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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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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任在肩

跟完早班进入澡堂,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像往常一样,吴斐从更衣箱里拿出手机,拿手机之前,觉得手有点脏,便在腋窝下的工作服上擦拭了两下,然后给手机解锁,点开移动数据。为了省电,下井前把WAFI和移动数据全关了。见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心想咋有这么多电话,点开后才知道大部分是女儿打来的。

女儿清清今年十九岁,就读于青市科技师范大学,现在是大一下学期。大学快开学了,她昨天动身去学校,在天津不出站换乘一次车,今天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应该到了青市。每次女儿出远门,从上车的那刻起,吴斐总提溜着心,跟着那远行的高铁一起咣当咣当。晚上要么睡不着,要么老梦见女儿。有次梦见女儿没去学校,被人带走了,吓得大声呼叫。醒来时,一边拍胸脯,一边惊呼说,哎哟妈呀,吓死我了,幸好是梦。

本来吴斐想请假去送清清,清清不让,说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去,完全没这个必要。吴斐听了不高兴,心想,你再大,也是我不经事的女儿,我就是不放心。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说,不能让清清不高兴。何况也该是培养清清自立能力的时候了,这点他不糊涂。作为父亲,可以对女儿爱,但绝不能溺爱。

吴斐远在贵州,与老家河北相隔千山万水,虽然有高铁,距离不是问题,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三天时间。这还不算,还有更麻烦的,就是请假,得向两位主要负责人请假,阳矿长和党委书记文书记。阳矿长不是那种爽快同意的人。弄得请一次假,吴斐好像做了错事似的,心里别扭。不过,阳矿长很少休假。既然领导不休,做下属的哪好意思经常休假。

原本今天不跟班,正好实时掌控清清的行程和出行情况。谁知清晨还没起床调度主任就通知他跟早班,说阳矿长有事没在矿上,由他替班。吴斐心里陡然蹿出一股火,呲呲燃烧着,解释说今天实在有事,替不了……调度主任根本不听解释,说完啪地挂了电话,那口气就像冬天挂在檐口上冰凌子,有冷有硬。即使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服从安排。

难怪这几天没看到阳矿长。

在井下呆了八小时零五分钟,吴斐也忐忑了八小时零五分钟。

吴斐迫不及待地拨打清清的电话,一拨就通,好像与清清约好似的。清清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像连珠炮似的吐苦水。大意是,在青市出站后,得到学校通知,因疫情原因,学校暂不开学,不能进校,叫他们立马哪儿来回哪儿去。到此时,清清他们感觉形势不对,心里有点慌,连忙在手机上购买回恒泉市的火车票,显示要做了核酸检测,且为绿码才能购票。一听这,心里更慌,像揣了个小兔子,蹦蹦直跳。四处打听做核检的地方,离车站不远有个医院,做核检的人们排成九道十八弯一样的长龙,两排,黑压压的。清清他们一看,皱起眉头,估计今天没戏,只能明早再来。接下来要解决住宿问题,学生嘛住不起带星的酒店或宾馆,只能住小旅店、招待所或者没牌子的私人旅馆,均遭到拒绝,原因是疫情恼火,都关门歇业了。这可咋整,几个年轻人都蒙圈了。此时,正在街上游荡,像流浪狗一样。

啊!My god!吴斐张着大嘴,惊愕不已,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提出视频一下,清清说手机没多少电了,充电宝里的电也所剩无几,在没找到充电的地方之前,不能视频。吴斐的心被紧紧拧巴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清清长这么大就没受过什么罪,吃过什么苦,一想起女儿流浪在街头,他却无能为力,心生深深愧意。马上给清清留言,千叮嘱万叮嘱,要注意安全,尤其在晚上,不要走阴暗的地方,不要去娱乐场地,不要去酒吧,哪些都是是非之地,离得越远越好。要看好行李,特别是手机,不能丢失……实在没办法,拨打110求助。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完了,在心里骂学校太不仁义,太不地道,对学生一推了之,不闻不问,出了问题谁负责。

吴斐忍不住不停地发微信,询问情况。可能是为了省电,清清没回几句。吴斐急得在办公室转圈圈,坐立不安。咋个办?咋个办?恨自己在青市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一筹莫展,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夜色渐浓,清清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灯火璀璨。清清说他们准备在公园里以地为床,以天为帐,豪迈一回。吴斐吓了一跳,立即否定,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说女孩子露宿公园,太不安全。这儿不行那也不行,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哪儿又是安全地方呢?

