路军,扛上枪,到村里去走几圈,告诉土匪村里有不少八路,早有防备,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走几圈就换一组,轮流更换,直到天黑。
二叔很钦佩父亲,问,你咋晓得这么做?跟谁学的?
三国演义》里就有。你不看书,当然不晓得。父亲得意地说。
你晓得我箩筐大的字,认不得一担。它认得我,可我认不得它。二叔笑着自嘲道。
父亲教三叔和堂哥如何使用三八大盖,三叔脑瓜子灵活,一学就会。父亲又把大伙召集在一起,进行“作战”部署。他带领大伙去村东两里外的山垇伏击土匪。父亲扛着两把火铳,要三叔和堂哥带上三八大盖,其余的有火铳的拿火铳,没火铳的拿梭镖或大刀。
堂哥问,大伯,你不是说三八大盖打得远,打得准,那你做么格不用三八大盖?
我习惯用火铳。父亲笑道。
四
村东两里外的山垇是进村的必经之道,这儿树林茂密,巨石林立,易于设伏。天黑之前,父亲带领大伙埋伏于此。
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到嘈杂声,有十多个人打着火把大摇大摆地朝山垇走来。有一个面容清秀,像白面书生,骑着一头健硕的白马,看上去斯斯文文。父亲晓得,那就是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白面狐狸。
堂哥顿时紧张,两手紧握三八大盖,不停地微微哆嗦。父亲低声命令道,别慌,大家听我命令,瞄准了再打。
大哥,听探子说,村里有八路,人数还不少。我担心会有埋伏。一个小头目仰头对白面狐狸说。
怕么格怕,那是他们虚张声势,其实没几个人。白面狐狸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弟兄们,提高警惕,小心无大错。
还是大哥神机妙算,么格都瞒不过大哥你的火眼金睛。哈哈。那小头目奉承地说。
弟兄们,今晚好好干,抓住一个八路,赏大洋五百。进了村,村里的娘儿们就是你们的了。白面狐狸得意地说。
话刚落,只听一声铳响,白马应声倒地,白面狐狸从马上栽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铳,前面一个举火把的土匪手臂中弹,疼得哇哇大叫,火把掉在地上。土匪们顿时散开,躲在岩石或树杆后,往枪声方向屏声张望。白面狐狸被人扶起,闪在路旁的岩石后。
哥,你刚才咋就不把那个骑马的打死?三叔低声问。
你懂个鸟。那人是土匪头子白面狐狸,他们人多,他现在还不能死,如果他死了,那般土匪肯定疯狂报复,到那时我们村不得遭殃?父亲不耐烦地说,眼却一直紧盯着土匪。
一个胆子大的土匪刚露出头,“砰”的一声,脑壳中枪,见阎王去了。
土匪们慌了神,谁也不敢露头。有土匪说,大哥,看来八路早有准备,不如撤吧。
撤么格撤。白面狐狸板着脸说。他觉得很没面子,不甘心。一会大声命令,开枪。开枪打死他们。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土匪们立即朝父亲他们开枪,子弹梭梭飞过。
跟我冲。抓住八路有赏。白面狐狸躲在岩石后叫嚷着。土匪们怯怯地走出来,硬着头皮往前冲。
打,父亲一声令下。顿时枪声和铳声响过不停,又有两个土匪被打死,有一个被打伤,疼得哭爹喊娘。土匪吓得退了回去。堂哥站起来大声欢呼,退了。土匪退了。这时,一颗子弹呼啸而来,父亲一看不好,迅疾推了堂哥一把,子弹打在父亲手臂上。父亲呵斥堂哥,找死。白面狐狸躲在岩石后打了一枪,险些要了堂哥的命。他一看形势不妙,扔下白马,带着土匪们仓皇逃窜,一会就没了踪影。
除了父亲手臂被子弹擦破了皮,其他都没受伤。还来不及喘口气,突然,村里的方向传来枪声。大伙愣了一下,不晓得出了么格事。父亲拍了一下大腿,大叫一声说,坏了,坏了。大家赶紧回村,快,快。
大家急匆匆地赶回村里,枪声停了。父亲推开门进屋一看,地窖被打开,地窖里没有邓连长。父亲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心想,不好,十有八九邓连长被土匪抓走了。土匪真他娘的狡猾,担心土匪兵分两路,前面佯攻,背后偷袭,果不其然。父亲后悔莫迭,眼泪快淌出来了,觉得对不起邓连长,没保护好他。
