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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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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物不照

太意外,板子竟然打在老张的身上。

这几天,老张右眼皮老跳,深感不妙。按理说,这次排污与他没半毛钱的关系。虽然作为土建副总工程师,协助阳副矿长抓环保,但往河里排污不是他安排的。再说,这么大的事,他没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

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究竟是谁的责任,大家心知肚明。

到现在,老张埋怨领导对环保太不重视,平时汇报情况,总是嗯嗯哈哈,打马虎眼,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这回好了,被县环保分局逮个正着,抓了现行。

由于连降大雨,井下涌水量骤涨,从平时每小时八、九十立方涨到二百多立方,矿井水处理厂两台净化设备,设计处理能力每台每小时三百立方,两台总共每小时可处理六百立方。然而井下涌水量才每小时二百多方,就处理不了。让人猝不及防,为了生产,只能冒险蛮干,污水溢出沉淀池后往河里直排。

这不,被人举报,才把“狼”招来了。

从此,东方煤矿榜上有名,被地方领导大会小会挂在嘴上,翻来覆去“批斗”,说是蛤蟆跳进滚水里,不知死活。

很早之前,老张就发现矿井水处理厂设计有问题,向阳副矿和朱矿反映多次,都没引起他们的重视。不仅如此,他们还嫌他多事。一想起这些,老张气不打一处来。

县环保分局要求立即停止井下生产,马上采取措施阻止外排。那天已是晚上十点多,下着大雨,朱矿牵头,阳副矿连夜组织机运工区,再从采区、通防工区及机关抽调人员参战,在机修车间后面开挖两个容积二百立方的应急池。先用挖机挖一米五深,而后在边沿人工用编织袋装土码五十公分高,为防止渗漏,最后用彩条布铺了一层,到次日十点前才完工。一完工,朱矿安排立马往应急池里抽水。

老张说脱了裤子放屁,治标不治本,应急池顶个球用。阳副矿不硬不软地凶了他几句,说他与领导唱反调,动摇军心,小心搞他,够他喝几个月,呛得他半天没吱声。

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被人家逮个正着,只能低头认罚。前后一个月,十好几个人被传唤,问话,做笔录。这事被县环保分局掀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扒个精光。最后,罚款四十五万元,拘留“罪魁祸首”十天。

此后一周内,阴云笼罩着与排污事件相关的人员心头上。如同暴雨来临前的憋闷,窒息,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谁也不想挨板子,宁愿在外要饭,也不愿进去吃豆腐。因此,朱矿打个喷嚏,他们的心跟着打颤。一连几天没动静,看似平静,却透着诡异,让人惶恐不安。

他们都希望赶紧把人定下来,只要不是自己,越快越好。要不然,会把人非逼疯不可。

那天,浓云密布,黑压压的,暴雨仿佛顷刻将至。老张在办公室,没开灯。他无心工作,静不下心来,在电脑上下象棋打发时间。

这时,进来一个人,反手把门关上,办公室内更暗了。老张抬头瞅了那人一眼,待那人走近仔细再瞅,才看清是朱矿。老张连忙礼貌性地起身,被朱矿制止了。朱矿凑上前来,以从未有的和蔼和笑容说,老张哥,和你商量个事。

朱矿,你说,啥事?老张惊讶地问。

老弟求你一件事,帮老弟一个忙,请你去一趟。朱矿说完,两眼紧盯着老张,有点咄咄逼人,好像容不得犹豫、退却和反驳。

老张惊异万分,脸立马沉下来,但强忍住,没发作,保持沉默。

朱矿见状,继续笑着以商量地口吻说,你若是去了,出来后准你一个月假,工资一分不少。咋样?