从来没有如此焦躁不安,如此折磨人。阳矿长来电话,吴斐不接,故意拖了几分钟才回了电话。他埋怨阳矿长,但好像又没有什么来由。就这样备受煎熬着,心里暗暗祈祷菩萨保佑女儿平安无事,他从不信菩萨,但这次也只能拜托菩萨。清清又是长长的沉默,将近十二点时,发来微信,说住进了一个好心人的朋友家里,主人家在外地,客厅里有沙发,有两间卧室有床,但没有床单没有被子。还不错,能凑合一宿,比睡大街上睡公园强多了。最后,还不忘发给调皮的表情。

几个人在房间里住?吴斐心稍安,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

我们一起有七个人。清清回复道。

有男同学吗?吴斐问。

有两个男同学,正好为我们保驾护航。清清说,我们准备开个小paty,玩个通宵。

谢天谢地!还是好人多,清清终于有了落脚点。

吴斐从心里鄙视阳矿长,可当初不是这样的。

当初,阳矿长是带着“板斧”来的。

他去年十月来欣场煤矿,一开始,完全把自己的蛰伏起来,说话不多,言语温和,没啥脾气。吴斐一看,心想,拐了,拐了,来了一只小绵羊。第二个月,阳矿长开始挥舞着藏了一个多月仍发出闪闪寒光的板斧,第一板斧砍向了工资分配制度。他说,通过认真了解,原来的工资分配存在太多弊端,看大门的月资五六千,比井下开皮带的还高,那谁还愿意下井。与谁谁关系好的,工资高得离谱。尤其是,工资不与当月完成的生产效益挂钩,干多干少没多大关系。这是病,带病运行,是把企业往沟里带,迟早会散摊的。

如果分配不公平,不公正,就不能提高职工的工作积极性。他强调,工资待遇要向一线倾斜,一线职工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妈,是爹。如果我们对妈对爹不好,是会遭天打雷劈的。一板斧砍下去,见到了白森森的骨头,他像一个外科大夫,不同的是,外科大夫拿的是手术刀,而他拿的是板斧。外科手术前还打麻药,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利索下狠手,管你疼不疼,你疼你活该。接着刮骨疗伤,将坏肉、腐肉、死肉统统剔除掉,最后下药,敷药,缝好,等待长出鲜肉和好肉。

第二板斧劈向工作作风。力道之猛,直抵根基,露出了腐根烂须。他多次强调,安排每一项工作不能大而化之,要具体,有完成时间,有工作标准,有跟踪,有落实,有反馈,有监督,有考核,完不成有追责和处罚。由责任单位落实,分管科室跟踪,纪委监督,人力资源科考核,安检科追责和处罚。不能只安排不落实,说话等于放屁,甚至还不如放屁,放屁至少还有臭味。干煤矿,生产影响就是命令,出现影响,谁分管谁就去现场,盯着处理,如同抢险争分夺秒。没处理好,不能离开现场,你也没脸离开现场。要一改先前有影响与你没关系,仅凭几个工人在处理在折腾的工作作风。阳矿长脾气大,动不动发火,拍桌子,训人,搞得早调会气氛非常紧张。人人头上仿佛悬着一把斧头,如果工作不努力,不负责,那斧头随时会砍下来,把你砍得头破血流。上个月,因工作不力和不服从安排,安检科科长撞在枪口上,立马被停职学习。杀鸡儆猴,威力不小,大家一改以前懒散、拖沓、不负责的工作作风,紧起来,跑起来,快起来。只有紧起来、跑起来、快起来,才能充满活力,如同急速的流水产生巨大的能量。