既然土匪进了村,为何没抢东西,没烧房子。父亲去村里看了看,到处都好好的,没有被土匪抢掠过的迹象。父亲正狐疑时,五爷扶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正是邓连长。父亲快步走上前,扶着邓连长仔细瞅了瞅,惊喜地说,邓连长,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我没事。邓连长笑着说。
父亲埋怨道,叫你好好呆着,你咋出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呆得住,不放心。你们走了以后,我出了地窖,在村里走走,察看情况,正好遇到这位大叔。邓连长指了指五爷,继续说,我向大叔问了问情况,他说你们去了村东。我问除了村东,还有没有其他进村的路。他告诉我后山还有一条,由于小路陡峭,平时很少有人走。我要他赶紧去看看,发现情况回来告诉我。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大叔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有人正从小路爬上来。土匪果然狡猾。我问有几个人,大叔说看不清。腹背受敌,你们回不来,那咋办,我只好带着村里剩下的三个人,包括大叔,去后山阻击土匪。幸好我带了一把驳壳枪,可只有三发子弹。嘿,真是老天爷帮忙,那几个土匪爬上来后,不走小道,钻林子。有的被铁夹子当野猪夹住,鬼哭狼嚎。有的被啥套住,挂在树枝上,大喊救命。其他几个好像吓破了胆,不敢前行。我趁机开了两枪,打死一个。我要大叔他们三个故意大喊,别放走了土匪。虚张声势。土匪摸不准我们的情况,见我们已有准备,只好逃下山去。
那铁夹子和套子是我哥派我去放的。三叔笑着说。
哦。可以嘛。邓连长向父亲投了赞许的目光。
父亲憨厚地笑道,可我还是疏忽大意,没派人阻击。若不是你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非常感激邓连长,好奇地问,这是谁?以前没见过。
这是八路军邓连长,是他救了我们。父亲大声说。
邓连长的伤口洇血,疼得直冒冷汗。父亲要邓连长躺下休息,少活动。为了给邓连长补充营养,父亲背着那两支火铳,每天清早进山,太阳落岭时就回来。有次仅打了一只野兔,炖好后,香喷喷的,慕雪兄弟三个围在灶前,眼直直地盯着锅里,喉咙蠕动,吞咽着口水。父亲硬是没让他们尝一块,全部端给邓连长。邓连长问给孩子留了没有,父亲说你尽管吃,别管他们。邓连长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说孩子正长身体,需要营养,要慕雪他们一起吃。
慕雪一听,大喜过望,冲上去掂了一块兔肉,立即塞进嘴里。还未来得及咀嚼,就被父亲呵斥,饿牢了放出来。同时重重挨了一巴掌,嘴角出了血。慕雪没有哭,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而后跑出门去。
五
吃兔肉挨打,像一个疙瘩,这么多年一直在慕雪老汉心里硌得慌。从那以后他更恨父亲,认为父亲根本就不爱他。
天灰蒙蒙的,格外寒冷。慕雪老汉从村后的自家地里拔了两棵白菜,放进笆篓里,正准备往回走,听到桂雄在屋前放开嗓子喊他,问他在哪儿,有人找。他没回话,而是加快了脚步。
哪个?慕雪老汉一看见桂雄就疑惑地问。
县里来人了,还有乡干部。喊你这么久,也不回一声,人家等你半天了。桂雄埋怨道。
还是上次来过的那瘦高个,带了一箱红富士苹果给慕雪老汉,慕雪老汉再三推让。那人说话非常客气,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生怕慕雪老汉不高兴。寒暄了一番,最后绕到正题,希望慕雪老汉找出当年他父亲用过的那两支火铳。
慕雪老汉心里一紧,连忙否认说,哪有火铳,就是有在八几年也会被没收了。
我听人说,火铳当时没有上交。那人始终保持微笑,继而又解释说,别误会,我不是来追究你责任的。我是说,那是英雄的火铳,立过很大功劳,不能被埋没了。
没有,就是没有。慕雪老汉心烦,脸色很难看。无论那人咋说,他装聋作哑,不再说话。
