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澡堂,爬上小山坡,屠腾两腿发颤,全身酸痛。他停下来歇歇,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在路边的草坪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井下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在井下干活,如同当牛做马,呸!连牛马都不如。
夜风吹拂,明月西斜,除了虫鸣啾啾,就是不远处矸石山上矿车翻倒时的咣当声和矸石滚落的哗啦声,声声入耳。在地面真好!屠腾心想,没下过井之前,从来没这个感觉。
下井,对于上高二的屠腾来说,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可为了筹学费,不得不利用暑假,跟着大哥下煤窑,干最苦最累的活。他细胳膊细腿,哪受得了这苦,还没上班,就盼着下班。
走啊,回去再睡。大哥回头见屠腾没跟上来,走近来大声说,同时拉起屠腾。
屠腾知道大哥关心他,心疼他。可大哥要养家糊口,大嫂在租房,挺着大肚子,估计两三月要生了。对于他这个弟弟,大哥爱莫能助。
几十米处的灌木丛边的草坪上,铺着一张床单,上面叠着两人,浅白色。屠腾好奇,睁大眼睛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可把他惊呆了。那两人合在一起,上面那个的屁股有节奏地起伏着,下面那个发出喃喃的呻吟声,声音虽低,但听得真切,像舒缓的乐曲。
这声音意味什么,屠腾心里清楚。他爱看电影,尤其是爱情片,里头也有那声音。每听到那声音,心中一阵躁动,像有一匹野马往外冲撞,想奔腾,想驰骋。他怔怔地,停下来注视着,忘了自己在走路。
大哥见状,一把扯过屠腾,拉起就走,好像唯恐避之不及,边走边抱怨,呸呸呸,真晦气!那人也听到有人走过,不慌不忙地把床单扯过来,将他们裹住,像一个大大的粽子。四只脚露在外头,上面那个的屁股仍起伏着,一直没停。
哥,他们在做么格(什么)?屠腾有点明知故问。
大哥没吭气,脸沉着。老杨听了,大声笑着说,他们在“打炮”。
打炮?打炮是么格?屠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追问。
哈哈哈。老杨大声哄笑,打炮就是做皮肉生意,好比公猪爬到母猪背上,公狗骑在母狗身上,干那事。你晓不晓得?老杨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给屠腾看。大哥看不惯,板着脸训斥屠腾,你呀,傻乎乎的。又说老杨,你都快五十了,还不正经。别看老杨年近半百,听说他练过武,肌肉发达,一膀子力气,是大嫂娘家一个远房老表。
经老杨一解释,屠腾应证了自己的判断,又被大哥训斥,脸刷地红了。心中的那匹野马愈发冲撞得厉害,心跳加速,脑海里尽是那俩人“活动”的影子,忍不住又回头瞟了一眼。
二
租房在山下。对面是山丘,一溜的田畴高高低低,随小溪蜿蜒而去。田里的稻穗已黄,低着头,像一个个深沉的智者。
房东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婆,整天吊着个脸,好像谁都欠她的。她老伴精瘦,仿佛被吸干了精血似的,唯唯诺诺,一看就不是当家的主。他们有两儿一女,女儿早就出嫁了,两个儿子真是天差地别。小儿子在市政府上班,已爬到正科级,房东一提及小儿子,非常得意和自豪。可大儿子却是个傻子,快四十了,还光棍一条。一想起这事,房东心就凉了半截,眉间紧蹙。
房间里有四个通铺,沿里墙一字排开,老杨和弓叔靠墙,屠腾和桂东在中间。弓叔姓邓,驼背,像一张弓,大家叫他弓叔。桂东比屠腾大两岁,在外打工多年,油嘴滑舌。老杨讲究,每次起床后,把被子叠好,靠墙,用床单包住,到睡觉时再铺开,从不让人坐他的床。而其余三个床,又脏又乱,像猪窝。
屋里空气不流通,热烘烘的,弥漫着汗臭味。屠腾睡得浅,一会又醒来,咋也睡不着。蚊子像轰炸机,嗡嗡地嚣张肆虐。淡淡的月光探进头来,贴在对面的墙上,屋内变得清晰而又朦胧。桂东磨牙,磨得格格响,还时不时说几句梦话。大哥大嫂在隔壁,大哥均匀的鼾声在房间里飘荡。