老张依然无动于衷。

里头尚书记已打好招呼,进去了受不了罪。说是十天,其实顶多一个星期,就是走个流程。这对你来说,不算个啥。朱矿继续说。

还是静默。

要不,除休假一个月外,再给你一笔报酬。这样,总可以了吧。朱矿说着直起腰来,声音铿锵,神情激昂。见老张依然没反应,朱矿生气了,压低声音说,这是公司开会做的决定,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想退休,就得服从组织安排。没啥好犹豫的,车就在楼下,赶紧下去吧。

朱矿没给老张犹豫的时间,推着老张往楼下去。老张一塞进车,司机一脚油门,车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雨倾盆而下,迷茫一片。

后来,老张才知道,最先定的是明副区长。明副区长是机运工区的,分管环保,他有事回家了,一听说是他,连忙回矿,找阳副矿闹,说他有证据,要告到上级公司,要去县里上访,找说理的地方……阳副矿害怕了,被朱矿呲了一通,查查是谁走漏了消息。

果然如朱矿所说,一周后老张出来了。矿上派了最好的宝马车,由尚书记亲自去接的,同去的还有阳副矿,像迎接“英雄”凯旋归来一般。

老张没有想象中的沮丧,好像没有受“牢狱之灾”影响,笑着走出那高大而窄小的铁门。尚书记叮嘱老张一直往前走,直到上了“宝马”,千万别回头。在路上,尚书记要老张把随身带的东西包括衣服全部扔了,老张舍不得。尚书记说给他买新的,说得很严肃,不像开玩笑。车没有直接回矿,而是去了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在那儿,尚书记安排老张好好洗个澡,洗掉身上的晦气。换下来的衣服立马被丢进过道拐角的大垃圾桶里。洗完澡后,老张又被安排理了头,预示开启新的人生。

在酒店,一桌大餐早已准备妥当,对于老张,菜管饱,酒管够。总而言之,敞开肚子吃。老张不顾旁人,不顾吃相,狼吞虎咽,差点噎个半死。尚书记叫他慢点吃,都是他的,不够再点。在尚书记的安排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老张从未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有点受宠若惊,很不习惯。

有人好奇,问老张里头咋样。

老张来了兴趣,津津乐道,一间通房,除了床,还有墙角一个马桶,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里头啥人都有,有打架斗殴的,有偷盗的,有贪污的,有诈骗的……十几个人。最让人受不了的,在吃饭的时候,有人却肆无忌惮地在方便,不用说那浓郁的尿骚味或臭味扑鼻而来,就说那“梭梭”声或“扑通”声,听了让人膈应得没一点胃口。啥素质,说他们根本不听。他们说他素质高,为啥还进来?老张被怼得哑口无言。他们问老张因为啥进来的,老张不忘高调一番,说自己是高级工程师,因为啥啥啥,又因为啥啥啥,于是就进来了。他们一听是高级工程师,很崇拜老张,也同情老张。以致于从未让老张倒过马桶,这让老张得意了好一阵子。

回矿后,老张照常上班,心里惦记着朱矿当初的承诺,毕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该弥补一下。可朱矿闭口不提,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朱矿不说,老张也不好意思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这事如同肿瘤在心头一天天肿胀。

有好心人给老张捋了捋,说只要“进去”过,就会在公安备了案留了底,从而会影响小孩考军校和考公务。这个污点,在人生的长卷上,是永远擦不掉的。老张心里难受,甚至因此愧疚,因为他小孩明年就要高考。好多人说老张太老实。这儿的“老实”不是褒义词,而是贬义词,老张心里不痛快。

老张不仅老实,还缺心眼。几年前,施工单位闹事,堵住食堂不让大家吃饭。大家唯恐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老张可不管这些,像个愣头青,径直进去拿了碗准备打饭。闹事者正愁找不到泄愤的地方,这倒好,有人送上门来。可想而知,碗被人家抢了摔在地上,老张不服,与他们争吵,结果被挨揍了。腿上挨了两脚,胸膛中了三拳,脸上被扇了两耳光,有点肿。老张一直嚷嚷凭啥打他,凭啥打他,狼狈而逃。

没几天,朱矿调走了,听说成了朱副矿。

至于承诺,就不了了之。老张老婆听说后,非常气愤,准备找领导说道说道,讨个说法。不知咋回事,刚起了风,就没了影,可能被老张摁下去了。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腾个甚。

此后,没人当面再提这档子事,谁提老张给谁急。

要不说,老实人就是胆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张老惦记着矿井水处理厂的事,如果不改造,等哪天再下大雨,水还会溢出来。

