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烟雨,故乡也是。烟雨中的故乡,朦胧而富有诗意。
每年四月初,雨多起来,淅淅沥沥或洋洋洒洒,如初恋情人缠绵悱恻。雨累了,稍作歇息,雾紧随弥漫过来,将天地黏在一起,模糊了天地,模糊了故乡,却模糊不了游子对故乡的思念。
在故乡,雨雾是烦人的,太黏糊。一周,半月,甚至持续一个月。她们把故乡当作自己的家,根本不愿离去。哪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含蓄和柔情,她像山野女子,想柔情却掩盖不住粗犷的性子。她霸占了故乡的山、水、村庄和田野,把故乡揽入怀中滋润着,洗去故乡的尘埃,使故乡容光焕发,青春靓丽。而故乡温驯地依偎在雨雾的怀里,像孩子似的,享受着这份渴盼已久的温馨。
春寒料峭。丝丝寒意余情未了,混迹这雨雾里,天气顾不了那么多,渐渐暖起来。雨雾唤醒了春天,让春天驻扎在故乡的枝头,枝头醒了。桃花红了,梨花白了,草儿绿了,野花开了,一切都水灵灵的,被雨雾浸润着,欣欣然的样子。鸟儿也欢快起来,清清嗓子,展展歌喉,从这棵桃树飞到那棵梨树,呼朋引伴,搅得山村不得安宁。玩累了,落在花丛中歇息一下,甩甩身上的雾气,用喙理理羽毛,而后再继续嬉戏。地里的油菜和小麦绿意盎然,一个劲地疯长,叶上的几颗水珠,晶莹剔透,被一只觅食的黑蚂蚁好奇地试探着,摇晃着。倘若静下心来,仔细听听,就能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
村后山塘里水深了,鱼儿醒了,休息了一冬,精神头足了,在更广阔的空间里翱游。塘岸里侧的井水涨了,汩汩地往外流着,氤氲着热气。水质清澈,这是村里唯一的井水,养育了十几户人家。自从村里通了自来水后,这井这水被冷落,被遗忘,以前挑水、洗衣和洗菜等繁忙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在人们的记忆里如这烟雨一样,朦胧着,渐行渐远。只有在耕田时节,需要开闸放水时,人们才想起山塘和井水来。不过,前年政府出资将山塘内沿四周用混凝土加固,像盆一样密实,滴水不漏,将井水、雨水忠实收集起来,畜存着,可供村里一年的灌溉,水田旱涝保收。如此缠绵的烟雨,如此忠于职守的山塘,还用得着为水担心吗?谁还在意它呢!
谁打着花伞,穿着红衣裳,一脸羞涩地走在故乡的小路上,后头不远处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两人没有言语,就这样一直走着,他们的感情像这烟雨还朦胧着。谁家相亲了,谁家嫁女了,这才是人们最关心最在意的。
二伯坐在老屋的屋檐下,抽着自卷的旱烟,一支接着一支,青烟袅绕。二伯烟瘾重,这是他两个爱好之一。另外一个就是喜欢休息,在屋檐下一坐就大半天,边抽烟边凝视着这漫天的雨雾,把心思扯得很远,很远。二伯一定想起自己的儿子,四儿过寄给别人后十岁那年溺水而亡,三儿留在了广东,永远回不来了,二儿已年过半百,三十多年前出外打工,从未回来过。二伯干涸的眼里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没有了光泽,思念却像这雨这雾一样,缠缠绵绵又铺天盖地弥漫而来,望着村外的路,在雨雾里搜寻那熟悉的身影,希望奇迹出现……
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田里忙碌着,被雨雾裹挟着。每天最早出门的是大伯,其次是父亲,雨雾天挡不住人们劳作的脚步。大伯第一个吹响了耕田的号角,健壮的水牛低着头向前奋进,休养了一个冬季,浑身都是劲儿。土块像刨锯木花一样一垄垄翻滚着,长长的像舞动的龙。大伯与牛配合得非常默契,不缓不急地犁着,大伯的吆喝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在雨雾里飘荡。父亲也不甘示弱,没有大伯那么性急,而是慢工出细活。父亲耕的田恰到好处,不深不浅,不动下面的生土,上年的熟土全部翻过来,耙过后的田水平如镜,碗一样不漏水。两人的吆喝声比赛似的,此起彼伏。村里的男人们听了这吆喝声,再也闲不住了,先后加入到耕田的行列。这样,要不了多久,一块块旱田变成了亮晶晶的水田,如同故乡的眼眸,水灵而有光泽。
五月后,雨雾天正是插秧的时候。这个时候母亲是闲不住的,一整天都忙碌着,像陀螺一样不停旋转。插秧,母亲是一把好手。我曾跟在母亲身后插过秧,想追上母亲,可怎么也撵不上。母亲左手握秧,右手有规律地将秧插进水里,绿绿的秧苗像从水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在母亲身后迅速延伸着。母亲像举着绿色的旗帜在前头一路奔跑,那旗帜迎风飘扬,飘扬在雨雾里,也飘扬在我心里。
如今,大伯走了,父亲与大伯之间的过结在这烟雨里模糊,淡去,人都走了,还计较那些干啥呢?剩下的只有情谊,如酒一样越陈越香。二伯走了,他始终没等到堂哥那熟悉的身影,带着遗憾和眷恋走了,走时还喊着堂哥的名字。母亲也走了,母亲太心急,把思念和孤独留给了父亲,把遗憾和愧疚留给了我们。每年只有在清明节,在那烟雨里,在母亲的坟前与母亲倾诉衷肠,让泪水和雨水流进母亲的坟里,流进母亲的心坎里……
细雨过后,薄薄的轻雾在故乡的上空升腾着,笼罩着。还有那炊烟在老屋的瓦片上徘徊、氤氲,屋内似乎又飘出母亲做的饭香,弥漫在我的心头……故乡还是那个故乡,变的是故乡的容颜,不变的是对故乡那份真挚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