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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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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的老人

清晨的阳光越过后山,抚摸着龙家岭,雾气开始升腾。蓝天用慈祥的目光凝望着树林,而树林拥抱着田野和村庄,一切都在阳光的抚摸中苏醒,显得那么慵懒和安宁。

担柴如往常一样,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屋端头竹林边的村道上,沿村道往上不足百米就是老父亲住的老房子。老父亲八十二了,非得一个人住老房子,哪儿也不去,谁劝也没用。他说他要是走了,花儿回来找不到他咋个办。花儿是担柴的母亲,已去世三十二年了。担柴三兄弟都进了城,现在父亲老了,他们三个不放心,因此,担柴一退休,就回到老家,承担起照顾老父亲的重任。老父亲嘴硬,说自己有胳膊有腿,能呷能困(睡),走路腾云驾雾,身体好得很,照顾么格(什么)照顾。说归说,老父亲见有人陪他,打心眼里还是蛮高兴的。

老房子比老父亲还老,是父亲母亲用十几只鸡买来的。普通的木瓦房,当时是座空架子。父亲自学木工,把木头锯成木板,七凑八拼,隔成四排三间,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房,在右侧端头盖了一间偏屋,做厨房。老父亲住在右侧那间卧房,多少年来一直没动过。老房子朽了,担柴他们担心哪天被风刮倒,提出要么拆了盖新的,要么加固一下。可老父亲就是不让动,他说他晓得老房子,像他一样,倒不了。

担柴轻轻敲老父亲的门,没动静。再敲,还是如此。叫了两声,依然没反应。推门,门锁着。担柴心里嘀咕,睡得个噶(这么)死,叫都叫不醒。随即又否定了,老人一般觉少,醒得早,不会叫不醒。莫非,莫非……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下想。

他赶忙趴在窗户往里瞅。窗户小,嵌着木格子,里头用白塑料布蒙着,看不清屋内。推了推木格子,木格子纹丝不动。正当他束手无策时,后面有人问他趴在窗户上做么格。担柴回头一看,是五义。这里的“义”是对父亲那一辈的统一称呼,伯或叔的意思。担柴的父亲排行老三,叫三义。

哦,我看三义起床没有,叫了半天没动静。担柴皱着眉说。

我看见他提着四格筛沿马路出去了,四格筛里有牲禽、酒、红蜡烛和钱纸(冥纸),问他去做么格,他不作声,应该上坟去了。五义沿村道指了指村外说。

上坟?又去上坟。担柴对五义说,又好像自言自语,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五义你不是跟着四哥住城里了,回来做么格?

住不惯,住不惯,快把人闷死了。快莫港(讲),不敢出去,出去容易倒起(迷路)。整天呆在屋里,像个哈哈(傻子),连个港话的人都没得,口啦闭臭。还不如在农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五义笑着发牢骚,他今年快七十,在城里才住了一个月,就跑回来了。

那四哥晓得不?担柴问。

冇,冇得。不能告诉他,他晓得了我还能回来吗。五义有点阴谋得逞后的窃喜。

担柴知道老父亲去哪儿了,顾不上五义,匆匆往村外走去。过两个村庄,走了四五里地进入一片树林,树林茂密,灌木丛生,进入初夏,各种新芽噌噌拔节,虫鸣此起彼伏,生机盎然。进山的路少人走,早被灌木杂草覆盖而淹没,却被人刚砍伐过,还散发着淡淡的草汁或茎汁的气味。

沿砍伐出的山路,在树林里上坡走几十米,到了一个向阳山坡,那儿有几座坟,其中靠路边方向的坟立着一块碑。老父亲果然在那儿,正盘腿坐在碑前的地上。碑前点着三根香和两根红蜡烛,摆着一个菜碗,碗里盛着一大块燎过的猪肉,还有一个倒了酒的玻璃杯。香和红蜡烛已燃了一多半,轻烟袅袅,在透过树叶的阳光里飘散,像担柴的思绪。碑座前的地上,一堆钱纸烧着正旺,老父亲一边将钱纸一张张撕开往火堆里添,一边喃喃说着什么。

此刻,担柴是不会打扰老父亲的,躲在树后等着。

添完钱纸,老父亲将玻璃杯里的酒撒了一点在地上,而后自斟自饮起来,抿几口就往碑前的地上撒一点,好像与人对饮似的。老父亲没什么酒量,喝不了几口就开始说酒话,身体跟着摇晃,应该是醉了。说着说着,用皱得只剩下皮的手擦了擦眼睛,眼里像进了什么东西。老父亲又喝了几口,直到扬起脖子把杯里的酒喝得一点不剩才罢休。担柴正准备上前制止时,只见老父亲两手撑地将要起身,不料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慢慢地重新坐正,缓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上前,靠碑坐下来,一会儿睡着了。