阳矿长来欣场煤矿两个多月后,带来三个人,一个任机电副矿长(原来的被集团公司撤职调走了),一个担任采区区长,一个任机电副区长。原来采区就有一个机电副区长,这样,同时有两个机电副区长,可谓双雄并立。阳矿长不说撤谁,也不偏向谁,让他们一直并立下去。仔细一琢磨,妙,实在是太妙,这就是阳矿长的高明之处。就让他们相互竞争,看谁工作负责,谁的技术过硬,谁会管理。决出胜负,再做取舍。如果都行,那干脆都用。何况机械化矿井机电设备管理是重中之重,多一个懂机电的再好不过。

采区区长原来由生产副矿长兼任,他牢牢把控,舍不得松手,且私心太重,任人唯亲,搞得乌烟瘴气。阳矿长叫他别再兼任,专心干好生产副矿长的本职工作。话里话外多次提醒,要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别站错地方,嘴别伸得太长,手别伸得太长。否则,他会举起板斧,嘴长就剁嘴,手长就剁手。再不听,就剁人。生产副矿长也是明白人,一看苗头不对,该放手就放手,该闭嘴就闭嘴,收敛了许多。如此这般,阳矿长为新任采区区长甩开膀子大胆干扫清了障碍,创造了条件。

运斧成风,斧斧生威。玩板斧,是阳矿长的拿手好戏,他高举板斧,斧斧见肉,却又兵不血刃。砍,劈,剁,三板斧下去,再辅以其他疗法,欣场煤矿渐渐恢复了元气,变得健硕起来,变得清朗气爽,完全变了样。煤炭产量,掘进进尺,经营效益,有了大幅度提升,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是开了现场会后,得到集团公司及兄弟单位的高度赞许,说什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阳矿长是探照灯,照亮了欣场煤矿,也照亮了像吴斐一样盼望欣场煤矿越来越好的职工的心,也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让他们看到希望的曙光。为此,吴斐由衷敬佩阳矿长。

可阳矿长也是凡人,时间一长就开始飘飘然,自由散漫起来,要么不开早调会,要么早调会总迟到。吴斐想,对自己要求不严,咋能要求别人呢。老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吴斐不无担忧,担忧长此下去,欣场煤矿又会被打回原形,希望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这不,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女儿清清出门受了那么大的罪,加之吴斐快半年没回家了,吴斐想家更想女儿。因此,回家的欲望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加强烈,恨不能长出翅膀立马飞回去。同事们戏谑,老不回家,不怕下水管生锈了,堵管了,得回家疏通疏通。要不,就地取材,解决解决,呵呵。吴斐笑而不语。请假单填好,分管领导和文书记都已签字,就差阳矿长没签了。可阳矿长总不在,五楼办公室的门老锁着。这么大的领导,不以身作则,乱跑个球。

假如阳矿长一年不在,难道一年不休假?扯蛋,荒唐。不管那么多了,回,坚决回。当吴斐推着行李上高铁时,被告知恒泉市封城了,外面的人不让进城,里面的人要全民核酸检测。吴斐顿觉懊恼,颓废,癔症了好一阵,才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打的回矿。如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万一在车上感染了新冠,再鲁莽回矿,结果会导致全矿停产封矿。目前,欣场煤矿每天产量三千到五千吨煤,收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假如停产,一停至少十四天,没有产量和进尺,就没有进账,拿什么给职工开工资。这个责任吴斐负得了嘛,对个人撤职和罚款是小事,对企业影响太大。这也是吴斐迟迟不敢回老家休假的主要原因。如此一想,吴斐深感后怕,埋怨新冠疫情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横亘在回家的路上,他只能望“山”兴叹。

