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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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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莲

阳光像被微波炉烘烤了似的,温暖宜人,静静地熨帖在病房白色的被子上。恭慎严眯了一觉,发现夫人(恭慎严习惯称自己老婆为夫人)不在,想就坐起来,可屁股还是隐隐作痛。于是斜靠着床头,沉在阳光里发呆。

真是喝凉水也塞牙,放屁砸了脚后跟。诸事不顺,恭慎严说自己今年犯冲,上班没几天,在井下摔了一跤,呲溜一下,屁股结结实实地蹾在巷道底板上,把个屁股根根叫尾骨的摔成了骨裂,工伤成了工友们的笑谈。

病房里并排三只床,恭慎严的床靠窗。说是三个人,其实只有两个人,中间那个床多半时间空着。靠门口床上的病人还在酣睡,鼾声如同抽动的风箱。鼾声中隐隐夹杂着脚步声,恭慎严不用瞧也晓得,清洁工进来了。

每天那个清洁工如约而至,拖地,倒垃圾,整理床铺,一丝不苟。每天如此,恭慎严被她的敬业精神所吸引,从好感到钦佩。职业不在贵贱,而在于态度,那种发自内心的专注,她爱自己的工作。爱,在她的手中流淌,弥漫。

恭慎严发现,那清洁工在他的病床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像抻床单和被角之类可有可无的工作,夫人完全可以胜任,举手之劳。他笑着好意提醒,有意减轻她的负担。可她偏不,非把床单、被子抻直了,连枕头下都不放过,都抻平展展地才肯罢休。拖地时,把床底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出来,双膝着地,来回拖两三遍,然后再搬回去,摆放好。

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较真,我们不说,哪个晓得。慎严嫌她过分认真,劝道。

呵呵。呵呵。她就只会呵呵,手中的活照干不误。

你们是湖南的?一天,她站在病床前,拄着拖把,冷不丁地说。

恭慎严和夫人谈心正谈得带劲,打量一番后,夫人问,你也是湖南的?

是咯是咯,湖南娄底的。她兴奋地说,你们是哪里咯?

我们是邵阳的。慎严抢答道。

好。好。她一面说,一面弯腰继续拖地,嘎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

既然是老乡,恭慎严对她多了一份亲切,多了一份关注。她总穿着浅蓝色工作服,上面印着“玉城保洁”四个字。尽管是冬季,衣服还是有点宽松。她脸色嘎白,是那种病态的白,没带耳环,但耳垂上有凹痕,曾经打过洞。没带戒子,更不用说项链了。她清瘦的脸上隐藏着一丝疲惫和憔悴。

恭慎严猜不出她的年龄,几次想问,觉得唐突,又咽了回去。

老乡,你在煤矿上班?她问。

慎严愣了一会,回过神,说,是,是。

哦——你晓得猴场煤矿吗?她故作轻松地问。

晓得。慎严慢慢翻过身,面向她,一边说一边欣赏她干活。

哦——她哦了一声,没再顺着问下去,而是继续拖地。

夫人回来了,手里提着白色食品袋,买了一大袋零食,面包,瓜子,豆腐干,还有豆浆、油条和包子等。慎严喜欢吃油条,但不常吃。夫人说她不爱零食,用这些东西能消磨时间,打发呆坐和无聊。她拿零食给她吃,她惋拒。夫人说都是老乡,客气啥,硬塞进人家手里。夫人别看四十多了,依然单纯,对人热情过了头。慎严多次提醒,可夫人就是记不住,看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改不了啰。

病房一天打扫两次,早晚各一次。一天傍晚,夕阳斜照着对面的山峦,没有一丝云彩,天空格外高远。夫人站在床前,半个身子趴在恭慎严身上,一道凝神眺望窗外。这时身后传来“沓沓沓”的急促脚步声,径直进了卫生间,而后又听到关门声。人有三急,那人肯定内急了。恭慎严心想。

一会又传来脚步声,同时有金属蹾击地板的“咚咚”声。恭慎严扭头一看,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他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用满含怒气的眼神搜寻病房。