香和蜡烛快燃完,长长的灰烬弯着腰,掉在碑座上,碎了。

三义,别困了,回去吧。担柴喊醒老父亲。老父亲睁眼看了看担柴,立马抱住碑,不愿回去,还要呆一会。担柴低声埋怨说,没事总来格里(这里)做么格,来就来吧,还把自己灌醉了,港了多少次就是不听。一把年纪了,还以为自己是三岁嫩嫩崽(小孩)。

担柴把牲禽、酒杯及柴刀收拾到四格筛里,等火烬完全灭了,再喊醒老父亲。老父亲不愿回去,担柴去拉他,想把他扶起来。老父亲用力一把扒拉开担柴的手,担柴再拉,啪的一声老父亲搧在担柴的手背上。担柴感觉手背生疼,顿时火了,说了粗话,你个格老家伙,好心好意去扶你,你却打我。我不管你,你就呆在格里,愿意呆多久没人管你。担柴转身就走,但走到树后,迟疑了一下,又倒了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老父亲就走。老父亲一百个不乐意,两手又是捶又是使劲推,两脚乱蹬,像个胡闹的小孩。

老父亲说还要陪陪花儿,没陪够。老父亲嘴勤,半醉半醒,一直说自己没醉,放他下来,他能走。他说,昨晚,在堂屋里有响声,我晓得你姆妈回来了,她一回来我就有感应,就会晓得。我问她有么格事,是不是冇得钱了?如果是,就托梦给我。困了后果然梦见她了,她缺钱,在那边嘈噎(可怜)得很。所有,天没亮,我就来了,给她烧了很多钱纸,够她花几个月的。

担柴没吭声,老父亲每次来这儿,都是这个理由,且每次来得匆忙,神神叨叨的。

在屋后,过几条田埂和两块地,就到了后山老父亲的菜园子。菜园子不大,顶多半分地,种有茄子、豆角、辣椒和南瓜,每样几株或十几株。对于老父亲来说,种菜不仅仅为了吃菜,更多的是一种仪式,一种寄托。只有站在菜园子里,脚踩在土地上,心里才会踏实。

鸡还没叫,老父亲就醒了,窗外只要有一点白,老父亲立马起床,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保持着。有两天没去菜园子了,老父亲心里惦记,那些茄子呀豆角呀辣椒呀南瓜呀会想他,会大睡觉,会偷懒。因此,他迫不及待地要去菜园子,给它们拔草,浇水,施肥。清晨,起雾了,屋端头的竹林和后山像泡在牛奶了。老父亲扛着锄头,提着小半桶自产的有机肥,穿过竹林,往后山走去,如同鱼儿在缓缓游动。

田埂路窄,且坑洼不平。老父亲走着,脚下一滑,沿田坎梭了下去,田坎将近三米高,还来不及反应,人已在坎底。他躺在地上,感觉右边的脸、眼眶和小腿火辣辣地疼,像涂了辣油。除此之外,并无大碍,于是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扛起锄头,提着桶,趁着雾还没散去,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他顾不上疼痛,却心疼那些自产的有机肥,积攒了十几天,结果肥了野草。

当担柴八点准时来到老房子时,太阳已经拥抱了龙家岭。担柴定了三个时间点,正常情况早八点,中午一点,晚六点半,准点来老房子看看老父亲。老父亲在厨房洗脸,用褪了色的湿毛巾轻轻洇在脸上,喉咙里发出“咻咻”的吸气声。担柴问咻咻地做么格?老父亲没做声,蹲下来在脸盆里搓毛巾。

担柴发现老父亲右脸和眼眶擦破了皮,而且都肿了,惊讶地问,三义,你的脸咋搞成个格样子,是不是巴了一糕(摔了一跤)?

老父亲还是没做声,拧干毛巾,起身将毛巾晾在墙上的细绳上,去了卧房,右腿有点瘸,尽管老父亲掩饰,还是被担柴看出来,问他腿做么格。担柴拽住老父亲的腿,捋开裤筒,小腿上擦出了好多条红线,共有一巴掌大,红丝丝的,瘆人。同时隐隐闻到一股尿骚味,担柴说老父亲邋遢,拉尿拉到裤子上,要他赶紧把裤子换了。

担柴从镇上买红花油和纱布回来,已是中午。老父亲的脸和眼眶肿得更大,看上去一边脸瘦一边脸胖,一张滑稽的阴阳脸。担柴连忙给擦伤的部位涂上红花油,再准备包上纱布,老父亲死活不愿意,很不耐烦说不用,不用。