清清他们第二天排队做完核酸后,已是下午了,核检结果要等到凌晨才能发到手机里。又得呆一天,幸好有个同学的父亲开车接他们,半夜时才回到恒泉市老家。一下高速,就被拉到一间空房子里,隔离十四天,吃喝拉撒全在里头。

吴斐听了,感觉心痛肝疼。疼来疼去,在心里骂新冠疫情,骂阳矿长,骂两地分居。总之,能骂的地方都骂遍了。

十四天后,做了几次核检,球事没有,清清才被放出来,恢复了自由。那天,吴斐特批,叫清清他们去市里吃海底捞,胡吃海吃,饱餐了一顿。就像渴得喉咙冒烟的老牛跑到水塘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咕咚咕咚一阵狂饮。清清不无感叹,什么都比上自由好啊。

去不了学校,只能在家里上网课。网课分上午、下午和晚上三个时间段,每个时间段有两个小时。上课时,老师点名,发截图给老师,中途还要提问,防止大家弄虚作假或开小差,以保证上课质量。

清清有个高中同班闺蜜,在石家庄一所大学上学艺术,她见清清在家呆着,于是拜托她照顾在恒泉市中学上高三的一个闺蜜。闺蜜的闺蜜,也是闺蜜,即使不是闺蜜,也算是未曾谋面的朋友。那闺蜜不是恒泉市的,家在外地,正赶上新冠疫情死灰复燃,市里规定,外地的人不得进城,包括学生家长。学校要求学生一律不得出校,否则开除。

在这儿,有必要对恒泉市中学多赞扬几句。

恒泉市中学是非常有名的学校,管理非常严格,严格得让人大开眼界,且招数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他们的课堂是无声课堂,不准说话,不准笑,不准打嗝,不准放屁,不准把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声音,不准东张西望,不准上厕所……教室里前后左右都安装了高倍清晰摄像头,有专人在大屏幕前时刻盯着每个教室,像警察盯小偷似的。一旦出现异常情况,哪怕一丁点响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和顺风耳,会立即通知班主任,把违反纪律的学生拖出教室。根据声音大小或情节轻重,最常规的处罚就是罚站,在走廊上罚站一天到一周不等,不管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还是寒风刺骨的冬天,老老实实恭恭敬敬站在那儿。如果站姿不符合要求,还会加罚,罚到了你彻底心服口服心惊胆战为止。清清就曾领教过,那次因为身体不舒服发出了响声,要在冷飕飕的走廊上罚站七天。第四天清清就晕倒了,妈妈知道后把清清接回家,像剜了心肝似的心疼。清清休学一个月,在班主任多次催促下才回到课堂。

除了无声教室,还有无声宿舍。晚上十一点熄灯,熄灯后宿舍里不得有任何声音,包括翻身、蹬被子、上厕所等。学校规定睡觉严禁翻身,严禁蹬被子,因为翻身和蹬被子都会引起响动。早上起床到早自习只有十分钟,由于洗簌间和卫生间十分有限,可谓僧多粥少,如果你要洗漱和上厕所,就得排队。一看排着长长的队伍,干脆不洗脸刷牙,不上厕所。为了少上厕所,或不上厕所,只有少喝水。为了不迟到,清清经常这么干。吃饭时间只有五分钟,在五分钟之内,必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完成二百多米的距离,从五楼教室跑到食堂,还不能排队,如果排队,时间肯定不够。因此,一下课,呼啦啦一阵狂跑,到了食堂买一两个饼,赶紧往回跑,边跑还得边吃饼,否则,就是买了也没时间吃。为此,清清经常要么狼吞虎咽,要么饿肚子,导致肚疼,胃不好。

在恒泉市中学,只有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试卷。学生是没有时间享受窗外那明媚的阳光或迷人的晚霞,呼吸不了外面新鲜的空气,听不到校园里的虫鸣鸟语。连换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一身衣服要穿一个月,有的甚至一学期不换洗的,创造了吉尼斯纪录。