慕雪老汉不愿回到过去,可那些往事像炒豆子似的,不断蹦出来,在脑海里显现。
父亲除了进山打猎,其他农活和家务事么格也不干,一心服侍邓连长,陪他闲聊。两人称兄道弟,仿佛亲密无间。父亲非常钦佩邓连长,向他讨教作战经验和一些常识,有的还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慕雪恨父亲,并迁怒邓连长,没给他好脸色。慕雪想偷出父亲的那个本子,把它撕掉,或者扔进茅厕里。可是父亲把那本子带在身上,从不离身,慕雪试了几次,都没机会。
半个多月后,邓连长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要去找部队。父亲几次强留,舍不得邓连长走。那天,实在无法挽留,就郁闷地说,等我去打一头野猪来,好好款待你一次,给你送行。那只野猪我留意它几天了,这次非逮住它不可。说完,扛上两支火铳,向村东树林走去。
去了没多大功夫,父亲火急火燎地又折了回来,叫来三叔,要三叔通知大家赶快撤往后山。三叔不明就里,站在那儿发愣,一头雾水地问,咋啦?又来土匪了?
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比土匪还恼火,是鬼子。快,快去通知,晚了来不及了。
么格鬼子?三叔还没明白过来,又问了一句。
日本鬼子。还不快去。父亲急了,火冒三丈,猛推了三叔一把。三叔这才明白,撒开腿跑去通知村民。可又被父亲叫住,要大伙别慌,把能吃的包括鸡、鸭、羊和牛等全部撤到山洞里,么格吃的都不能给鬼子留。
父亲把火铳藏好,要去拖住鬼子。二叔和堂哥走过来,异口同声地说,怕个鸟,我们有枪有铳,打他们狗直的。经过上次阻击土匪,堂哥变得胆大了。
不能硬拼。一是来不及准备,二是鬼子不比土匪,他们训练有素,不好对付。父亲说完要他们都撤往后山。堂哥要跟着父亲一起去,父亲说这次人越少越好,多了反而坏事,就他一个人去。父亲神色凝重地对二叔说,我不晓得这次能不能活着回来,假如我不在了,请你照顾好姆妈,照顾好这个家。二叔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邓连长问,有多少鬼子?
七个。父亲说,估计是来侦察,后面应该会有更多的鬼子。
你说得对,这是鬼子的侦察小队。邓连长若有所思地说,你留下,我去拖延鬼子。
那不行。你不熟悉这儿的地形,你咋个拖延。
我把他们引开就是。邓连长呵呵笑了,自信地说。
我是本地人,还是我去,你留在村里。等大家全部撤走后,实在不行,我就把鬼子带到村里来,我在明,你在暗,一起收拾那般狗日的。父亲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不到一里,就瞅见鬼子。父亲踩翻一个大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坡去,怕鬼子没听到,故意哎呦一声,装作害怕往树林里钻。
站住。站住。鬼子发现了父亲,用生硬蹩脚的中国话大声命令。父亲不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佯装慌慌张张,几次摔倒,爬起来又跑。鬼子紧追不舍,哇啦哇啦嚷嚷个没完。
在树林追了三里多路,鬼子才追上父亲。巴嘎。跑,死啦死啦的。鬼子咆哮道。一个鬼子一上来就用枪托狠狠地砸向父亲的腰,父亲疼得龇牙咧嘴,立马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连忙求饶,皇军,饶命。皇军,饶命。
你的,为啥,要跑?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瞪着眼,恶声恶气地问,嘴里像塞了啥东西。
皇军,我、我害怕。父亲哭丧着脸,哆嗦地说。
那军官凶巴巴地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我,我回家。父亲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前头,带路。那军官命令道。
皇军,往哪儿走?