屠腾悄悄起来,一瞅墙边,老杨的床空着,屠腾没多想,向屋后的厕所走去。从厕所出来,他竟然走向后山,想看看那两人还在不在。月亮已贴近远处的山顶,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明净,透亮。一人走在山径上,屠腾突然感到恐惧,可还是壮胆前行,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放眼搜索,草坪上,灌木丛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屠腾感到失望,进而失落,发了一会呆。若不是不远处突如其来的响声,屠腾恍若梦中,不会回过神来。回到租房后面,见一个黑影趴在大哥大嫂房间的窗户下,鬼鬼祟祟,好像在偷听什么。屠腾立马蹲下,仔细一瞅,原来又是他——房东的大儿子。别看他傻不拉几的,可他是个男人,那方面功能齐全,也有七情六欲。
那傻子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傻笑,两眼发直。大嫂害怕,不敢见他,大哥顾忌房东的面子,不便当面凶他,只有偷偷瞪眼,做出发怒和凶狠的样子。屠腾想冲上去揍他,揍他个狗直的,可这深更半夜的,不愿弄出大动静。于是,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向他扔去,正好打在他头上。他回头环顾四周,而后偷偷溜走了。
开门,屠腾挤进去,蹑手蹑脚,准备躺下,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吓了一跳。
哈哈。去哪儿了?老实交待。桂东悄悄地说,坏笑。
上厕所了。睡觉。屠腾镇定地说。
上厕所去那么久,鬼才信。桂东不依不饶。
三
主井的坡度不算陡,与老家的山路差不多。
次日中班,老杨说请假休班,大哥带着弓叔、桂东和屠腾三人下井。弓叔出勤最多,每月基本满勤。桂东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花班,大哥常批评他,他全当耳旁风。大哥说达不到规定出勤数,要开除他,他说开除就开除,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从主井走路下去,走一段平巷,再拐弯上一个陡坡。由于巷道底板有积尘和小石子,踩上去滑溜溜的,要攀着墙边的扶手小心翼翼才能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上陡坡前,大哥带他们来到一个小硐室内,要他们扛扎子、皮柴和方木,扎子就是竹枝,皮柴是灌木条或树枝条,这些都是巷道支护用的材料。大哥是班长,仅背个包,走在前头,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直爬坡,七拐八拐,巷道越来越窄,越来越低,进入煤巷,宽不足两米,高一米多点。除去直径六十公分的风筒,仅容一人通过。这么矮的巷道,只能像狗一样,手足并用爬行。煤巷是用木头支护,屠腾靠墙走,腰间如同砖块一般的矿灯不时撞在墙上的木头上,生生地疼。爬不了多远,屠腾就要停下来,趴在地上休息一会。
早班放了下班炮,屠腾他们一到迎头(工作面)就得出活,把煤或矸石装进铁箱,拉到两百多米处,倒入矿车里,再由运输队运出去。铁箱下面有两条凸出的肋,减少与巷道底板的接触,以利于拖动。装满活,铁箱有三百多斤重,死沉死沉。把背纤一端套在两肩上,另一端带钩,从胯下过去钩住铁箱,人四肢着地,像纤夫,更像耗子,拖着铁箱爬行,往返穿梭。
爬一会,屠腾就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停下来喘口气。一班下来,全身骨头都散架了,两肩红红的,火烧着一般疼痛。哪像瓦斯检查员,一进班到迎头量下瓦斯,说瓦斯没超限,然后找个背风的地方睡觉去了,走之前嘱咐大哥,放炮前去叫他。屠腾非常羡慕,有朝一日能当个瓦检员该多好啊!
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屠腾肚疼,感到乏力,大哥让他提前下班。洗完澡,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屠腾绕行矿上,想去医务室买点药。医务室门锁着,里头黑魆魆的,走出矿区大门,屠腾见一男一女朝后山走去。那女的,屠腾在小卖部见过,是个鸡婆(卖淫女),打扮得妖里妖气,常与矿工们打情骂俏,骚劲十足。那男的竟然是老杨,屠腾心里纳闷,老杨要干啥呢?