下午六点半,担柴照常去了老房子,但没看到老父亲,站在屋前的堡坎边上,扯起喉咙喊“三——义——”“三——义——”,没有回应。去菜园子寻找时,看到田埂下的梭痕,立马明白老父亲受伤的原因,菜园子里没有老父亲的身影。老父亲能去哪里呢?莫非又去了母亲的坟上,应该不会,才去了没两天。去问五义,五义摇头说没看到。问廊檐下病恹恹的二义,也没看到。

担柴左思右想,决定去母亲的坟上看看。犹豫了一会,急匆匆地出了村,下村道时,差点崴了脚。担柴一边赶路,一边抱怨父亲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胡闹,迟早会摔死在外头。着急火燎地赶到那片树林,天已暗淡下来,树林里更加阴暗和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担柴使劲咳了两声,壮起胆子朝树林深处走去,疾步来到一棵树后,瞅了一眼母亲的坟,什么也没有,老父亲没在那儿。匆匆朝母亲的坟鞠了一躬,逃也似的出了树林。走了很远了,扑通扑通的心才平稳下来。

此时,邻村的老张打来电话,说老父亲喝醉了,在他屋前不远处路边的草窠里躺着,喊都喊不醒。从后山再往上大概走一里路,就是老张他们的村。见到老父亲时,担柴张开大口喘气,衬衣被汗水牢牢地沾在身上,头发尖尖能拧出水来。

三义呀三义,我服了你,你哪根神经又搭错了,跑到格里来做么格,真不让人省心。担柴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见父亲蜷缩在草窠里,鼾声一阵高过一阵,忽又心疼起来,把抱怨的话憋回肚子里。天像打翻了墨汁瓶,黑得那么彻底,伸手看不见指头。担柴背起老父亲下山,老张坚持打手电筒送他们。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路不好走,几次险些滑倒。白天十几分钟的路程,竟然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担柴对老张千谢万谢,留他喝杯酒再回,老张执意要走,走时突然想起来还有一把锄头没拿回来。担柴愣了一下,先说不要了,又说明天再去拿。

担柴把老父亲有尿骚味的裤子给换了,扔到廊檐下,再伺候他洗脸洗脚后弄上床睡觉。担柴精疲力竭,全身像散架了,毕竟六十出头的人了,哪经得起如此折腾。不能一直这样,得想个办法,不让老父亲往外跑,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次日清晨,老父亲又去了菜园子。担柴说他几句,他很不高兴,一边拔草,一边咬牙骂担柴坏分子,坏透了,把他的裤子扔在外头。担柴被气得要回城去,不管了,就是死在辖(地)里,也不管了,太不港(讲)理,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在老房子后面遇到二义,二义提醒担柴,要看紧老父亲,他这个岁数了,还种么格菜,哪天要巴死格。他真是贱皮子,种了一辈子辖(地),还没种够。

担柴想破脑壳,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顿觉豁然开朗。早上八点照例看老父亲后,在老屋端头接连砍了三棵大竹子,开辟出一块见阳光的空地来。老父亲心疼竹子,骂担柴呷饱了撑的。担柴要他别管,竹子自然有用。而后接着翻地,由于这地多年没种庄稼,加之石头较多,一锄下去,火星直冒。担柴使出蛮劲,汗流浃背,没挖多宽,就感到吃力。老父亲好奇,说好辖有的是,挖个格辖做么格,土生,太硬,种不出东西。到第二天太阳落岭,才勉强把才挖完,捡尽石块,把土拍碎,整平,不到半分地已现雏形。

老父亲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说不长东西,一会儿说鸡呀鸭呀捣乱,不拦起来,等于白种。反正不看好,担柴不为所动。

担柴把砍下的竹子破成长约一米两指宽的竹条,左右各自平行斜插,交叉成菱形篱笆,将空地围起来,还留了一个口,安上竹门。竹林、篱笆和空地和谐搭配,优雅,美观,颇有田园风光。在竹林里,有许多石头窝窝,窝窝里有不少腐植土,土肥得发黑。担柴挑来盖在上三四十公分厚,再把自家产的有机肥兑上水,洒在地里。最后浇上水,等未完全干时,再翻一遍。担柴不知从哪里弄来长得半拉高的菜株,像变魔术似的,上午几株已长几片叶子的茄子,下午几棵快打苞的辣椒,或者是开始攀爬的四季豆,还有牵藤的南瓜。都是带土移栽,根下一大坨土,如同搬家一样。老父亲质疑,长得个噶高了,还能活么?随着移栽越来越多,老父亲越看越不对劲,那些茄子、辣椒、四季豆和南瓜那么眼熟,惊讶问担柴从哪呢弄来的。担柴一直没搭话,只顾埋头干活。