村里的,干活,快。那军官嫌父亲反应迟钝,掏出枪在父亲晃了晃。父亲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赶紧走到前头带路。
父亲带着鬼子在树林里兜圈子,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那军官感觉不对劲,嚷道,你,狡猾狡猾的。而后抽出明晃晃的指挥刀架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吓得跪在地上,求饶说,别别别杀我。村子马上就到了。
走,村里,米西,米西。那军官收起指挥刀,瞪着眼说。
米西,米西。父亲点头哈腰地说,心想,村民们应该全部撤走了。于是,带着鬼子往村子方向走去。
黄家岭村静悄悄的。忽然一只黑狗窜了出来,朝鬼子吠了几声,立马钻了林子。一个鬼子朝狗要举枪射击,被那军官呵斥制止,哇啦哇啦几句。可能是不能开枪,怕惊动村民。鬼子一进村,就砸门进屋,翻箱倒柜,寻找吃的。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与土匪没啥两样。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啥吃的都没找到。鬼子对父亲叫嚷,狡猾狡猾的,粮食的,藏了的。
皇军,我们这儿太穷。土匪,国军三天两头来抢东西,村民们早就跑光了,哪有吃的。父亲哈着腰解释。
你的,去找,吃的。不,就死啦死啦的。那军官恼羞成怒,又掏出指挥刀,顶着父亲的胸膛,威胁父亲。
父亲吓得直哆嗦,连忙带人去找。心里却想,你奶奶的,真想拿铳像打野猪一样,干死你们这般狗娘养的。可又犯难了,去哪儿找吃的呢?坏了,弄不好今天小命不保。自己不是怕死,只是不把这般小鬼子干掉,死也不甘心。天天盼着打鬼子,今天碰上了,反而一个没干掉。
咋个办?咋个办?父亲边走边绞尽脑汁地想,带着两个鬼子在村里瞎转,抬头四处张望。忽然看到村外树林边那棵高大的高子树,在那棵树下曾夹过一只獾。父亲灵机一动,高兴地叫道,有了。
你的,快,吃的。跟在后面的一个鬼子恶狠狠地命令,照父亲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父亲忍住疼痛,满脸堆笑说,皇军,吃的,有了。
吆——西,你的,带路。那鬼子转怒为喜。
来到高子树下,父亲爬上树,摘了许多高子,扔在地上。此时的高子,青色,比鹌鹑蛋稍大点,离成熟还早着呢。一个鬼子迫不及待地捡起来就吃,刚咬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张开嘴,伸出舌头,对父亲直嚷嚷。
父亲在树上笑道,皇军,还不能吃,太涩,要煮熟才能吃。
吆西。那鬼子点头高兴地说,仿佛忘了刚才的涩味,美味佳肴在等着他呢。
六
父亲用衣服兜着高子,回屋一锅煮了。熟了后拿给那军官吃,那军官看一眼高子,瞪了一阵父亲,回头又看一眼高子,咽咽喉咙,指着高子命令,你的,先吃。
好,好。我先吃。父亲点头哈腰,将高子剥了皮塞进口中,装作大快朵颐起来。其实,太涩,难以下咽,可父亲还是硬着头皮吞下去,没露出一丝难吃的迹象。
过了一会,见父亲没事,鬼子们这才放心,于是抢着吃。刚吃一口,就嗷嗷吐了出来,涩得无法下咽,仿佛满嘴被黏住了。可饥不择食,难吃也得吃,总比饿死强。父亲告诉他们,吃不下就用凉水灌,一口高子,一口凉水。鬼子们仰头一个劲地往肚里灌,灌得肚子里咣当咣当响。
父亲哈腰站在一旁,心里直冷笑,吃,吃,吃死你们。