屠腾太好奇,瞪圆两眼,蹑踪其后。他们在山顶一处灌木丛边的草坪上,铺开毯子,老杨迫不及待地搂着那鸡婆倒在毯子上,滚在一起,忙不迭地又是亲嘴,又是一通乱摸。而后,火急火燎地解开那鸡婆的衣服……
月亮,躲进了云层。
呸!呸呸呸!真不是东西!屠腾暗骂老杨,露出鄙夷的神情,心里却突突直跳,脸燥耳热,不忍再看,愤然回租房去了。
四
回到租房,屠腾躺在床上。大嫂问,咋啦?屠腾说,肚疼,不舒服。一会,大嫂挺个大肚子,蹒跚着走进来,一手扶腰,一手端着一杯温开水,递给屠腾说,你是不是中午吃了啥东西,吃坏肚子了。喝杯温开水,会好些。
大哥上中班,大嫂总要等大哥下班后才睡,因此习惯了熬夜。屠腾,饿了吧?大嫂瞅着屠腾,关心地问。屠腾喝了温开水,又躺了一会,感觉舒服多了。大嫂一问,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大嫂已给大伙做好了饭,屠腾狼吞虎咽吃了两大碗,撑得肚皮圆鼓鼓的,连打几个饱嗝。
老杨玩鸡婆的事,一直在屠腾眼前晃荡,屠腾闷闷不乐,坐在屋前的旧树桩上,凝视山丘,陷入沉思。
夜班矿上出事了,副斜井放飞车,把人撞了,听说很严重。那人正在医院抢救,估计够呛,弄不好见窑神去了。翌日清晨,屠腾他们才知道,这几天不用上班,井下停产整顿。
屠腾,你谈过女朋友没?桂东翻过身,凑近屠腾的耳朵嬉皮笑脸地问。
没有没有。屠腾摇头说。
桂东哂笑道,哎呦,还是个童男子。
睡觉。睡觉。吃了狗屎啦?这么兴奋。老杨不耐烦,大声呵斥。老杨后半夜才回来,屠腾听得清清楚楚,一想起那事,就恶心,不愿与老杨为伍,翻过身,背对着老杨。
其实,屠腾从小就喜欢女孩。上学前就与村里的紫娉“相好”,那时屠腾不到六岁,紫娉五岁,俩人常溜到村旁的小树林里,藏在岩石旮旯里幽会。拉过手,拥抱过,玩“过家家”,屠腾是老公,紫娉是老婆,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儿。那时,总想与她待在一起,一会不见,还挺想她的。可是紫娉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外出打工了,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次。就是见到,顶多打个招呼,没了小时候那种亲热。渐渐地,紫娉在屠腾心里,像云像雾慢慢散去。
听说紫娉找到了好工作,挣了不少钱,在村里盖了小洋楼,让人羡慕不已。村里最好的楼房,就是她家的,可把她老爸嘚瑟的,四处炫耀。再后来,村里起了传言,说紫娉在深圳傍了大款,当了“二奶”。谁料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老板玩腻了,一脚把她踹了。现在她在外做“鸡”,啧啧,干那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越传越玄乎,好像他们就是当事人。屠腾与他们争辩,他们振振有辞,要不一个女孩子去哪儿挣那么多钱,除了做“鸡”,还有别的门道?打死我都不信。屠腾说啥也不相信紫娉会干那事,他眼里的紫娉心气高,洁身自好,哪能干那种龌龊之事。
屠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早饭后,桂东低声对屠腾神秘兮兮地说。
去哪儿?屠腾问。
去了你就晓得。桂东故意卖关子。
屠腾不信桂东能憋什么好屁,不屑一顾地说,你不说我就不去。
你耍过女孩子不?桂东咬住屠腾的耳朵说,嘻嘻,你还是童男子,我问你这个干嘛。
屠腾一直看不上桂东,被他嘲讽,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轻蔑地问,你不是童男子,你耍过?