莲子,你别躲,你出来。那男子边搜寻边冲病房嚷嚷,见没有他要找的人就“咚咚”地去了隔壁。

慎严和夫人满腹狐疑地瞅着卫生间,想看看究竟是谁进去了。

那男人的嚷嚷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听不见。此时,卫生间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而后卫生间的门开了,那清洁工走了出来。她强装镇定,可躲闪的目光出卖了她此前的慌乱。

老乡,刚才那男的是不是找你?夫人问道。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可夫人真是单纯得可爱,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不是。老乡连忙否认,低眉颔首,不敢直视夫人,转身拿拖把拖地。

慎严对老乡为啥躲进卫生间做出多种猜想,沉思之时,被夫人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他看了看夫人,夫人手指了指老乡示意他看,他顺着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老乡右手臂露出的部分有一条淤青,像一条长长的蚂蟥黏在那儿。慎严心里一惊,无意中又发现她左耳根后青了一块,有鸡蛋那么大。

难道老乡挨打了,而且打得不轻。慎严想道,心里开始愤然了。

老乡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淤青,赶忙把手臂缩进袖子里。头埋得更低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老乡的电话。她接通了电话,妈——我在上班呢,你别急,我忙完就回家,啊。

女儿就是和妈亲,听那声音,甜丝丝的,让人无法将她刚才的慌乱联系在一起,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你妈打给你的?你妈跟你住在一起?夫人好奇地问。

不是,是婆婆。我老家没有亲人了。老乡幽幽地说。

婆婆还叫得……夫人自言自语,慌忙刹住了车,没把“这么亲”说出口,眼神里却多了一份羡慕和敬意。

几天后,慎严能拄着拐杖下地行走。整天呆在病房里,把人快闷死了,慎严急不可待地走出病房,去外面透透气。

从超市出来,天冷嗖嗖的,风在耳边低吼着。慎严站在超市门口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时,有个熟悉的背影在前面不远处的街边走着,她停下脚步,扶住路边的栏杆,想靠一靠,岂料顺势倒了下去。

那人咋啦?慎严愣了,没反应过来。这时,有人走去询问,有人围观,还有人忙着拍视频。慎严对夫人说,走,看看去。

走过去一看,慎严吓了一跳,夫人失声叫道,老乡,你咋的啦?说完,夫人要去扶她,被慎严制止了。慎严要夫人连忙掐她的人中穴,夫人慌里慌张,手打抖索,掐的力度不够,慎严要她掐重点。

掐了一会,老乡醒过来,瞅了瞅围观的人,微弱地说,我,我这是……

你晕倒了。夫人怜悯地说。而后扶起老乡,搀扶着来到超市前坐在椅子上。而老乡的右手紧握着一个白色食品袋,始终没撒过手。食品袋里有一棵约两斤的白菜和一块拳头宽的猪肉。慎严从老乡手中取下来,帮她提着。

你咋突然晕倒,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慎严问。

我突然感到心慌,冒虚汗,疲乏,就晕了过去。老乡有气无力地说。

你早上吃饭了没有?

没有,没来得及吃。

你是饿的,你可能血糖低。慎严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硬糖递给老乡。慎严血糖低,饿不得,兜里时刻备着糖,吃糖对低血糖很管用。

老乡渐渐缓过来,站起来要走,可身子疲沓沓的,仿佛随时就会倒下去。慎严和夫人劝她再休息一会,她执意急着赶回去给婆婆做午饭。

夫人不放心,坚持要送老乡回去,说闲着也闲着,反正没事。老乡几次惋拒,最后还是同意他们去送她。夫人去街边叫的士,老乡拦着不让,她说没多远,走路就行,打的可贵了,没必要发那冤枉钱。

还说没多远,整整走了四十一分钟,慎严的右胳膊窝被拐杖快磨掉皮了。拐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巷子昏暗,散发出淡淡的霉味。突然从巷口窜出一个人来,那人蓬头垢面,冲夫人呵呵傻笑。夫人惊叫一声,本能地躲在老乡身后。