老张瞅准时机找新来的马矿汇报,强烈建议亡羊补牢,尽快对矿井水处理厂进行改造。马矿把东方煤矿先辈领导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骂他们拉了屎,屁股没擦干净,恶心后来的人。骂完后不表态,没了下文。老张傻傻地愣在那儿,等马矿的指示,马矿问他还有事吗,老张这才回过神,说没事了没事了,连忙退了出马矿的办公室。

马矿的态度让老张很受打击,心里非常沮丧,不知如何是好。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上级公司环保部门来矿检查,老张陪同,检查单上白纸黑字,要求东方煤矿彻底解决矿井水处理厂处理能力不够的问题。马矿安排阳副矿牵头组织,阳副矿吩咐老张具体经办,机运工区负责配合。

老张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矿说,改造可以,但钱没有。

阳副矿从机运工区叫来三个人,安排老张带着把矿井水处理厂改造一下,要求三天内完成。老张哭笑不得,说领导开国际玩笑,改造矿井水处理厂不是翻盖茅房。虽然不是什么高科技,但科技含量不低,不是随便抓几个人就能干的。

你不是很能吧,阳副矿讥讽说,一直把改造挂在嘴上,都嚷到上级公司去了。这会说不行了,晚了。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到时完不成,我把你推在前面挡着。

阳矿,你别生气。老张心里窝火,仍耐着性子解释说,要不你打听一下那些改造过矿井水处理厂的煤矿,他们是怎么干的。我打听过都请了第三方,专业队伍干专业事。我仅知道问题大概出在哪地方,具体如何改造,得请他们。

你就撂句话,能不能干?阳副矿问。

老张犹豫了一会,摇头说干不了。

阳副矿垮着脸,不再搭理。老张愣了一会,识趣地走了。

才放下的心又提溜起来,老张心想,办点事咋这么难,矿井水处理厂改造这么大的事,好像就他一个人关心。彷徨了几天后,老张被叫去阳副矿办公室,说马矿已同意找第三方对矿井水处理厂进行改造,要他按程序办理。

仿佛得了圣旨一般,老张急不可待地给先前的朋友打电话,了解他们矿井水处理厂改造后及第三方的相关情况。根据上级公司要求,至少找三家具备相关资质和技术能力的外单位,进行询价,选择报价优惠、综合实力强的那家。

三天后,经比较,老张看中了一家名叫创新环保技术公司,这家公司报价二十六万元,在三家单位中报价处于中间,并对他们前不久施工的业绩进行了解,业主反映非常不错。老张怀着激动的心情向阳副矿作了汇报,阳副矿嗯嗯嗯,要老张把询价资料交给企管科,由企管科立项报上级公司。

在老张把询价资料发给企管科的第二天,阳副矿否决了老张看中的创新环保技术公司,换成由阳副矿推荐的一家公司。老张搞不明白,想问个一二三,阳副矿不耐烦,叫老张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瞎打听,照办就是。

老张像傻了似的,杵在那儿不走。

阳副矿心烦,乜斜地问他最缺啥。老张不明就里,回答啥也不缺。阳副矿阴阳怪气地说他最缺的是心眼。

快下班的时候,师弟打来电话。师弟姓史,比老张少三届,在上级公司环保部任副部长,问老张是不是准备矿井水处理厂改造,老张笑问他消息咋这么灵通,是不是顺风耳?师弟要给老张推荐搏天设备有限公司,公司在贵阳,合作多年,技术过硬,值得信赖。

老张心里很不爽,问大概要多少银子。

师弟没吭声。

老张告诉师弟,阳副矿已经敲定了。

师弟噢了一声,挂了电话。老张气得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立项报送上级公司待上级公司批复后,与第三方签订合同,再经上级公司同意后,才正式实施。对老张来说,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耐心等待。

两个月零八天,终于迎来开工的日子。改造的重任最后由搏天设备有限公司承建,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嘛,当然独具慧眼,要么怎么能当领导呢。意料之外,却都在情理之中。

谁干都是干,只要技术过硬,把活干好。因此,老张也没多想。

施工前,老张反复审查搏天公司提供的改造方案,方案诊断出主要是一体净化器设计有问题,一是入料管支管开设的孔径太小,容易造成支管堵塞,从而导致药剂入料不均。二是斜管采用双层布置,增加维护难度,沉降物容易“撞车”,致使沉降不畅。三是净化器底部设置了隔板,大大减少了沉淀面积,煤泥排出不畅,导致大量煤泥淤积在净化器内,严重影响水处理能力。