耍过?嘿嘿,多得记不清了,仅相好的就有两三个,哪像你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桂东撇撇嘴,得意洋洋的样子。
吹吧你,满嘴跑火车,鬼才相信。
信不信由你。你呀,没那个胆量,不是我小瞧你。桂东傲然道。
去就去,谁怕谁呀。话一出口,屠腾就后悔了。
五
矿上到市区只有十多里路。尽管离市区不远,可屠腾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去市里玩,上次从家里来矿上,坐车从市区匆匆而过。
桂东和屠腾乘面的来到一家洗浴中心。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站在洗浴中心大门口,屠腾疑惑地问,这不就是个洗澡的地方,有么格好稀奇的。
老土了吧。进去你就晓得了。桂东眉毛一扬,准备走进去。
屠腾难为情地说,我、我忘了带钱,要不别进了。
桂东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我晓得你没钱,进吧,我请你。屠腾犹犹豫豫,心里砰砰直跳,有些惶恐。桂东不由分说,拽着屠腾就往里走,屠腾不愿被桂东小瞧和嘲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掏钱,买票,桂东装出轻车熟路的样子。才二十块?屠腾紧跟在桂东身后,瞅着柜台对面墙上的标价栏轻声问。
嗯。这只是洗澡费,其他服务得另交钱。桂东若无其事地说。
哦。你来过几次了?屠腾好奇地问。
不告诉你。桂东笑了笑,得意地走进更衣室,里头热气蒸腾,像薄雾缭绕。屠腾见有女的进出,个个有模有样,漂亮性感,瞅得忘了神。一不留意,桂东不见了,屠腾懵懵懂懂往里走,房间多,像迷宫,差点进了女澡堂,幸好被人拦住。折返寻找男澡堂,过道上有高个细腰的女孩擦身而过,她们浓妆艳抹,着装十分裸露,胸前鼓鼓的,超短裙,担心会露出内裤。屠腾被牢牢吸引,觉得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走了俩,又来了仨,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痴痴地目送她们上楼去了。
心里的野马横冲直撞,恍惚按耐不住,屠腾差点尾随她们而去。他蹲在角落里,使劲地掐大腿,让自己镇定和清醒。他真想冲上去,用鞭子猛抽那匹野马,甚至捅它几刀。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咋的啦?自从进入高二以后,心里就驻扎了那匹野马,那马很不安分,四处冲撞,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想要冲破藩篱,冲破禁锢。
屠腾,你蹲这儿做么格?让我好找。桂东没见屠腾进澡堂,又出来找他。
没、没做么格。屠腾连忙站起来,跟着桂东向男澡堂走去。
洗完澡,在更衣室穿衣服时,屠腾瞅着桂东,纳闷地问,没……没别的了?
你还想做么格?桂东盯着屠腾,嬉笑着说,你还真想去玩鸡婆?
没没没,我随便问问。屠腾顿时从脸红到耳根。
走出更衣室,刚站在过道上,屠腾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走近一看,那人头发过肩,乌黑,像黑色绸缎。脸上施了淡淡的胭脂,白里透着浅浅的红,像将熟的水蜜桃。嘴唇暗红,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身高一米六以上,淡紫色上衣,胸前高耸着两座山峰,一颤一颤的。白裙,露出修长的腿。步伐轻盈,像微风吹拂。屠腾似乎被施了魔法,两眼完全定格在那女孩身上,目瞪口呆。
那女孩将走到跟前,屠腾才回过神,惊讶叫道,紫娉,你怎么在这儿?