其实,老父亲已猜出七八分,立即快步去了他的菜园子。爬上田埂放眼一望,惊呆了,天啦!哪里还有菜园子,已被剃了光头。再走近,地里坑坑洼洼,一片狼藉。老父亲绷着脸,怒火蹭蹭直冒,转身小跑来到屋端头菜地旁,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一个石头,打在担柴的大腿上,鼓起眼睛骂担柴是畜生,是句(猪)变的,好好的辖给整没了。担柴“哎呦”一声,感觉大腿针扎一样疼,责问老父亲做么格打人,是不是神经了。老父亲难灭心中的怒火,捡起石头又要打人,担柴赶紧跳出篱笆,跑远点。石头擦身而过,打旁边的竹子上,又弹了回来。老父亲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倒身前的篱笆,伸手去拨南瓜藤,将要拔时,却又停了下来,骂骂咧咧进屋去了。

担柴低声骂老神经,老神经,等老父亲进了屋,才走过来扶好被推倒的篱笆。

移栽完成后,担柴把原来菜园子的肥土陆陆续续担回来,撒在新菜园子里,彻底断了老父亲去后山种菜的念想。几天后,担柴把新菜园子正式移交给老父亲,老父亲还生气,不愿接手。担柴说反正搬回来了,接不接手要他看着办。总之,担柴从此不再管它。

有气归有气,哪有不管的道理。担柴前脚走,老父亲后脚就提着红塑料桶打水给菜浇水,菜刚移栽,如同刚出生的婴儿,需要加倍呵护。自此,老父亲有事没事要去菜园子瞅一瞅,看一看,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尽管如此,还总觉得少点什么,思来想去,少了扛着锄头、提着装肥料的小桶走在山路上出工或收工那种感觉,那种乐趣和惬意。

酒是老父亲第二个婆娘,老父亲离不开它,每天总要抿两口,宁愿不吃饭,也不能没有酒。没了酒就没了倾诉的对象,就无所适从。那天醉醺醺地,一歪一晃地走进菜园子,一阵微风吹来,那些菜叶子摇头晃脑,沙沙作响。老父亲两眼迷离,气愤地说,他们笑话我,难道你们也看我笑话。叶子们不但没停下来,而且摇得更欢。老父亲很生气,举手要打它们,还没打着,却栽倒在地,把一株茄子压在身下。担柴下午上来时才发现老父亲在菜园子睡得正香,鼾声时断时续。

次日清晨,担柴还没起床,听见老父亲在老屋喊他。他匆匆赶去,问有么格急事,一大清早扯着喉咙喊。老父亲指着菜园子里那株倒下的茄子骂担柴,你格畜生,好好的掐瓜(茄子)弄死它做么格,它绊起你格事啦?担柴一听就来气,说他老糊涂了,明明自己昨天喝多了,困在那里压死的,反过来赖别个(别人)。

见老父亲几乎天天醉酒,担柴心里着急,趁他不备,偷偷把酒藏起来。老父亲找不到酒,气得骂娘摔东西,把担柴叫来,啪的一声将一个缺了口饭碗摔碎在他的跟前,怒不可歇地问他把酒弄哪呢去了,赶紧交出来。

担柴吓了一跳,矢口否认。

老父亲说村子里就呢喃(那么)几个人,不可能确呱贼(失盗)。担柴一直不承认,老父亲也办法。他去六里外的隔壁村去打酒,早上去,天黑才回来,边走边喝酒,刚到屋就醉倒在屋檐下。幸好被五义看到,担柴才把老父亲弄到床上。醉酒的人,全身软绵绵的,像一滩烂泥,特别难弄,费老大的劲才弄上床。

看来藏酒也不是办法。你把酒藏了,没了酒,他出去打酒,万一摔了,或醉倒在路边,咋办?反而更麻烦,更不放心。因此,必须要改变策略,犹如治水,既然堵不住,就只能疏通,让水流走。

一天,担柴对老父亲说,你一个人喝酒冇意思,我给你找个人与你一起喝。他港他喝酒比你厉害,你根本喝不过他。要不,我炒菜打酒你们比一哈?

老父亲先是不当回事,见担柴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犹疑了一会问,哪个?