没多大一会,有个鬼子捂着肚子往外跑,钻进树林,刚蹲下要解裤子,背后窜出一个人,两手抓住他的脖子,使劲一拧,鬼子抽搐了几下,就不动弹了。那人把鬼子拖进灌木丛里藏起来。又有一个鬼子同样捂着肚子噔噔噔地往树林跑,也被那人干净利索地收拾掉,回东洋姥姥家去了。
十几分钟后,那两个鬼子还没回来,那军官起了疑心,命令两个鬼子去看看。父亲主动陪他们去。一郎君——青木君——那两鬼子边找边喊。父亲暗笑,肯定被邓连长干掉了。进树林没几步,后面那个鬼子“哎呦”一声,身上被捅了一刀,回头盯着那人“巴嘎,巴嘎”嚷嚷。那人正是邓连长。前头那个警觉地回头,正要朝邓连长开枪,父亲赶忙夺枪,可还是迟了一步,枪声响了。
父亲与那鬼子扭打在一起,邓连长照着鬼子的头重重砸了一枪,鬼子踉跄着倒在地上。被邓连长补了一刀,就断气了。屋里的鬼子听到枪声,跑了出来,冲进树林。邓连长拉起父亲就往树林深处跑,剩下的三个鬼子追了上来,接连放枪。父亲和邓连长躲在岩石后进行反击。邓连长枪法不赖,又撂倒一个鬼子。那两个鬼子胆怯,向山下逃窜。父亲和邓连长紧追不舍,不成想鬼子扔来手雷,父亲大叫不好,将邓连长扑倒在地。“砰”的一声,手雷炸了,父亲被炸晕过去。
父亲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一醒来就问邓连长咋样,三叔说邓连长没事,走了。父亲埋怨说,你们咋就不留住他呢?
来了一个八路,把邓连长叫走了,说是有重要任务。三叔忙解释。
哎呀!父亲叹气,感到非常惋惜。
第三天,村里疯传要打大仗,就在龙山,好多八路在半山腰上挖战壕。父亲非常兴奋,可又将信将疑,拿出那两支火铳,擦了又擦,准备了几包火药和铁砂。夜里,趁慕雪他们熟睡后,父亲扛上两支火铳,带上火药和铁砂,正要出门。
母亲小心地问,你去哪里?要打仗了,你就不怕把命丢了。你每次逞能,我都担心得要死。
你别管。父亲粗声粗气地说,出了门,一头扎进黑夜之中,向龙山疾行。
半道上,父亲就听到密集的枪声,还有隆隆的炮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父亲想起了白袍将军薛仁贵,仿佛自己就是白袍将军,心中涌起激动和豪迈。若是有匹白马就好了,骑上白马就能驰骋沙场。越接近龙山,父亲越激动,像只夜猫,在林中飞奔。
啾——
哒哒哒……
嘀嘀嘀……
枪声越来越清晰,混杂在一起。炮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父亲小心翼翼,躲在树干后窥视一番,然后避开战场,来到山的东边抄小道朝山腰悄悄摸去。小道荆棘丛生,十分陡峭,爬到山腰,再绕到前面的战壕里。把一个正在扛子弹的八路军吓得够呛,低声喝道,谁?不回答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是我。父亲低着头慌忙回答,子弹在头上梭梭飞过。
把手举起来,老实点。你干啥的?那八路军大声命令。
我、我是区小队的。我来打鬼子。父亲说完,就趴在战壕里朝鬼子打铳,不再搭理那个盘问的战士。
有个八路正趴在战壕边朝山下开枪,大声问,谁在打铳?
我。父亲大声回答。父亲与那人中间隔着一个八路。
那人回过头,借着炸弹爆炸后的火光,看了父亲一眼,惊喜说,玮贤老弟,怎么是你?你来干嘛?快回去,太危险。
邓连长,你你在这儿!父亲惊喜,咧嘴笑道,我来帮你打鬼子。一听说打鬼子,我的心就痒痒的。
这儿不用你帮忙。扯蛋,你赶紧回去。小李,把他送走。邓连长命令。刚才那个盘问的八路过来拽父亲,被父亲推搡了一下,故装凶巴巴地说,去,你死心眼。谁规定中国人不能打鬼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懂不懂?