那女孩看了屠腾一眼,眼里露出惊恐之状,连忙摇头说,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说完匆匆而过。
屠腾鬼使神差地上前去拉她,那女孩挣扎着,甩开屠腾的手,低声愤然道,你再这样,我要喊人了。
正拉扯时,屠腾冷不丁后脑勺被猛击一拳,顿时晕晕乎乎,还未回头,又挨了一拳,踉跄几步,几乎摔倒。
谁呀?想在这儿耍流氓,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背后有人说话,那人一边嚷嚷一边往屠腾身上连踢几脚。紧接着,屠腾腰上,屁股上,还有胳膊上有剧烈的疼痛感,想张口申辩,又上来一个人,叫嚣道,我操你妈的,看我不揍扁你。说完,飞起一脚,踢在屠腾后背,屠腾应声扑倒在地,慌了神,抱住头蜷曲着。他们立即摁住屠腾,下狠手。
别打了!那女孩大声叫道,而后跑上楼去了。那两人停止施暴,愣了一会,然后架住屠腾扔到门外去了。
屠腾艰难地爬起来,回头看着洗浴中心,怔怔地说,紫……
六
屠腾非常沮丧,紫娉为啥不认他,他心里可一直想着她。紫娉在洗浴中心做么格?难道真如村里传言的那样——当鸡婆?莫非是自己真的认错人了,但愿如此。
桂东见屠腾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忍不住一路数落和讥笑屠腾。
你见了也不帮我,不够朋友。屠腾抱怨道。
我咋帮你?我又打不过他们。谁叫你既不想掏钱,还要动手动脚,活该挨揍。桂东有点幸灾乐祸,说,是不是想女孩想疯了?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屠腾大声申辩,她是我一个熟人,我、我同她打个招呼而已。
编。编。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是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桂东笑着拍了拍屠腾的肩膀,见屠腾面急得红耳赤的样子,安慰了几句。
屠腾十分懊恼,不再言语。
大哥见了,问是咋回事。屠腾撒谎说,路上摔的。大哥将信将疑,用目光询问桂东,桂东抿着嘴笑,不吱声。
大哥闲不住,第二天要在房东村里承包收割水稻,按水田面积算,一亩田贰佰元,收割完就给钱。大哥说,自愿参加,不勉强。大家都来自农村,都搞过“双抢”,不怕苦不怕累。
屠腾见给现金,按耐不住,也要参加。大哥怕他吃不消,要他好好养伤,屠腾不乐意,非常坚决,大哥只好听之任之。
在农村,双抢最苦最累,收割早稻,插晚稻,一场双抢下来,人要瘦十多斤。天一亮,田野就像被架在火炉上烘烤。屠腾他们拿着镰刀,挑着箩筐,扛着打谷机,越过小溪,向对面的山脚走去。人像被摁在闷罐里,屠腾感到窒息,闷热,汗滋滋往外冒。
弯腰,割禾,屠腾抬头眺望黄橙橙的田野,感觉这是一场战争,在攻城掠地,那镰刀的沙沙声就像前进的号角,那打谷机的隆隆声如同炮火的声音。屠腾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像驰骋疆场奋勇杀敌的将军。这已是第三次给别人收割稻谷,挣学费,一想起学费,就弯腰埋头挥舞着镰刀,前进……
一提脚,小腿上趴着一条胀鼓鼓、肉嘟嘟的蚂蟥,屠腾心里一咯噔,全身顿起鸡皮疙瘩。朝蚂蟥一拍,蚂蟥蜷曲,却牢牢地吸在腿上,屠腾一边狠狠地掐,一边使劲拽,好不容易才拽下来,扔得远远地。再看,小腿另一侧还有,一条,两条,三条,我的妈呀!屠腾心里发怵。
太阳悬在头顶,牛哄哄地,像个监工,不曾眨眼。屠腾的衣服早湿透了,汗滋滋,黏糊糊的。由于心里老想着紫娉,差点让打谷机的滚筒打了手,吓得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隔了几垄田,有人放开嗓子唱起来了《信天游》,嘹亮的歌声像凉爽的风一样在田野吹拂,飘荡,驱除了炎热和疲劳。那唱歌的人也在矿上干活,有一副好嗓子,屠腾见过几次。一会又传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歌声浑厚而沧桑,又唤醒屠腾心中的野马,像头顶上那日头一般火烧火燎。
当太阳收走了最后一缕霞光,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大哥才下令收工。屠腾跳着一担谷子走在后头,谁料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田野、小溪,也看不清路。他停下来揉揉眼,使劲眨巴眼睛,还是如此,坏了,自己莫非得了夜盲症。每个人都挑着谷子,没人能替屠腾挑,屠腾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行走,如同小孩蹒跚学步。刚迈过一个小坑,却踩在田埂边上,一哧溜脚滑进了水田里,踉跄一下,差点闪了腰,幸好稳住了,没让肩上的担子掉下来。
屠腾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可没走几步,半脚踩空,“扑通”一声,连人带谷滑下田埂。田埂下是小溪,虽是缓坡,却将近两米高,谷子撒了一地,箩筐滚进了溪里。听到响声,大哥回头一看,立即放下担子,跑来扶起屠腾……
谷子撒了,大哥与那主人磨了半天嘴皮,才同意屠腾用一天的工资作抵扣。屠腾白忙乎了一天,懊恼不已。他捏了捏腰,腰酸痛,好像快断了。再揉揉肩,肩肿痛。心想,点真背,好不容易挣了二十元,却又赔给人家。哎!挣点学费咋就这么难呢!