你别问哪个,就港你敢不敢?担柴将老父亲的军。

老父亲爱面子,不服输,要担柴把人喊来,比一比。

中午,担柴炒了三个菜,一个猪血丸子炒腊肉、一个辣椒炒土鸡蛋和小白菜。酒是堂姐家酿的大米酒。一切就绪,担柴把五义请来。老父亲一看是老五,脸立马拉了下来,嚷嚷着不喝不喝,要赶五义走,说看到他就烦,一辈子不愿见到他。原来,老父亲一直与五义划不来,早些年两人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譬如,给田里放水,地里的边界线,甚至一棵小树,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简直就是冤家对头。

五义也不恼怒,笑话老父亲吓破了胆,不敢与他比喝酒。

担柴问老父亲真不喝?老父亲说不喝就不喝,啰嗦个屁。担柴说如果不喝,传出去别个笑话,二义会笑话,牛癞子会笑话,看他的脸往哪呢放。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老父亲想想也是,还是面子重要。于是说喝就喝,谁不喝谁就是孙子。

喝归喝,但有一个条件。五义说。

么格条件?喝个酒个嘎啰嗦。老父亲不耐烦了。

你要是输了,不能天天喝酒,只能三天喝一次,还不能喝醉。要不要得?五义说。

要是你输了呢?老父亲问。

我输了,我就帮你挖五天土,么格都不要。五义说。

老父亲心想划得来,立即答应。

毫无疑问,老父亲输了,当时就梭到桌子底下,喊都喊不醒。愿赌服输,老父亲不得不改成三天喝一顿。担柴暗喜,却又不放心,晚上悄悄窥视老父亲,从门缝里发现老父亲在偷酒喝,故意装作从门外经过咳两声,吓得老父亲连忙把酒藏在蚊帐背后。担柴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担柴故意问老父亲是不是偷酒喝了,老父亲摇头说冇得冇得。担柴说他在装酒的壶做了记号的,喝不喝酒一看就晓得。老父亲啊了一声,马上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

二义有两大爱好,一是爱抽烟,抽自己卷的焊烟。担柴问他做么格不抽纸烟。他笑了笑,露出一排又黄又黑的牙齿,说冇得钱买。再就是不喜欢干农活,别人顶着太阳下地去了,他却坐在屋檐下凉快。有一个儿子,六十多了还去打工,很少在家,儿媳妇嫌弃他,让他住在晴天可以在屋里晒太阳的旧土砖屋里。

担柴故伎重演,把二义请来参加比喝酒。二义笑呵呵地说,还有个噶好事。老父亲见是老二,眼里满是不屑。他一贯看不上老二,曾笑话老二一只手长一只手短,做不了事。小时候,担柴不理解,两只手明明一样长,怎么就一只手长一只手短。那时父亲比划给他看,两只手并拢往左伸则左手长,往右伸则右手长,看上去确实总是不一样长。这当然是玩笑话,其实是说二义太懒。

老父亲乐意接受二义的挑战,由五义当裁判,担柴亲自倒酒。出乎意料的是,风都能吹倒的二义竟然把老父亲打败了,老父亲很没面子,心里憋着火,可又不能发作。如果输不起,岂不更丢面子。二义、五义和担柴相视而笑,个中的秘密除了老父亲不晓得,他们三人都晓得,只是心照不宣。

此后,老父亲只能六天喝一顿酒,而且万万不能喝醉。要不然会被二义当成笑话传播开去,别小看了二义,他有当喇叭的潜质。

五义几天没来,老父亲问他做么格去了,担柴笑问是不是想他了。老父亲不高兴,说担柴问哈巴话。五义回城的当天,担柴给堂弟牛三坡打电话,问格次五义回城个格爽快。三坡说他只港了一句话,五义就马上回来了。担柴问哪句话,三坡告诉五义,张大妈找他打牌。前段时间,张大妈去乡下了,这不,现在回来了。

五义是不是喜欢张大妈?担柴问。

可能是格。三坡笑着答道。

担柴告诉老父亲,五义回城了。老父亲不理解,说城里有么格好的。

五义不在,老父亲少了一个说话的人,不得不找二义吹牛和港白话(讲故事)。担柴只要炒了好菜,就把二义请来,二义一开始还客气一番,次数多了,就省去客气这个环节,一请就来。毕竟比自己一连两三个月闻不到肉味好了不知多少倍,营养跟上了,也精神了许多。老父亲渐渐接纳了二义,也许二义吃人家的嘴软,不管老父亲说什么,他都嗯嗯嗯,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模棱两可。

两位老人一起打理菜园子,老父亲在菜园子里,二义在篱笆外。一个浇水,一个提水。才提了两小桶,二义嫌累,休息一会再提。老父亲要二义浇水,他提水。二义说还是他提吧。一个锄草,一个递锄头,捡草喂鸡。一个搭架,一个打下手。老父亲还带着二义去看长在大石头的“神树”。那是一棵高大苦楝树,五条拳头粗的根紧紧抱住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而后再深深地扎进土里。因为只有老父亲有“神树”,够他神气好一阵子的。