衣服一个月不换洗,对男同学来说无所谓,可女同学不行,毕竟男女有别。清清的重任就是半个月一次把闺蜜的闺蜜的要换洗的衣服拿出来,洗净晒干后再送回去。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绝对不能让学校发现,否则,闺蜜的闺蜜没得好果子吃。为了完成闺蜜的重托,清清可谓绞尽脑汁,求爹爹告奶奶,通过先前一个关系比较好、教数学的陈老师,作为地下秘密联络点,约定时间,让陈老师偷偷地把换洗的衣服送出来,再把干净衣服藏在怀里带给闺蜜的闺蜜。每次送衣服时,清清远远地蹲守在校门口,见陈老师出校门后,再扫视一遍,看看周围有无可疑人员,然后快步上前,佯装从陈老师跟前经过,迅速把黑色的包裹塞给她,同时接住陈老师塞给她的脏衣服,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就匆匆离开。多么紧张却又充满刺激,每次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后,想着闺蜜的闺蜜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清清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清清是过来人,在恒泉市中学就读时,大家都这样,那时不觉得苦,只有恨,恨班主任心太狠。上大学后,听其他同学谈及他们的高中生活,才知自己的高中生活简直炼狱一般。因此,她怜悯闺蜜的闺蜜,把自己原来的校服都找出来,只要能穿,反正这么多年校服的款式都一个样,没变过。洗净晒干后全给了闺蜜的闺蜜。不仅如此,还在衣服里藏些面包、蛋糕、火腿肠和豆腐干。听闺蜜说,她的闺蜜喜欢吃鸡翅,买几包鸡翅塞在里头。有时,还有藏些苹果,因为在学校没时间洗苹果,清清就把苹果一个个洗净,用纸巾擦干,再用纸巾将每个苹果包起来。这样,闺蜜的闺蜜直接可以吃。

闺蜜的闺蜜很感动,眼泪快淌出来了。

吴斐开玩笑试探说,差不多就行了,何必那么上心呢。

清清说,那怎么行,受人之托,既然答应了,责任重大,就得做好。

闺蜜的闺蜜的爸妈非常感激清清,说等他们女儿高考后要请她出去旅游,全国各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们建议去贵州云南玩一玩,尤其是贵州,夏天可凉快了,是避暑的好地方。而且,贵州好玩的地方多了去,有遵义会址,有黄果树瀑布,有梵净山,有千家苗寨,有织金洞,有荔波小七孔,有乌蒙大草原……清清心里发笑,这些地方大部分都去过。但她不说,只说不用不用,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阳矿长没在矿上,时间一长,好像没了那种紧张的气氛,一种长期压抑和紧张过后的松懈开始悄然弥漫。吴斐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这种轻松不是真正的轻松,反而带来隐隐的担忧。因为煤矿是高危行业,容不得丝毫的松懈和马虎。

可阳矿长如此,也怪不得其他人松一口气。吴斐越想越来气。

国家规定,矿级领导必须严格执行下井跟带班制度,且矿长每月跟带班数不得小于五个。又到了吴斐替阳矿长带早班,他带着阳矿长的定位卡下井,在井下呆了八个多小时,每个作业地点都走遍了,发现的隐患和问题现场安排他们整改或处理。按常规,早班与中班交接班应该在下午三点四十六分左右。可那天快下午四点了接班的还没来,吴斐心里本就有气,越想越生气,反正不是自己跟班,管他个球,于是没在井下交班升井了。

第三天县能源局来矿例行安全检查。吴斐想找能源局的检查人员检举阳矿长跟带班让人替班,弄虚作假,想用这种办法把阳矿长“逼”回来。他犹豫了好长时间,也内心斗争了好长时间,最后鼓起勇气,要奋力一搏,乘电梯到五楼。五楼会议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吴斐又犹豫了,站在门边迟疑不决,却听到里头有人问阳矿长去哪儿了。他生病住院了,没在矿上。是文书记的声音。生病了,不会吧?吴斐心里直嘀咕,不能贸然行事,调查清楚再说。如果没生病没住院,到那时实名举报,一定把他揪回来。