七
房东的大儿子不见了。
房东老太婆站在屋前喊一阵,再呜呜哭一阵。还未到租房,大家就听见房东的喊声和哭声,不禁让人心生怜悯。原来下午大傻子就不见了,房东老太婆急疯了,发动家人和亲戚朋友四处寻找,到天黑一无所获。
大哥安慰一番,还未进屋,被桂东拉到大租房里。桂东见四下无人,附在大哥耳边悄悄说,下午我回租房,正好碰上大傻子欺负嫂子,我火冒三丈,操起锹把猛揍那狗直的,下手可能重了点。
啊!大哥低声惊讶说,他伤了没有?
他蹲在地上,捧着头,哇哇直叫唤。他脑袋可能挨了一两下。他哭了一会,然后依哩哇啦跑了。我慌了神,当时没看清楚。桂东此时还有点惊慌失措。
老太婆他们看见了没有?大哥低声问,一腔怒火,拳头紧握。
没有。我敢保证。要不那老太婆早就找我麻烦了。桂东坚定地说。
大哥心稍安,又问,他咋个欺负?
我不好说,你还是去问嫂子吧。桂东难为情地说。大哥一听转身急忙走进隔壁,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大哥拉开灯,说,咋不开灯呢?
大嫂躺着床上,神情阴郁,脸上还有泪痕。见大哥进来,想坐起来,大哥连忙上前帮忙,坐在床沿,故装平静地说,我听桂东说了,今天那傻子把你咋啦?他伤着你没有?
还未开口,大嫂就嘤嘤哭泣,大哥把大嫂搂着怀里,眉头紧蹙,催促道,你快说,急死我了,他到底把你怎么啦?
下午,他、他……他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大嫂泣不成声地说。
抱住你咋啦?大哥怒发冲冠,强忍着。
他摸我的奶,我挣扎,掐他的手,咬他。他没松手,把我往床上推,后面有个硬硬的东西顶我的屁眼。我见他不撒手,心里害怕,就大声呼喊。他把我摁在床上,要扒我的衣服,正好桂东闯进来,把他打倒在地。那傻子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跑了。要不是桂东正好赶上,我怕、怕要被……大嫂说着又哽咽起来。
大哥噌地站起来,怒气冲冲进了厨房,拿起菜刀,嚷着要去与房东拼命。大嫂大惊失色,赶忙下床阻止,肚子却突然痛得厉害,“哎呦”一声摔在地上,连连发出“哎呦哎呦”痛苦的呻吟声。大哥刚迈出门,听到不对劲,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将要扶起大嫂,却见大嫂屁股下有一大摊血,大吃一惊。大嫂越痛越厉害,呻吟不止,大汗淋漓。
不好!快生了。大哥自言自语,而后冲隔壁大租房喊,桂东,桂东,赶紧拨打120。桂东明白是啥事儿,像受压的弹簧立即弹了出去,朝矿上一路狂奔。屠腾不明就里,跑到大哥大嫂房间一看,转身撒腿向矿上跑去。
车子赶到市医院时,已是后半夜,刚到医院门口,大嫂尖叫一声,孩子出来了。接着,大嫂“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声音划破了城市的夜空。大嫂因过度惊吓,导致流产,孩子没了!