担柴请来牛癞子,特意为老父亲举行辩论赛,说白了就是打嘴巴仗。

在村子里,有两个人与老父亲最划不来,一个是五义,另一个就是牛癞子。以前两人没少吵架,有几次差点打起来。一提到牛癞子,老父亲似乎余怒未消,气不打一处来。担柴摸着老父亲的脾气,同样采取激将法,但还是被老父亲臭骂了一顿,差点挨一巴掌。不过,老父亲再次中招,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先前的利害冲突早就没了。

摆上好菜米酒,由二义当裁判,一边辩论,一边吃菜。赢了的喝酒,输了的去挖土。老父亲不解,去哪呢挖土?牛癞子不假思索说,就去屋端头笛(竹子)下面挖,天远海宽,有的是地方挖。

老父亲让牛癞子起头,牛癞子说老父亲大他几岁,按辈分还是长辈,理应让老父亲起这个头。老父亲也不客气,信心满满地说,当农民离不开种地和种禾,种禾你不如我,我是个格。边说边伸出大拇指,又说,你是满巴落(最后一名),同时伸出小指比划。

牛癞子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哪个,你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都比不上你。你种的禾一苗(亩)打一千二百多斤,我种的也同样打呢喃(那么)多,不比你少。呵呵。

我当呱(过)队长,当年生产队粮食翻了两倍。你敢港你当过队长?老父亲高声地说。

两倍?你港代话(吹牛),翻了一倍是真格。但一个小队长,比萤火啰啰还涩(小),还值得一港?牛癞子讥笑道。

我当呱连长,带起四百多人修铁路。老父亲神气地说,还是县里重点培养的积气(积极)分子。你有么?

哼,当呱连长算个么格,连小指的指甲盖盖都算不上。我还当呱村长,管一个天寨村三千多人,不比连长代(大)得多。牛癞子很不屑地说。

二义看了看老父亲,又看了看牛癞子,问,个一回算哪个赢?

牛癞子赶忙说,你个格裁判当的,肯定是我赢。你港港,是连长官代还是村长官代,还用港么?

二义看了看老父亲,用眼睛征求他的意见,见他没说话,就说第一回牛癞子赢。他用拇指大的玻璃杯给牛癞子倒了一杯米酒,牛癞子喝得吱吱响,嫌杯子太小不过瘾。那玻璃杯是前些年担柴给老父亲买了一瓶茅台酒里头配的,老父亲一直留着,总拿出来喝酒,每次喝出茅台酒的味道。

老父亲不服输,他说他一个人一年种苞谷有一万多斤,年轻的时候当过屠户买呱猪肉,当呱木匠,烧呱木炭,掌(耕)的田像碗一样不漏水。这些牛癞子没法比,二义大声宣布牛牯子赢,赶忙给老父亲倒酒。牛牯是老父亲的绰号,说他干活像牛牯一样卖力。老父亲双手接过酒杯,像接过勋章似的,撮起嘴巴抿了一点点,然后“嗨——”了一声,做出极为享受的样子。惹得牛癞子极为不满,笑话他从来没喝过酒一样。

担柴见老父亲高兴,又去厨房要炒一个菜。不一会传来嚷嚷声,担柴吃了一惊,赶忙去看个究竟,还未到堂屋门口,就听见老父亲愤怒的声音,港我是绊筋古(蛮不讲理),你才是绊筋古,你强抢恶要,你滚出去,看见你我就心烦,就恶心。牛癞子好像没有生气,仍然慢条斯理地说,凭么格要我滚,我是担柴请来的,我还没呷饱喝足呢。

二义压不住阵脚,急得喊但柴救场。担柴一听,又退了回去,心想懒得管,让他们吵去吧。

第二天,老父亲要担柴去请牛癞子。担柴不解,不愿去,嘀咕道,昨天吧人家骂走了,我没脸面再去请他。老父亲生气说,叫你去你就去,个噶啰嗦做么格。昨天我话港重了,就说我请他来喝酒,不争也不吵,仅仅呷饭喝酒而已。

哦,原来是赔礼道歉酒。担柴惊讶地瞅了老父亲一眼,老父亲很少向别人道歉过,即使心里晓得错了,可嘴上从来不说。

这回该去,应该去请。

五义与张大妈结婚了。牛三坡说五义还是有魅力,张大妈非要跟五义一起搭伙过日子,没领证,个格年纪了,领不领证无所谓。没举行么格仪式,仅把两边子女叫过来了吃了一顿饭,两位老人的新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

担柴准备随礼,三坡不让,说心意到了就要得呱。

当担柴把这消息告诉老父亲时,老父亲惊讶了好大一会,心情十分复杂,最后说,胡子都一派(丈)长了,还结么格婚,不嫌丢脸。一会又问,呢个(那个)女的好代(多少岁)了?