大王,你干嘛呢,又出来吓人。老乡嗔怪道。

大王咧嘴憨笑,很得意的样子。后来听老乡说,大王姓汪,原来在工地上做事,一次工伤,伤了脑壳,人变傻了。婆娘跟人跑了,他就成了现在这付模样,半癫半傻,怪可怜的。

这是一片棚户改造区,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老乡住的是一顶一楼的两间平房,外墙混凝土抹面多处脱落,露出斑驳的墙体,像一个衣服褴褛的乞丐,愣愣地杵在那儿。平房的右侧前搭了一个间篷子,上面盖着石棉瓦,许多石棉瓦的边沿露出一丝丝的白色石棉。房间阴暗,冷冰冰的。房间里除了一只床和一张小四方桌,就没有多少空间,慎严见没有站的地方,就站在门口。

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一脸皱纹,头发灰白。见老乡回来了,扁着嘴说,桂莲回来了,我要上茅房。老人口齿不清,说话漏风。老乡把菜放在桌子上,而后掀开被子,给老人穿好衣服,再抱起来去了屋后,好大一会才把老人抱回床上。

老乡没来及招待夫人和慎严,脸上写满歉意。她说,老妈瘫痪十多年了,是个苦命人,本应该留人伺候她,却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是没办法。

老人叫慎严和夫人坐,别老站着。慎严嗯嗯地应着,夫人来到床边要老人好好躺着,别管他们。老人发现了桌子上的菜,说,桂莲,你又买猪肉了,叫你别买你偏买,浪费钱。

妈,快半个月没吃肉了,每天吃蔬菜,你老身体扛不住。这没多少,才三两多。老乡笑着解释。一面说一面给老人翻身。

我说过多少次,别为我买肉吃,太贵了,我活了七十三年了,没见过猪肉三十二块钱一斤,吓死人了。我,我宁可饿死也不吃猪肉。婆婆越说越激动,还没说完就咳起来。

好,好,下次我不买就是。我买给我自己吃还不行。老乡走近去,拍了拍婆婆的后背。

你呀你,每次都这么说,耳朵听得起老茧了。说是给自己买,可你自己不吃,全让我吃了。这次说破天我也不吃。婆婆嗔怪道。

老乡走出房间,进了前面的篷子里下厨做饭。慎严和夫人要走,老乡执意留他们吃饭。夫人说已经吃过了,就不麻烦她了。老乡见他们决意要走,只好作罢。夫人塞给老乡一张红票子,说不晓得她婆婆瘫痪在床,空手来,没买啥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老乡说哪好意思让他们破费,坚决不要,推来让去,钱又回到夫人手中。夫人趁老乡不备,把钱放在桌子上就走。老乡苦笑。

你老公呢?夫人远远地问。

老乡踌躇了一会才说,他呀,死了。

屋里传来婆婆的声音,谁死了?

妈,没谁。老乡高声答道。

哦——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慎严拽走了。俩人心里沉重,一路无语。

回到病房,慎严无心休息,心中的疑问像滚了的开水,不停地翻腾。老乡为啥从湖南跑到贵州?长得也俊俏,为啥嫁给这么穷的人家?她老公真是那个拄拐杖的独腿男人?慎严越想越好奇,真想弄个清楚明白。

谁也不愿在医院多呆一天,哪怕是半天。慎严也是,他与管床大夫探讨了几次,强烈要求出院,回矿上养伤。可无论慎严如何要求,管床的李大夫就是不松口,要他还得坚持几天。上午输一瓶液,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而后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或十点卵事没有。

夫人下楼买早餐去了,迟迟不见上来。慎严下楼溜达溜达,顺便迎接夫人凯旋归来。刚下到一楼,就听到前面门诊大厅传来嚷嚷声,声音越来越大。

谁吃了饭没事干,大清早吵个卵。慎严一边想一边朝前面走去,一拐弯就看见一个独腿男人金鸡独立,用拐杖打一个女人。那男的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躲,我叫你不给我钱用。你个娼妇,看我不打死你。那女的双手护着脑壳,也不躲,也不喊叫,任拐杖打在身上。

