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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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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

我们无法抗拒时光,都被时光推着前行,从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就像从上午到中午,最后到晚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来到傍晚,进入黑夜。而父亲前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像走在陡坡的下山路上,蹭蹭蹭地向衰老加速跑去。我多想拽住父亲,让父亲跑慢点,再跑慢点。可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和徒劳。

今年春节回乡下,当车停在三哥的屋前,我看到父亲早已站在屋檐下,他漠然地看着我们,没与我们打招呼,往日的热情和笑容不见了。我大声喊“爸”,他楞在那儿,好像不认识我。这时,从下屋赶来的大哥说,父亲认不得人了。我心里一惊,随之像针扎了一下疼痛。他已认不得我们,认不得同来的他带大的孙女小春,小春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前一天从广东回来,见爷爷如此,难过得淌下了眼泪。

爸,我是国建。我大声说,想努力唤醒父亲的记忆。父亲“哦”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终于认出我来,脸上立马有了笑容,邀我去灶前,一边烤火,一边与我聊天,他有太多的话要倾诉,像竹筒了倒豆子,要倒出来。却把其他人撂在外面,好像没有他们似的。

老年痴呆!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词。父亲老年痴呆了,至少一只脚已经迈进老年痴呆的门槛。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经过时光浸泡,在亲人面前,再硬的心也会被泡软,变得柔和。再多的怨恨,也会消失,会被泡没了。我怀着柔和的心,去倾听父亲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辉煌事迹和曾经的过往。见我饶有兴趣地听父亲“演讲”,父亲更有兴致,说话时吐沫飞溅,估计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这也许是他盼我回来的原由吧。

至此,一张父亲逐渐衰老图,一个个在寂寞孤独里苦苦挣扎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越发清晰明朗起来。

在我眼里,父亲简直是个全才。爷爷不喜农业,父亲一生好强,十一岁开始耕田种地,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爷爷一家的生活重担。成家后,自学木工,锯,剁,刨,凿,好比十八般武艺,一样不少,硬把一座买来的空架子木屋装修成一个完整的家。只要能挣钱,只要能养家,父亲什么都干。当过屠户,走村串户卖猪肉。去城步造林,到绥宁伐木。在洪江领导一方人修过森林铁路,在乡里带领村民修过水库,不仅吃苦耐劳,还很会干活,带头干,埋头干,总比别人干得快,干得好,红旗在父亲的工地上高高飘扬,那是莫大的荣耀和鼓励。父亲把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大哥叶落归根,从广东回到老家,结束了打工生涯,第二年父亲才很不情愿地把土地和生产大权交给大哥打理,退居二线。父亲离不开土地,心还在地里,不耕田种地,就种菜养鸡。菜多了吃不完,一些拿来送人,一些用来喂鸡,鸡多的时候有二十多只。那几年,父亲总打电话要我们回去拿菜捉鸡,也是父亲叫我们回去最好的理由。见我们满载而归,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说话的声音自然提高了几十分贝,话里饱含着兴奋和自豪,承载着满满的成就感。

那几年,每次回乡下,都是如此,心里过意不去。可不拿走,父亲立马不高兴,我们只好勉为其难。

父亲不甘寂寞,不甘孤独,坚决与孤独寂寞作斗争。他找人说话,讲白话,村里没人愿意听他唠叨,包括大哥。大哥嫌他啰里啰嗦,耳朵听得起了茧的过往,父亲却一直讲。于是父亲找陌生人讲,父亲善言辞,嘴巴利索。他好赶场,走路去乡里,坐车去邻近的镇上,甚至去十几公里外邻县的镇上。清早出门,天快黑时才回来,虽一身疲惫,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和喜悦。见此情景,父亲肯定见了很多的人,说了很多的话,畅所欲言,过足了话瘾。对父亲而言,赶场虽苦犹乐。因此,热衷于此,乐此不疲。

除此之外,找人吵架。吵架是一种不错的说话方式,也是解除寂寞的一剂良药。父亲的优点很多,但缺点同样突出,譬如脾气暴躁,像鞭炮,点火就着,冲动时会动手打人。听不得“坏话”,刚愎自用。所以,父亲年轻时没少与人争吵打架。打不赢就撤,一边撤一边骂人,气势不能输。现在还这样,他找大哥吵,大哥知道他的脾气,惹不起,躲得起。他追到下屋,大哥躲进房里,把门反锁,任由他指手骂,跳脚骂,骂累了自然就回上屋去了。