五十八。担柴说。

老父亲长长地哦了一声,忽而高声骂道,流氓。

哪个流氓?担柴莫名其妙地问。

老父亲没再吱声。

此后几天,老父亲常凝视堂屋里神龛上母亲的相片发呆,有时竟然摆上牲禽,点上红蜡烛和香,一边烧钱纸,一边念叨着什么。老父亲忧心忡忡,对担柴说,你姆妈很久没回来了,也没托梦给我。是不是生我气了?不晓得她在呢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钱用。

担柴不信这个,但不晓得说什么好。这段时间虽然比先前热闹了不少,但外在的热闹替代不了老父亲内心的孤独。他壮起胆子找老父亲商量,托人给他找个老伴,像五义那样。这些年,担柴不止提过一次,都被老父亲骂了回去。再次提及时,心里不免惴惴不安,唯恐惹怒老父亲。

果不其然,老父亲依然像前几次那样,勃然大怒,抓起扫帚搧了过去,咬牙骂担柴哈嘎哈里,打死你个鬼崽崽。担柴吓得够呛,狼狈而逃,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

五义带着张大妈回来了。张大妈是城里人,竟然愿意来乡下住。担柴担心住不了几天,就会打道回府。三坡给担柴打电话,拜托他把饭菜准备好,表示热情欢迎他们回去。担柴说三坡你多心了,即使你不港,我也会个噶做的。

担柴告诉老父亲五义他们要回来,并在格里吃饭。老父亲好像不太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当看到张大妈时,老父亲却热情地迎上去,用龙家岭普通话邀请他们进来气(吃)饭喝酒。这种场合当然不能少了二义,担柴请二义参加。牛癞子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慢悠慢悠地也来了,担柴也请他入座。这次,老父亲破天荒地用大拇指大的杯子才喝了两小杯,不管五义和牛癞子怎么劝,就是不喝。

老父亲客客气气,继续用龙普话与张大妈说了几句,张大妈似懂非懂,好在有五义从中翻译。老父亲时不时拿眼瞟张大妈,张大妈装作没看见,依次给他们敬酒碰杯,几杯后,面色红润,更显年轻,更有风韵。

下午,老父亲去了下屋,找到担柴,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问,上次要概晓(介绍)婆娘嘎(女人)的是哪个?担柴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老父亲。老父亲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问哈。

一想起前几天老父亲凶神恶煞地样子,心里就来气,但还是忍住了,平和地说不晓得是哪个,一个朋友概晓的,我问哈。

老父亲哦了几声,挺着腰杆回上屋去了。

到了晚上,老父亲又问担柴找到呢个人没有。担柴说朋友还没回电话,要耐心等哈。第二天大清早,担柴还在睡梦中,老父亲敲门问他找到了没有。担柴说朋友还在联系呢个人,一联系上就告诉他。老父亲有点失望,发出踏踏的脚步声离开了。中午,老父亲站在廊檐下,将去下屋,犹豫了半天,却又回屋去了。

第三天早上,担柴正在弯着腰洗脸,老父亲又来了。担柴寻思老父亲个噶着急。然而,老父亲却要担柴别找了,他悟(想)了一晚上,还是别找了。

原打算只住两天就回城的,张大妈却说暂时不回了,就住这儿。她说这儿树林环抱,尤其是这片竹林,环境幽静,空气清新,世外桃源一般。晚上,天黑得实沉,除了虫子啾啾叫,特别安静,睡觉睡得特别踏实,从来没这么踏实过。清晨,天还没亮,就能天到鸡鸣鸟叫,心旷神怡,是养老的好地方。

担柴改口叫张大妈为五娘。五娘对屋端头的菜园子很感兴趣,见老父亲和二义在菜园子里忙乎,也闲不着,争着要帮忙干活。二义笑五娘是城里人,手指白得像萝卜,哪干得了辖里的活。五娘缠着五义在自家房子附近找了一块地作菜园子,满心欢喜地准备与五义一起翻地,老父亲、二义还有担柴赶去帮忙。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老父亲当仁不让地成了总指挥,不仅动手,还嘴巴说过不停。他在旁边大声指挥,要不得,格里挖浅了,呢里的草没挖干净。要二义挖土时两只脚别碎踩,要不然翻了的土又踩紧了。老父亲干活认真是出了名的,大家心里有意见也只能照老父亲说的做,两天功夫,翻地,整平,用竹子围篱笆,一块新的菜地就完成了。二义发闹骚说,牛癞子吃饭的时候就来了,做事的时候不晓得躲哪呢去了。

