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过,雷声开始轰隆,雨水飘过黑夜。晨雾升腾,有了诗意,在对面的山腰缭绕。上午,工作一会,我顿感百无聊赖,立在窗前,凝视窗外对面的山坡。雾还不舍散去,天阴沉着,犹如我此时的心情。我突然想起二期工程的取水点还未确定,何不去看看现场。负责编制水资源论证报告的单位已经催过几次了,不能再拖延下去。拖延,不是我的工作作风。
叫上老刘,叫上冲哥,向办公室要上车,向张家河驶去。
冲哥一直被领导器重,习惯了高高在上,俯视众人,若不是被“组织”这把枪顶在脑门上,冲哥说啥也不会去安监科当什么科长的。而此后,冲哥头上犹如孙悟空戴了紧箍咒,咒得天天头疼,压力山大呀。这不,今天早会上,又被大领导吼了一顿,气得冲哥拿眼瞪他,以此宣泄心中的愤怒。
冲哥这次答应得非常爽快,爽快得让我惊讶。不像以往,遇到难以协调解决的公事请冲哥出面时,冲哥要我请示这个,请示那个,同意后才肯出面。我知道冲哥的用意,是让领导们知道,有些事还是离不开他,非他不可。心高气傲的冲哥哪受得了这个委屈,正好出去透透气,压压火。
不仅是冲哥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自从换了矿长后,我也深感工作压力山大,紧张,憋闷,惶恐。离开矿大门,仿佛逃离似的,顿时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远处的山上,稀疏的柏树和松树遮不住山体的肌肤,露出暗黄的肤色。村道弯弯,穿村过街,路旁樱桃花开,如雪似玉,簇拥枝丫。顿觉眼前一亮,紧锁的心门一下子被撬开,盈来了春的气息。哦,春天来了,在簇拥的樱花上,在柳树的芽苞里,在微微吹拂的风中,在老乡们的笑容里……
春天已悄然来临,我却浑然不知。穿过喧闹的镇上,在向阳煤矿后面右拐,进入另一条村道,路像被垂直压紧的弹簧,车在“之”字形的道路上,忽而左甩,忽而右甩。甩得我头晕发胀,我拽紧车扶手,以减少晃动的幅度。窗外,视线越来越开阔,远处的山峦细浪般翻涌。当我感觉升到山顶时,把头贴近窗口朝上看,依然看不到山顶,一问司机罗师傅,他笑道,还在半山腰呢。没来得及喘口气,车子又是左甩右甩,向山下甩去。
来到一个村寨,过了一家农庄,冲哥说走过了,倒回去左拐。此前,冲哥一路不语,脸阴着。倒车回去,从两座小楼房中间穿过,道路变窄,下坡的路变缓。往里几十米,就听见哗哗的流水声,看窗外,透过路旁的树木之间的缝隙,在不到十米远的对面山上,一条宽约一米的瀑布钻出树林飞泻而下,白练一般,一头扎入山脚的水潭里,飞溅碎玉,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此普通的山,竟然挂着如此高如此袖珍的瀑布,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水潭被几棵高大的芭蕉树遮挡着,若隐若现。芭蕉叶阔大,翠绿,旁边有两座用空心砖砌筑的老房子,老房子没有一点装修,风吹日晒,已显暗沉。我想,老房子的主人每晚枕着水声酣然入睡,像小时候妈妈的催眠曲一直在耳畔萦绕,该是多么惬意。他们应夜夜入梦,那梦,一定幽深,绵长,美妙。
跟着流水,来到小河边。哦,这就是张家河了。我早已听说过,公司多次在这儿举行活动,而我都被错过。今天终于身临其境,见到你了。河不大,现在正是旱季,河水已显瘦小,露出河底光滑圆润大小石头,素颜见人了。河水虽小,但仍比溪水大,正合我意。因溪水太小,河水太宽,而眼前的你恰到好处。犹如一个女人,不胖也不瘦,招人喜爱。
过公路桥,沿河边村道进入村里,两三座房屋临河而建。车停在屋后,我们下车,来到一处拦河坝前。坝是用红砖砌筑的简易河坝,仅两米多高,蓄满了水,面积不足两亩,如同一个水塘。坝内水清悠悠的,因倒映了蓝天,水被染成了淡绿色。我心里微微一惊,竟然还有这么清冽的水,真想掬一捧在手。紧邻公路一侧是一排大棚,就是先前的养猪场,前些年受市场影响,没再养猪。另一侧是一片缓坡地,还有零星散落的房屋,再往上,是树林。树林随山势蔓延,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山巅。山巅需使劲仰视才能见,好像顶着天了。而身后,因离得太近,山势陡峭,是看不到山顶的。河水越过坝,潺潺向前蜿蜒而去。