八
大嫂沉溺在失子的悲痛之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萎靡不振,不言不语。大哥非常心疼,决定回老家去。
哥,就这么回去?屠腾皱着眉问,心想学费没着落,咋个办?
矿上暂时复不了工,留在这儿做么格,喝西北风。大哥解释道。其实,大哥心里清楚,桂东打房东大儿子的事,迟早会东窗事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那时想走可没这么容易。
孩子没了,是那傻子造的孽,就这么算了?屠腾心有不甘。
不这么算了,还能怎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哥长叹一声。
出发前,屠腾舍不得桂东,虽然先前看不惯他那吊儿郎当的劲儿,甚至鄙视他,但自从他打了那傻子、帮大嫂解了围,对他肃然起敬。细细一想,桂东真还没有做么格太出格的事。
回家后的第三天,桂东打来电话,说老杨出事了,出大事了。自从那次撞见老杨玩鸡婆后,屠腾对老杨的印象一落千丈,听说老杨出事了,心里不免有点幸灾乐祸,问,出么格事,大惊小怪的。
老杨杀人了,被拷走了,进了看守所。你说这事大不大?桂东严肃地说。
他做么格杀人?屠腾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还能有么格,玩鸡婆呗。听说那鸡婆得了脏病,老杨被传染了,不好治,迁怒那鸡婆,一气之下把鸡婆捅了。桂东越说越带劲。
那鸡婆也是,害人不浅。不过被捅了,也蛮可怜的。老杨也是,都那个岁数了,还如此风花雪月,如此冲动。屠腾不禁感慨起来,是憎恨还是同情,说不清。
你知道那鸡婆是谁吗?桂东神秘地说。
谁?屠腾淡然道。
桂东笑着说,你见过,就是上次在洗浴中心你拉她那个,听说还被破了相。
啊!是她!屠腾惊呆了,而后又喃喃说,她真是……
屠腾仿佛被人扇了几个耳光,心里火辣辣地疼。他情绪低落,十分疲倦,倒在床上一会就进入梦乡。
紫娉在前头跑,惊慌失措,老杨在后头猛追,面目狰狞,一把抓住紫娉,抽出明晃晃的尖刀朝紫娉捅去。紫娉尖叫,说时迟那时快,屠腾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踢翻老杨,拉起紫娉就跑。紫娉甩开手,指着屠腾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没一个好东西!屠腾勃然大怒,咬牙说,我救了你,你反而骂我是坏人,紫娉,你变了!你——变——了!然后扑向紫娉,把紫娉压在身下,扯她的衣服。紫娉慌乱中猛地抬腿,重重顶了一下屠腾的下身,屠腾疼痛难忍,就撒了手。紫娉趁机逃脱,跑向悬崖边,跳崖而去。
紫娉——站在悬崖边,屠腾大喊,失声痛哭。
醒来,眼角淌泪,方觉是梦,仍沉溺在伤心之中。屠腾走出门去,外面黑魆魆的,雨哗啦啦地下过不停。他不顾一切,冲进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向后山跑去,摔倒了又爬起来,像疯了似的。来到山顶,来到他与紫娉小时候常来的地方,此时,电闪,雷鸣,雨密,屠腾怔怔地站在悬崖边,像鬼魂,像幽灵。
紫娉——我不是坏人——
屠腾放声大喊,而后自己问自己,不是坏人,为什么总有那些可耻的想法,偷看女人的胸部,想摸她们的屁股,还有,还有……难以启齿,梦里还扯过紫娉的衣服。
我是坏人——但,我——爱——你——
屠腾继续大喊,可仔细一想,我除了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没做过么格坏事,现在不会做,将来也不会做。
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屠腾喃喃道,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次日,屠腾病了,高烧,晕晕乎乎,喊紫娉的名字。
几天后,屠腾病愈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跟着村里几个人,义无反顾地去了城西帮人收割稻子,发誓要挣够学费。此前,他已摁住了心中那匹狂奔的野马,牢牢地拴住它。可摁下葫芦起了瓢,另一匹野马欲扬蹄奔腾,原来这野马一直潜伏在自己心里,它要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