见大哥老躲着,父亲觉得没劲。没过几天,父亲找四叔吵。四叔是父亲的亲弟弟,退休在家好多年了。记不得哪年哪月调换给四叔家的岭上的地,父亲蛮不讲理,说那块地是他的,要四叔退还给他。吵了几天,四叔觉得没什么意义,那地早已退耕还林,估计界线都找不到了,还争什么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叔屋后的一棵拳头粗的李树,父亲说是他的,两人又吵起来,大哥劝父亲不要胡搅蛮缠,多少年了这李树一直是四叔家的。父亲勃然大怒,说大哥胳膊肘往外拐,要扇大哥耳光,大哥跑得快,躲过了。父亲更来劲了,去屋里拿柴刀要砍树,四叔见势不妙,连忙撤退,惹不起躲得起。父亲见状,也没砍树,嚷嚷几句,回屋去了。

大哥说父亲像个孩子,越来越无理取闹。其实,父亲一直在与孤独寂寞作斗争,内心的煎熬和苦楚只有他自己清楚。父亲是个自负的人,蔑视过一切困难,却唯独对付不了孤独和寂寞。现在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四叔也躲着,父亲很失望。失望之余,父亲埋怨二哥、三哥和我不给他打电话,冲大哥发火,问我们还要不要他这个父亲……我、二哥和三哥在贵州工作,每月给父亲打一次电话,问候他的身体状况。每打一次电话,父亲会高兴好几天,酒要多喝几口。见父亲发火,我们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我们知道,父亲想我们了。父亲今年八十七,已经完全用不了手机。我们只有通过大哥了解父亲的情况,好在二哥三哥今年退休,可以回老家陪老父亲。

找不到人吵架,不能去赶场,又告别了手机,好像突破孤独寂寞的道路都被堵死。此后,父亲爱上了喝酒,要喝大姐酿制的米酒。大姐家远,有八九里的山路,走公路更远。父亲要大哥去背酒,不去他就自己去,大哥劝他少喝,他不听。大哥无可奈何,不得不骑着电动摩托下山。父亲没酒量,喝不了几口就醉,醉了在哪儿就躺哪儿,真是一醉解寂寞,再醉解孤独。父亲固执,就这个岁数了,还不愿与大哥一口锅里吃饭,不愿让人伺候。他说他没问题,身体好得很,不用伺候。

大哥拿父亲一点办法都没有,担心哪天醉后摔伤了,或者再也起不来,咋个办?每每听大哥说起,我感到后怕和深深自责。常言道,父母在,不远行。我却一直在外,不能陪在父亲身边,去照顾他。

最近,父亲总向唠叨年轻时修水库的事,说水库是他带人修的,乡政府应该给他工资。大哥说猴年马月的事,都过去五六十年了,当时就已经给了工分,现在还好意思提出来。唠叨多了,大哥没心思听,拿话堵他。我以为,父亲突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是真要什么工资,给自己找了一个心里寄托,以打发孤独寂寞的日子。

不承想,父亲不是说说而已,却付诸行动。他走路去了乡政府,去吵,去闹。听大哥说起这事时,我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父亲还能一次走完八里路,还能找到乡政府。忧的是竟然闹到乡政府去了。这事我是管还是不管,该如何管,心中拿不定主意。

前几天,父亲逼着大哥打开视频,说我半年没回去,想看看我。父亲一开始认不得我,问我是谁。等认出我来,笑着说他没事,能吃能睡,身体好得很。父亲头发稀疏,全白,像冬天里披着雪装的枯草,顽强地支棱着。一脸刀刻般的皱纹,藏了多少雪雨风霜的艰辛和故事。

大哥把镜头对准父亲的右手,让我看,埋怨说,这叫没事?父亲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一个约一寸长的灰白结痂,食指上的结痂被撕掉一小块,露出未痊愈的肉色,看了直让人心惊。大哥说父亲酒醉后,摔倒在灶前,右手按在火红的灰烬里,三个手烫了血泡。幸好手抽得快,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烫了血泡还不吭声,大哥昨天才发现,赶紧敷了药。

哎……

我知道父亲想我们了,无论如何我得请几天假,再远也得回去看望父亲,陪他聊聊天。父亲正与我们渐行渐远,远得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远得无法挽留。现在,看望一次少一次,真到了“子欲孝而亲不在”,怕是后悔也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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