由于离住房太近,生活污水容易进入坝内,因此,作为二期饮用水的取水点总觉不妥。于是,折返沿河往上游走去。经过公路桥桥头时,这才发现桥的一侧赫然写着“羊桥”二字,不禁纳闷,为何叫羊桥,一问便知,这儿就是羊桥村,并非为羊而建。步行十几分钟,来到几棵高大的杉树前,我们小心翼翼下坡,向河边走去,来到另一处水坝前。这处水坝更高,面积更大,蓄水更深。水呈深蓝色。只一眼,目光就被黏住,放眼望去,我惊诧于这种蓝,这哪是水呀,明明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恍惚发出耀眼的蓝光。她像情人的眼眸,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愣在那儿,心驰神往。
岸边,水杉郁郁葱葱,簇拥着那儿,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围在母亲的身旁。山上,杂树、灌木丛与水杉相伴,挨挨挤挤,黄绿交织。一根脸盆粗的铁管从树林里探出头来,他们说,那是发电用的水管。山顶的水通过铁管,俯冲下来,势能转化动能,再来到坝下面的房子里,转成电能。房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哪像个水电站。我瞅了几眼,也没瞅出端倪。这儿地势较高,附近没有房屋,作为取水点是绝佳之处。哪儿也不去,就定这儿了。
记忆如晨雾散去逐渐清晰起来,八年前我来到一次。过公路桥和拦水坝沿河往下走,路边有一个鱼塘和一座人行桥,来到一家农庄前。农庄是一座普通二层小楼,没有特意装饰,透出农家的质朴。屋端头有三棵高大的芭蕉树,倒别有一番风味,使我想起雨打芭蕉的情境,领略她的美妙和诗情画意。屋前是一大块被硬化过的平地,平地下侧河水静静流淌。那天,我吃了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人行桥那端,有一棵大树,枝桠如遒,盘旋在河上。树下传来“梆梆”的捣衣声。除此之外,还有这两边的高山和回去时满天的星星。
离开时,有点不舍。我突然感觉,这儿好静,静得没一点声音,仿佛我们掉进了一个完全隔音的容器里。除了流水声,偶尔有几声鸟鸣,一两声鸡叫,一声狗吠,那声音是那么单纯,那么纯粹,像过滤了一般,不带一丝杂质。仿佛没了别的声音,更没有车水马龙、纷纷扰扰之类的杂音。此时此刻,我的心也静了下来,烦恼和不快被稀释,被驱散。心,随之释然,坦然。
我想,高处有高处的风光,却也有高处的风险。高处风大,路陡,一不小心会摔下悬崖。低处自有低处的风景,而我更愿待在低处。人生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和冲哥都已是知天命的年龄,天命不可违,只能顺应天命,活个通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要想活明白,活通透,就应如眼前的河水一样,处在“众人之所恶”的地方,也就是待在低处。当我们不能改变环境,只能去适应环境,老老实实待在低处。
只有待在低处,才能摆在自己的位置,调整好自己心态。心态好了,许多事情就看淡了,就没必要太较真,太纠结,太执着。这样,烦恼少了,心情好了。当你处在低处,才会发现不一样的风景,如同这羊桥的风景一样,淡雅,质朴,祥和,宁静。正如这河水一直往前走,往低处走,最后融入大海,那儿海阔天空……
我请冲哥去农庄坐坐,冲哥说不去了,回去吧,还有很多工作等着要做。我瞟了冲哥一眼,发现他的眉头明显舒展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