老弟,你思想觉悟蛮高的。我跟你说,这可能是与鬼子的最后一次打仗,小鬼子完蛋了,要把他们都送回他姥姥家去。邓连长边开枪边兴奋地说,你运气好,赶上了最后一战。
好啊!那我要多打几个鬼子。父亲高兴地说,站起来夺过小李手中的枪,一枪一个,接连打死两个鬼子。
老弟,好枪法。邓连长夸道。
父亲嘻嘻笑道,这算么格,比兔子好打多了。父亲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邓连长,你顾头不顾腚。
咋啦?邓连长疑惑地问。
你就不怕鬼子从东边小道摸上来,给你们一闷棍?父亲提醒邓连长。
没有小道,上不来。邓连长不以为然。
那我是咋上来的?
邓连长一听,吓了一跳,立即大声命令道,一班长,过来。
连长。一个战士跑了过来。
你带上三个人,跟着玮贤老弟去东边的小道,守在那儿,防止鬼子偷袭。快去。邓连长说完,又叮嘱父亲小心些,子弹不长眼。
父亲正要走,却发现身后多了几个人,正笑嘻嘻地看着他。原来是二叔,三叔,堂哥,还有五爷。你们咋也来了?谁叫你们来的?父亲吃惊不已。
你是谁叫你来的?只准你打鬼子,就不许我们打鬼子?堂哥笑着反问。
父亲瞪了堂哥一眼,嗔怪,就你能。
一班长和父亲他们匆忙赶到那条小道,不出所料,已有几个鬼子悄悄摸了上来。经过激战,打退了鬼子,把他们赶下山去,有两个掉下山崖,呜呼哀哉了。后来邓连长想起就后怕,如果再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天已拂晓,东边露出鱼肚白。一班长要父亲带着五爷、二叔、三叔和堂哥留下来,继续守在那儿,防止鬼子杀回马枪。一班长一走,父亲要他们几个留下来,他要下山去。三叔说他也要下山。
仗还没打完,你下山做么格,怕了?怕就别来啊。父亲斥责道。
三叔不服气,那你下山做么格?
你管我做么格。我有我的事。父亲不耐烦。
你做么格我就么格,反正我跟着你。三叔嘟囔道。
父亲没再搭理三叔,自顾自地向山下走去,三叔紧紧跟在后面。父亲并没下山,而后摸到鬼子阵地,突袭鬼子。鬼子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搞蒙了,以为被包围,慌忙撤退。这时,响起了冲锋号,八路军像猛虎下山一般向鬼子冲来。父亲追得太紧,被一颗子弹击中胸膛,倒了下去……
七
三叔死了,身上有好几个窟窿。
父亲没有回来,被送往军区医院抢救。没回来的,还有五爷,二叔和堂哥,都随父亲去了军区医院。
三叔的死给奶奶打击太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加之父亲和二叔都没回来,也不晓得父亲是死是活,奶奶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驾鹤西去。原以为鬼子被打跑了,天下就会太平,谁知内战又起,黄家岭一带土匪猖獗。村民们担惊受怕,日子更加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带着慕雪兄弟四个常常揭不开锅。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常站在村口张望,唉声叹气。第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天母亲倒在地里,再也没起来。母亲是饿死的,两天没吃过任何东西。
慕雪非常悲伤,用柔弱的肩膀撑起这个家。在他眼里,这个家根本就没有父亲。第三年夏初,天气转暖,雨水多起来。慕雪正在耕田,父亲回来了,他没死,还带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高个,穿着旗袍,细腰,像一个站立的黄蜂。父亲喊慕雪,慕雪没搭理,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慕雪埋怨父亲,你还回来做么格,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从来就不管我们,不管我们的死活。姆妈死啦,她是饿死的。你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还带个狐狸精回来,你,你对得起姆妈吗?