别以为这就完工了。五娘说在菜地周围栽上几棵芭蕉树和几棵桃树,当芭蕉长大,桃花盛开的时候,在这儿劳作该是多么诗意和美好的事情。五义说现已六月,芭蕉树和桃树栽不活。五娘不听,非栽不可。大家觉得好笑,七嘴八舌解释。老父亲却说,电视上咋港的,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听我格,保证能做到。

咦,港代话。大家都不信。

五义与担柴商量,要入伙一起吃饭。五义说五娘是个爱热闹的人,嫌两人吃饭太冷清,吵着要过来。担柴先是惊讶,而后爽快地答应了,心想求之不得。这样,老父亲就会自觉管束自己,按时吃饭,控制喝酒,更不会像先前那样每天醉醺醺的。三坡晓得后非常高兴,他说除了米和油,每月还交六百元的生活费。如果不够,可以再给。不要求每天大鱼大肉,过得去就行,只是别亏待两位老人。

见五义他们入了伙,二义眼巴巴地也想加入,可他晓得自己的情况,不好意思开口,几次在担柴面前欲言又止。其实,担柴早有此意,在五义他们加入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二义也加入进来。不过,二义只有米,没钱,只能等国家每月一百多元的养老补助发放后,再交生活费。二义要把养老补助全部交做生活费,担柴只收五十,其余的给二义买焊烟抽。

牛癞子听说后也来凑热闹,非加入不可,他说该出的生活费他一分钱也不会少。担柴征求大家的意见,五娘抢先表示同意,既然她同意了,大家也不便再说什么,就一致通过。但二义提出,要牛癞子必须参加每次劳动,不能光吃饭不做事。老父亲一听,有点惊讶,这话从二义嘴里港出来,确实不一样,不一样。

于是,一个六口老年之家正式成立,五娘取名“六六百顺”,她笑着说,六个老人百事百顺,都活一百岁。并约法三章,她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除了生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都得参与下厨做饭,大家一起动手,根据自己的情况,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其次,一起劳动,不许偷懒,适当劳动对身体健康有好处。

毫无疑问,担柴唱主角,负责采购和做重活。五娘很勤快,摘菜,洗菜,炒菜,都抢着做。不仅如此,厨艺相当出色。五义说五娘开过饭店,掂过勺,难怪炒菜那么好吃。现在人数虽然多了,担柴反而感觉轻松了许多。

五娘建议大家早上七点半前起床锻炼身体,沿着村道慢跑或散步半小时。二义第一个反对,他说当了一辈子农民,锻炼了一辈子,还锻炼么格身体。牛癞子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就是不说话。五义心里有意见,但敢怒不敢言。老父亲呵呵笑,并不反对。担柴说个格是好事,应该锻炼。

除了散步,五娘还组织打扑克,包括双升,红A,吹牛,还有五十K等。大家说不会,五娘说这些打法非常简单,一学就会,亲自担任主教,五义为助教,教会大家。输了的贴胡子,把纸撕成手指宽的长条,贴在脸上,像个白胡子老人。后来又增加了玩五子棋和捡石子等游戏。还别说,男人嘛,就服女人管。在五娘的组织和督促下,都整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大家兴趣浓厚。

六月十五日,是个特殊的日子。晚饭有点晚,太阳落岭后,星星挂满了天空,晚饭才准备好。担柴和五娘整了一桌好菜,非常丰盛,二义说个多好菜,口许(口水)都嗲(流)出来呱。吃饭前,五娘变魔术似的,端出一盒大蛋糕,摆在老父亲面前,点上蜡烛,然后,带领大家一起祝老父亲生日快乐,老父亲笑呵呵地说个多年都没过生日了,过不过都一样。五娘要老父亲吹蜡烛,再闭上眼许愿。老父亲从来没经历过,扭扭捏捏不愿吹,五娘不依不饶,老父亲只好照做。

关了灯,等老父亲把蜡烛吹灭了,五娘没有马上开灯,黑灯瞎火两三分钟后,灯才亮了。大家一看,都哈哈哈地大笑,除了五娘,每个人脸上都抹上了蛋糕,而老父亲脸上最多。老父亲笑着说乱代琴(瞎玩),乱代琴。

那晚,老父亲醉了,但醉得很开心,也很安静。担柴把他扶上床时,他说他从来没个噶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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