赶巧的是,那天安全检查要查矿领导跟带班记录,查出阳矿长4月6日早班没有在现场交接班,不仅上了文书,还进行处罚,个人罚款一万元,单位罚款三万元。好说歹说,最后个人罚四千,单位罚一万。

吴斐幸灾乐祸,有种报复后的快感,但同时自责,觉得自己不地道。文书记见了吴斐,虽然没说什么,但明显不高兴,好像在责怪他工作不负责,给阳矿长添乱。

一天早调会上,文书记最后发言,说着说着好像动了感情,说到了阳矿长。他动情地说,……大家别以为阳矿长不愿下井,不愿跟带班。如果干煤矿怕下井,那你趁早别在煤矿干。阳矿长不下井,不带班,是因为身体不好。你们可能想象不出他身体糟糕到何种程度,一是血压高,低压120,高压190;二是尿酸高,高达800以上,嘿(吓)死人。尿酸一高,在井下呆不到两个小时,就走不动;三是肾结石,发作时疼得在地上打滚。他在一级集团公司是部门副职,也是副处,年薪好几十万。来这儿虽是矿长,还挣不到这个数,你们想象不到他承担多大的压力,才半年多,已经一身是病。他现在在医院动手术,还惦记着矿上,一天到晚要打好几个电话问问矿上的情况。前几天,我去医院看他,他憔悴得那个样,我看了都心疼。我说矿上有我们顶着,让他放心,安心养病。

文书记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可能眼睛模糊了。他激动地说,我就想不明白,竟然有人匿名举报阳矿长,跟班不下井。你们有没有良心,良心被狗吃了?

吴斐一听,惊了一跳,有人居然如此大胆。庆幸自己没有检举,要不然,造成这么大的误会,不知如何收场。

可能太气愤,太激动,文书记的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说,说良心话,欣场煤矿有阳矿长,那是欣场煤矿的福气,也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是一个真正为企业为大家着想的好领导。大家摸着良心,扪心自问,与前几任领导比较一下,你们觉得阳矿长咋样。首先,阳矿长心正,没有私心,一心一意为企业,为欣场煤矿。其次思路清晰,这半年多来,我们矿上无论从哪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你看不到,那是你眼瞎,睁眼说瞎话。再就是用心。他安排工作多仔细,注重细节,细节决定成败。你想不到的,他能想到,因为他懂,这就是本事……总而言之,我佩服他,无论是为人,还是做事。

吴斐很惊愕,看来阳矿长确实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为误解阳矿长而羞愧,为自己不在井下交接班而让阳矿长背黑锅深感自责,为自己的狭窄和偏激而懊恼。

关于阳矿长的一些事情,包括听来的和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吴斐的脑海里,越发清晰。听人多次说过,阳矿长经常在晚上十一点多或在清晨五点前去储煤仓转转,看看煤质和智能选矸情况。吴斐有一次跟夜班,快凌晨四点时,走累了,眼皮打架,两腿发软,走路摇晃,坐在躲避硐室里靠墙想眯瞪一下。此时,硐室的门呼啦一下被打开了,一束灯光照射过来,吴斐激灵一下坐直身子,仔细一瞧,原来是阳矿长。阳矿长半夜睡不着,喜欢下井,真是臭毛病,经常这样,搞得井下的人诚惶诚恐。

年前,新的工资分配制度制定后,从去年的十一月开始执行,工资与生产效益挂钩,除了一线职工和井辅基本不受影响外,其余人的工资陡然少了一大截。大家都有怨言,说出煤多了,工资反而少。怨言之多,范围之广,是阳矿长始料未及的。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承受巨大的压力。