鬼崽崽,你说我也就算了,可你不能说她。谁跟你说她是狐狸精?父亲大怒,扬手要打慕雪,慕雪鼓起两眼,梗着脖子,怒视父亲。那狐狸精劝父亲,他还是个孩子,别动不动就打人。父亲的手终究没有落在慕雪的脸上,他眼里却闪着泪花,神情落寞。
那狐狸精想讨好慕雪,慕雪感到恶心,没理她。她给他水果糖,他扔掉,却立马被二弟捡了塞进口里。他拿眼瞪二弟,说他是饿鬼,没骨气。而眼却盯着二弟鼓起的腮帮子,喉结蠕动,他从来没吃过,他想那糖一定很甜。
村里人问父亲,五爷、二叔和堂哥鸿坤咋没回来?父亲说他们当了解放军,正在打仗,不能回来。
那你咋就能回来?五奶奶追问。
我、我在龙山就受了伤,与他们不一样。父亲说话吞吞吐吐,好像隐瞒着什么。后来才晓得,五爷、二叔和堂哥鸿坤在解放战争中都牺牲了。
父亲带上酒、牲辰和鞭炮,去奶奶、母亲、三叔,还有张小兵的坟上祭奠,那狐狸精要跟着去,她说她很敬佩他们。父亲站在三叔的坟前,给三叔敬了一个礼,与他唠叨,梦贵呀你太傻,做么格要替我挡子弹。你不该死,是我害了你,该死的应该是我……在母亲的坟前,父亲坐在地上,唠唠叨叨,眼里噙满泪水。
父亲变了,原来的暴脾气收敛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好像从一只老虎变成一只病猫。眼里多了一点对慕雪他们怜爱和慈祥的目光。可慕雪很少正眼看父亲,他怕与父亲的目光相遇,怕浇灭心中的那份怨气,抑或是怒火。
狐狸精受凉感冒,父亲给她熬药端药,还用嘴吹凉,生怕烫着她,像服侍老佛爷似的。父亲越是对狐狸精好,慕雪越恨父亲。父亲对母亲那么狠,对狐狸精那么好,仿佛天壤之别。慕雪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与那狐狸精睡一个屋。那狐狸精说晚上她一个人睡觉害怕,父亲说,你不用怕,我就在门外的堂屋里陪你。那狐狸精要父亲进屋里睡,父亲说啥也不肯进。
进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那狐狸精低声说,好像很害羞,父亲没吱声。门突然开了,那狐狸精一把把父亲拽进去,反手关了门。只听见父亲求饶似的说,田莉莉,别,别,别这样……慕雪好奇,贴在门边偷听,可屋里没了动静。从门缝里往窥视,父亲没有睡床上,而是睡在地上。慕雪非常纳闷,不晓得他们搞么格名堂。
不到两个月,那天下着雨,一阵一阵的,像小孩撒尿。天黑时,慕雪从地里回来,屋里黑洞洞的,没见父亲和狐狸精。慕雪暗想,可能去哪儿快活了,不在岂不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见父亲和狐狸精。二十多天后,父亲一人回来了。慕雪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自言自语道,呸,好一个陈世美,玩腻了就把人家甩了。没问狐狸精做么格没回来,父亲也从来不说。不仅如此,在龙山战役受伤后的事情闭口不谈,讳莫如深。在慕雪看来,仿佛成了一个谜。
此后,父亲没离开过黄家岭。期间,慕雪仅见过父亲擦过一次铳,父亲不晓得从哪儿找到那两只火铳,擦得发亮,上油,然后用薄膜包好,扎紧。把铳抱在怀里,好像在回忆什么,久久地发呆。后来慕雪再也没见过那两只火铳。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一帮红卫兵,把父亲绑起来,拖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要父亲跪着。父亲戴了一个用报纸糊的高高的尖帽,帽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狗特务”三个字,脖子上挂着一个方形木牌,上面写着“打倒狗特务”。牌子很重,父亲低着头,腰似乎被拽弯了,像一只蜷曲的河虾。他没有反抗,连挣扎都没有,好像他真的就是狗特务。
慕雪没有一丝惊讶和难过,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主动与父亲这个“狗特务”划清界限,跟着别人往父亲头上扔菜叶和臭鸡蛋。臭鸡蛋扔在父亲的头上,人群发出一阵哄笑。父亲抬头看了慕雪一眼,非常惊讶,顿时眼神幽暗,面如死灰。慕雪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失落而幽暗的眼神,可做么格那样,慕雪始终想不明白。
那些红卫兵变着法地折磨父亲,要往死里整,被五奶奶制止住。五奶奶一上台,用拐杖重重地墩了墩台子上的木板,气愤而颤抖地说,造孽啊!造孽!你们难道都忘了,那年土匪来了,是哪个带着大家把土匪赶跑了?又是谁把鬼子引开,而后干掉鬼子,救了大家?难道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五奶奶越说越激动,举起拐杖朝那些红卫兵打去。
大家沉默了,没人敢吱声。五奶奶救了父亲。当时,慕雪不以为然,嫌五奶奶多管闲事。父亲独居老屋,那天晚上,老屋传来《薛仁贵救主》的二胡声,声音中少了先前的雄壮与豪迈,变得悲戚,哽咽,好像在诉说什么。第二天,老屋的门直到下午还关着,慕雪去敲门,没反应。拆开门后,看见父亲蜷曲在床前的地上,身体早已冰冷,身上仅穿着薄薄的衣服……
八
县文化局那人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老人银白头发,由年轻人搀扶着。老人一见面,就握着慕雪老汉的手说,你是黄慕雪大哥吧?