住手,你凭啥打她?慎严最看不惯男人打女人,厉声呵道。

我打我老婆,关你卵事。那男的恶狠狠地说。又举起拐杖打那女的。慎严一把拽住,然后一推,那男的踯躅一下,一屁股挫到地上,气冲冲地挣扎着想站起来,都无济于事。慎严心里好笑可又于心不忍,上前把他扶起来。那男的不甘心,气呼呼地跳着去捡拐杖,要教训慎严。

这时,那女的放下了护头的双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慎严一瞅,惊讶道,老乡,原来是你!他、他是你老公?他又打你。今天,我代表娘家人好好教训他,你不能老受欺负。接着要去揍他。

别,别打他。我的事你别管。老乡制止慎严动手。

为啥?慎严问。

你不晓得我们的事。老乡怜悯地看着老公,眼里没有一丝怨恨。

你们这对狗男女,竟敢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气死我也。那男的举起拐杖砸了过来。慎严赶忙跳开。

那男的审视了慎严好大一会,突然惊呼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你是……是老恭,恭技术员。哼,我终于找到你们了。那男的话未落就扬起拐杖打过来,他的整个身体跟着往慎严倾斜,好像连人都砸了过来。

就在这当儿,老乡突然伸出手,想制止她老公打人,却没抓住。老乡胳膊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疼痛难忍。她老公整个身子跟着倒在慎严身上,慎严差点被撞倒。

你疯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干嘛打我。慎严怒道。而后把他推开,举起手,要揍那男的,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

你们这些人,心都是黑的,良心被狗吃了。那男的气呼呼地说。他趁机拽住慎严的衣服不撒手,情绪非常激动。

大哥,有话好好说,别拽得这么紧,我又不会跑。慎严看在老乡的面子上,叫那男的一声大哥。慎严看了看老乡,意思让她劝劝她老公。

我找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把我害苦了,出了事,一个毛人都找不到。龟孙子,都藏起来。你看看,好好的两条腿,只剩了一条腿,让我怎么活。好好的一个家,现在穷成啥样了。那男的指了指他的腿,余怒未消。

慎严见问不出所以然,于是问老乡,你说说,咋回事?

兴旺煤矿你晓得么?老乡问。

晓得。慎严说,咋啦?

我老公原来就在兴旺煤矿做事。老乡说,五年前矿上出了事,死了两个人,三个重伤,我老公就是重伤三个当中的一个,打那以后一条腿没了。三个月后出院回家养伤,说好养伤期间发基本工资,痊愈后还得给一笔赔偿费。可后来没人管,那老板早跑了。找矿上领导讨说法,他们说我老公给外包队干活,出了事是由外包队老板负责,与矿上没一毛钱的关系。

慎严眉头紧锁,往事如抽茧拔丝一般被一一抽了出来。

慎严离开兴旺煤矿前的那个晚上,听说井下出事了,死了人。假设再晚一天,慎严脱不了干系,后果究竟怎样,他不敢去想,幸好没有“假设”。听说处罚非常重,有人蹲班房了。慎严打陆老板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没人接,总之,联系不上。慎严来贵州,是陆老板引荐过来的,打心里感激陆老板。说实话,他舍不得离开陆老板,有点对不起他。可陆老板纵容手下违章,蛮干,迟早会出事。这让慎严后怕,脊背发凉,心里很不踏实。他向陆老板提过多次,晓以利害,陆老板不高兴,要他别管。这才决定走为上策。

慎严在外包队呆的时间不长,那时陆老板有三个掘进队,一百多号人,哪能在短时间内一一认识。所以,他对那男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老公叫啥名字?慎严问。