一天,吴斐跟夜班,洗完澡到二楼小食堂煮面条时已近九点,正好阳矿长开完早调会来吃早餐。与领导单独相处,吴斐略显尴尬,见阳矿长神情严肃,也不敢轻易张口说活。再说,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化解眼前凝滞压抑的气氛。吴斐赶紧吃,想吃完赶紧撤。谁知阳矿长坐下来主动说起工资的事,大家意见那么大,他好心得不到好报,感到很委屈。吴斐很惊讶,也深受感染,觉得当一把手确实不容易,有时也很可怜。于是,连忙安慰说,凡是改革,短期内会伤及大部分人的利益。好比动手术,大家会感到阵痛,这很正常。只要是正确的,只要是真正为企业着想,即使现在不理解,今后效益好了工资高了大家自然会理解的。

吴斐打听到,阳矿长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特意去看望他,可到了医院门口,却犹豫了,进还是不进,一番激烈地思想斗争后,大步向住院大楼走去……

阳矿长终于回矿了,听说是逃出来的,管床大夫和阳矿长的老婆先后都打来电话,表示强烈不满,勒令他赶紧马上回医院。

然而,阳矿长没有被“勒令”回去。欣场煤矿又恢复了先前紧张的气氛,大家又紧起来、跑起来、快起来。早调会上又能听到阳矿长拍桌子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吴斐听来,不再是令人心惊肉跳的骂声,而是让人心里踏实、鞭策大家砥砺前行的号角。听文书记说,领导拍桌子不一定是骂人,有时是发泄情绪,减缓心中的压力。噢,原来如此,难怪好多领导喜欢拍桌子,看来拍桌子的功效还真不少。

吴斐的心也跟着踏实了。

那天,吴斐升井后,在井口遇到阳矿长从井下上来,洗完澡后,吴斐一看已过了晚饭的饭点,想请阳矿长去矿区大门外下馆子。吴斐很少请矿领导喝酒吃饭,他讨厌在一起吃吃喝喝。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才邀请的。可阳矿长不愿意,说浪费钱干嘛,叫食堂炒个饭就行,而且在洗澡之前他就已给后勤科的张科长打了电话,估计饭早就炒好了。既然已安排好了,吴斐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去了食堂二楼。

果然,鸡蛋炒饭已上桌,还有三个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另外两个是晚餐的大锅菜,一个是茄子炒肉,另一个是回锅肉。张科长早已守候在此,一见阳矿长进来,赶忙倒酒,笑着说酒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让阳矿长尝尝。让吴斐想不到的是,阳矿长竟然请他喝酒,只是请的方式不一般,是“强迫”。吴斐没酒量,平时几乎滴酒不沾,喝不了酒,也不愿意喝。阳矿长说,喝,男人不喝酒还算男人嘛。不是那种人,我也不会叫他喝。而后,又叫张科长坐下来喝一杯。阳矿长说话慢条斯理,是笑非笑中带有一种不可拒绝的威严。吴斐和张科长只得服从,陪他喝点。因为井下湿气重,而酒能去湿,解乏,所以煤矿职工喜欢喝几口。阳矿长也是,但不多喝。

吴斐没话找话,问阳矿长小孩是不是上高中了。谈及小孩,阳矿长一脸愧意,叹气说,上高三了,一个人在学校,没在父母身边,对孩子管得太少,几乎没怎么管过。整天在矿上,回不了家,咋个管嘛。像我们一个肩扛着工作,另一个肩扛着家庭,都是重任在肩。可当两者不能兼顾时,只能先工作而后家庭,只有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孩子。孩子对我很有意见,从不主动打电话,有时打过去她还不接。吴斐深有同感。由于煤矿在乡下,只能把孩子送回老家或进城上学,因此,煤矿人的孩子都是自然成长,长好长孬全靠造化。

清清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事情汇报。吴斐和蔼说现在忙,正在陪领导米西,等会再打。清清撒娇说不行,必须现在就说。吴斐感到女儿兴致颇高,不想扫女儿的兴,连忙说好好。清清说就几句,几分钟。