你是?慕雪老汉疑惑地问。
老人笑着说,你还记得田莉莉吗?解放前同你父亲来过你家。我是她女儿。
啊。慕雪惊讶道,认得。认得。
老人颤巍巍地从里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慕雪老汉,而后说,我母亲临走前把你父亲的一些事告诉了我,怕我记不住,都写在信里,你看了就知道。是曾作家在网上发了帖子,我们才打听你这儿的地址,我是专门来感谢你们的,感谢你父亲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母亲,也感谢你,在你家住了那么长时间。你们都是好人。老人有点激动,身边的年轻人忙递给纸巾说,奶奶,你擦擦眼泪。
送别老人时,曾作家回头看了看慕雪老汉,好像要说么格,却欲言又止。他们走后,慕雪老汉戴上老花镜,迫不及待地看信。
原来一九四八年,也就是全国解放的前一年,父亲与国军田团长的罗副官是战友,他俩都是同一年被国军抓的壮丁,分在同一个班,也是好哥们。父亲奉命暗中联络罗副官,劝田团长率部起义。岂料国军内部有人告密,以致田团长被抓牺牲。父亲和罗副官也被追击,罗副官腿部中弹受伤,几乎不能行走,在营房前遇到田团长的女儿田莉莉,也就是罗副官的未婚妻。眼看追兵越来越近,罗副官要父亲带着田莉莉先走,他留下来掩护。父亲不愿意,要罗副官和田莉莉先走,他阻击敌人。
罗副官急了,大声说,我腿部伤得厉害,走不动了。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父亲还不走,罗副官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向父亲吼道,你们再不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父亲才不得不带着田莉莉跑了。后面传来罗副官的声音,玮贤老弟,帮我照顾好田莉莉——
后来在吴副团长的率领下,成功起义。这是后话,可父亲一直不知道,他以为起义失败,还因此让田团长和罗副官失去生命,没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深感愧疚,把自己牢牢钉在耻辱柱上,永远抬不起头。为了照顾田莉莉,他没有回部队,也无颜再回到部队,部队以为他牺牲了,没再寻找他的下落。
看完信后,慕雪老汉非常惊讶,叹息道,父亲,我……
春节后,桂雄把老屋拆了,要盖新房。挖地基时,在老屋的床地下挖出了一个薄膜包的长东西,在场的人以为挖出了么格宝贝。拆开薄膜一看,原来是两支火铳,锈迹斑斑。慕雪闻讯赶来,久久凝视那两支火铳,仿佛又看到了父亲。
慕雪老汉细细擦掉铁锈,菜籽油上了一遍又一遍,还用那薄膜包严,扎紧。抱住它们来到父亲的坟前,跪下,泪早已涌进眼眶。他颤声说,父亲,那次起义成功了……你安息吧。而后,扛着火铳向龙山走去。
身后,桂雄紧紧跟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