魏谷峰。老乡答道。

魏……谷……峰,这个名字耳熟。慎严边思忖边说,可能你老公把我当成陆老板了。是,那时我确实给陆老板当技术主管。可我也是给他打工的,与老魏一样。

你瞎球说,你们就是一伙的,别以为我不晓得。老魏说着又开始冒火。

无论慎严怎么解释,老魏就是不信,非要慎严解决不可。陆老板和矿上如此对待老魏,慎严气愤,有意想帮助老魏。当场给陆老板打电话,电话通了,不是陆老板,而是别人,说他打错电话了。最后慎严把手机号码、单位地址都留给老魏,说有事打他电话,并约定等他一出院就陪他去兴旺煤矿走一趟。在老乡的劝说下,慎严好说歹说,老魏才平复了情绪,犹疑了半天,终于松了手。

次日,在病房里,慎严问老乡,老魏如此待你,你就没想过离开他?

从没想过,他对我有恩,我不能没良心。再说,我走了,他那个样,老妈咋个办?我不忍心,也做不出来,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老乡动情地说。

那你就经常挨他的打?

自从出事后,他心情一直不好,加之没有得到应有的赔偿,心里过不了那道坎,闷闷不乐。不是喝酒就是闲逛,搓麻将,没钱了就问我要,不给就打我。原来他不是这样,顾家,对我也不错。哎!老乡叹气道。

在去兴旺煤矿的路上,老魏津津乐道,说起了他与桂莲的往事。其实,老魏很善良,也很健谈。他说,十七年前,在凉都火车站遇到桂莲。那时,桂莲还是个刚从湖南来的乡下姑娘,跟着叔叔来贵州做事。谁料下了火车,与叔叔走散了,她急得直掉眼泪。天快黑了,正好被我碰上。我就把她带回了家。

你可好,英雄救美,白捡了个林妹妹。慎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想错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老魏急了,说,我不能趁人之危。我把带回家交给我老娘,像亲妹妹一样待她。我帮她找叔叔,到处打听,没有消息。后来,她说啥也不肯走,说我们是好人,非得嫁给我。我要她好好想想,婚姻大事,不能草率。她说她想好了,于是就成了我婆娘。嘿,嘿。

老魏说着说着就笑了,还带点羞赧。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沉默了一会,叹气道,唉!她跟着我福没享一天,苦一天都没少吃……

既然你晓得她受苦,就得去改变现状,你要振作起来,找份适合的事做,不能一直吊儿郎当。慎严劝道。

老魏地下了头,陷入沉思。一会,抬起头骂道,都是那狗日的老板害的。

从兴旺煤矿回来,老魏买了两斤散包谷酒,向店老板要了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倒进肚里。又倒了一杯,递给慎严。慎严说不喝酒,要他也少喝点,别借酒浇愁。掏钱时,老魏翻遍了衣兜,没找到一个子儿,还是慎严付了钱。慎严又买一包酒鬼花生米,和几袋豆腐干。老魏嫌他浪费钱,说他们贵州人喝酒不要菜,喝光酒。

老魏说,叫你喝酒,是看得起你。你不喝,就不够朋友,不给面子。于是,两个人蹲在马路边,杯子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带劲。酒酣之时,老魏竟然哼哼唧唧哭起来,没完没了,劝都劝不住。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看老魏一脸沮丧,桂莲就晓得事情没有眉目,平心静气地安慰老魏,这么多年了,要不要都无所谓了。原来矿上领导已换了两茬,加之矿上出事后放了三年假,原来的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不愿管也懒得管这闲事,更何况还是外包队的。因此,要么没人搭理,要么推诿扯皮。慎严看不惯,说要去法院告他们,他们冷笑,要慎严尽管去告,他们奉陪到底。

不过,也并非完全白跑一趟,至少打听到了陆老板的微信。慎严马上加,可陆老板迟迟未同意。慎严急,频频看手机,生怕错过。

老魏每天来找医院找慎严,仿佛慎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桂莲拉他,他赖着不走。还好,他虽偶尔对桂莲恶语相加,但不再动手打她。