我今天认了个亲妹妹。清清高兴地说。

谁?吴斐笑问。

就是闺蜜的闺蜜。清清说,她今天下午放半天假,我陪她去了商场购物,买了一些穿的和吃的。还把她带到家里来,让她换了衣服,还洗了澡。我看她太瘦,嘎白嘎白,没一点血色,可能是学习太辛苦,营养跟不上。我叫妈妈炖了鸡给她吃。她好感动,说我比她亲姐姐还好,非得认我做亲姐姐。

我问妹妹想家不,清清继续说,她说不想。她爸妈从小把她扔在学校里,不管她,所以她恨她爸妈,连他们的电话都不想接。我说她爸妈也是没办法,要工作,要挣钱,就不能陪在她身边,要理解他们。我说我与她一样,我就不恨老爸你。嘻嘻。

那是,我闺女是谁。吴斐夸道,清清你做得对。

时间就像滑冰,一不留神,就滑到了高考时节。高考那几天,凉都还在春天,气候凉爽宜人。可恒泉市已经炎热,大地开始流火。考完那天,走出考场,闺蜜的闺蜜感觉非常好,脸上荡漾着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她的爸妈来了,来接她回家。她的爸妈非常感激清清对他们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要在恒泉市最好的酒店请清清和妈妈吃饭,清清和妈妈推辞不过,只好赴宴。

雅间很大,比清清他们的宿舍还大,墙上挂着带镜框的风景画或油画,里头靠墙有一排灰白色的沙发和一张深红色的茶几,一侧摆着自动的麻将桌,进门左侧是洗手间。一张大大的圆桌子,上面有玻璃转盘,中间摆着一盘鲜花。清清从来没来过如此高规格的酒店。有专门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点菜,上菜,报菜名。她爸爸要清清和妈妈点菜,清清拿菜单浏览一遍,暗暗咂舌,没有十几或几十元的菜,最少的一百七,最贵的一千多。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敢下手。最后还是她爸爸点了菜,五个人,上了十几个菜,是清清从未见过的从未吃过的。

清清说点这么多菜干嘛。她爸爸笑着说,点多少都不为过,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席间,清清邀妹妹举杯一起给她爸妈敬酒,妹妹不乐意,说他们眼里只有工作和他们自己,从来不关心她的死活。她爸妈听了苦笑,一脸歉意,一脸尴尬。清清赶紧打圆场,站起来举杯敬他们,说,没事没事,妹妹心里有气,等气消了,自然会理解你们的。我也和妹妹多聊聊,相信妹妹是个非常懂事明事理的人……

晚上,吴斐在宿舍里正挥毫泼墨,感觉很有手感,越写越顺。清清要视频聊天,一接通,清清就急不可待地说,老爸,他们还在吃饭,我先溜出来了。你说巧不巧,妹妹的爸爸你猜猜是谁?吴斐说他哪知道。清清说你猜破脑袋也猜不到,她爸爸就是在青市那天晚上救过她们的人,是他把她们带到那套空房子里,让他们度过了多么美好的一夜。还有更巧的,妹妹的妈妈竟然是清清的师姐,她妈妈可喜欢这个小师妹,非得认清清做干闺女。

清清说他们要给她工资,而且是必须的。清清说啥也不要,受闺蜜之托,哪能要工资。妹妹的爸爸问清清老爸在哪儿工作,清清说在贵州煤矿上。他问在贵州哪个煤矿,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清清说好多年没去贵州了,只记得在凉都。他要清清立即打电话问问。

吴斐也很好奇,要清清偷偷拍个照片发给他。等照片发过来,吴斐一看,啊了一声,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来是阳矿长。世界真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绕了多少圈,又绕了回来。吴斐赶忙告诉清清,就说老爸现在不在凉都干了,去了黔东南。

老爸你说谎。清清噘着嘴说,是不是怕他知道你的秘密?老实交代。嘻嘻。

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吴斐故装神秘地说,有些事你现在不懂,今后你就明白了。

嗯嗯。好的。清清说,不过,他长得比你帅。

噢。是不是有了干爸爸,你就不喜欢亲爸爸了?吴斐假装生气。

哪可能。谁都不要,也得要老爸你。清清俏皮地说,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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