慎严出院那天,桂莲没来打扫卫生,来的是另外一个女的。夫人询问原由,那人说桂莲的婆婆得了急病,她要伺候婆婆,来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晓得桂莲怎么办?夫人喃喃自语,她不放心桂莲,非得拉着慎严去看看。他们想当然往市第一人民医院跑,结果没人,这才想起给老魏打电话。老魏一接通电话,惊喜不已,以为找到陆老板了。

啰嗦半天,老魏蔫蔫地说,我妈在家里。

赶到棚户区,桂莲家门前已搭好灵棚,民间乐队在吹锁啦,哀乐声声,四野飘荡,直抵人的泪泉。桂莲早已迎了出来,她头罩白布,一身白服,见慎严他们就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太太走得这么快,咋不去医院看看呢?夫人心急,问道。

桂莲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痕,像雨后蚯蚓爬过。她伤心地说,妈说啥不愿进医院,她活了七十三了,她说够了,不愿再麻烦我们。我晓得,妈是怕花钱。后来霸蛮去了医院,住了两天,又回来了。

为啥?夫人问。

唉……桂莲沉默不语。夫人还想刨根问底,慎严拽了拽她的衣角,夫人才没追问下去。

不过,妈走得很平静,安详。桂莲收敛了哀容,欣慰地说。

后来听老魏说,一个月前他妈的病就已恼火了。桂莲白天去医院打扫卫生,回到家还得伺候老人,尽心尽力,比亲闺女还周到,有时整宿整宿都没有合眼……唉!只怪他穷,老人跟着遭罪,苦了一辈子。

陆老板终于回了微信,一提起老魏,气不打一处来。陆老板气愤地说,都是老魏偷懒,违章作业,放炮不装炮泥,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害得他倾家荡产,还吃了两年牢饭。没找他算账,已经不错了,还想找他要钱,门都没有。

经多方打听,陆老板所言属实。这就是违章蛮干带来的恶果,不过,这事不能全怪老魏,若瓦斯不超限,也不可能引起瓦斯爆炸。因此,该处罚的处罚,该赔偿的还得赔偿。两码事,一码归一码。

桂莲晓得了这事。肯定是夫人说漏了嘴,夫人心实,藏不住事。

桂莲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指着老魏的鼻子,骂他活该少一条腿。如果再违章,连小命都没了才好。她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用力向老魏砍去,老魏连忙躲开,吓出一身冷汗,骂道,你疯了你!

我没疯。这好比拿菜刀杀人一样,你杀了人,还要别人赔你钱,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几个家庭都因你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困苦不堪。还腆着脸要钱,要个鬼老壳。活该!

慎严从来没见桂莲发过这么大的火,一直以为桂莲是小家碧玉,只会逆来顺受。但真发起火来,简直是孙二娘再世,把老魏骂得狗血喷头。老魏一愣一愣,被桂莲捏住了“七寸”,彻底蔫巴了。

最后桂莲命令老魏,从明天开始去找事做,别老觉得自个委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伸手向她要钱,一个子儿也不给。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自己养活自己。

慎严悄悄地对老魏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该争取的还得争取,别让桂莲晓得就行了。

几个月后,慎严去金头煤矿参观学习,车子被拦在大门口。门卫非得要求登记,否则不让进,司机与门卫吵起来。慎严好奇,下车去看看,发现门卫竟然是老魏。

怎么是你?谁把你弄来的?慎严惊讶地问。

还能有谁,陆老板呗。老魏笑道,话里满是感激,没了先前的颓废,精神了许多。

哦……慎严说,桂莲呢?还在医院打扫卫生?

她也在矿上,在通风机房上班。老魏说,地面岗位工大部分承包给了劳务公司,陆老板推荐了我们,反正招谁也是招。

老魏与慎严打招呼后,照样还要登记。他说,感情归感情,公事公办,马虎不得。

死脑筋,都是熟人,登记个鬼。有人在背后说,慎严回头一看,是桂莲。

你也真是,我不认真你也说,认真你也说,究竟要我咋样?老魏笑着嗔怪道。

呵呵,你自己琢磨吧。桂莲用手指着脑袋说。

那你教教我。

教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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