不愧是专业队伍,看问题一针见血,说到老张心坎里去了。既然能诊断,就能对症下药。

进入十月,雨季已过,雨水少了,井下的涌水量也跟着骤减,渐渐地回到雨季前每小时八十多方,一台设备就能应付。正是改造的大好时机,一台改造,一台运行,待一台改造完成后,再倒过来,改造另一台。这样,不会影响矿井水处理和井下安全生产。

改造项目是包干价,也就是交钥匙工程,从设计、购买材料、施工,直到完工,全部由搏天公司负责。这样的好处,业主方仅负责监督、验收及简单的外部协调。搏天公司项目现场负责人赵经理说趁这几天天气好,赶紧开工。

这么大的事必须得举行开工仪式,不可草率。

赵经理笑话老张,搞得这么隆重干嘛。又不是娶媳妇,就算娶媳妇,现在也不兴拜堂,直接整就是。

老张不听,非得举行不可。他安排机运工区用红绸子做条幅,写上“矿井水处理厂改造开工仪式”,高高挂在矿井水处理厂房的墙上。老张磨破嘴皮请来阳副矿说了几句,本来还要请马矿,被阳副矿制止了。老张也唠叨了十多分钟,重点强调工程质量,最后让赵经理表决心,几个工人笑嘻嘻地鼓了几下掌,放了一挂鞭炮完事。

仪式后,赵经理问老张如此大造声势举行开工仪式,图啥?老张说要引起大家重视,尤其是一开始就要重视工程质量。如果不能绝对保证工程质量,改造后达不到理想效果,到那时,马矿不活剐他老张才怪。

因此,老张像一颗钉子钉在工地上。早上去得比工人还早,下午等工人下班他才离开,每天如此。这让赵经理暗暗叫苦,佯装关心老张,说他没必要天天这样,累坏身体咋办。老张不听。

赵经理请老张喝酒,投其所好。老张没啥嗜好,就是喜欢喝点酒,常常把自己喝成关公脸。酒一到位,人就有点飘,于是滔滔不绝起来,骂领导,骂师弟,骂他们不是东西,狗屁不是。骂完了就吹,把自己吹上天。趁着酒劲,提醒赵经理别耍心眼,他们肚里几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他说干好了啥都好说,干砸了啥都说不好。

赵经理不高兴,强装微笑,不搭话。赵经理三番五次提及请老张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张装憨。

见喝酒效果不大,赵经理干脆懒得搭理老张,烦他。几天后,找阳副矿诉苦,说老张天天盯在工地上,眼睛蹬得比牛卵子还大。对进场的材料一个不落地检查验收,拿游标卡尺一个个量入料管支管开设的孔径,不合格必须清场,谁说都没用。太苛刻,太固执,拿他无法。

阳副矿没吭声,不发表意见。

在一个黑夜,赵经理手里提了个黑塑料袋子,鼓鼓的,衬托出长方体的轮廓,长短不一,再次轻轻敲响阳副矿宿舍的门。门开后,他闪了进去……

第二天,阳副矿叫老张别管了,把工作移交给明副区长。明副区长说自己不懂,还是让老张管。阳副矿说不懂就学。

老张依然还去工地,被阳副矿训斥了一顿,说他闲得蛋疼。既然如此,给他安排整理消防资料,过几天县里要来检查。

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师弟史部长来矿上,不打招呼,搞突然袭击,说是环保检查,顺便了解矿井水处理厂改造进展情况。老张不信,既然来检查,为啥单枪匹马,连个喽啰都不带,明明是来串门的。

在阳副矿的陪同下,来到矿井水处理厂改造现场,见矿上没人监督,顿时不高兴,板起脸说,现在是将一体净化器分为混料反应区、稳流区和斜管沉淀区。混料区采用栅格无动力混料,这是特殊技术,非常重要,也非常关键,稍有差错,会影响增加PAM和矿浆进行充分絮凝混合。矿上咋就没安排人监督呢?

阳副矿沉着脸问赵经理,明柏下午来了没有?

赵经理打马虎眼,支支吾吾说,来了。来了。这会可能上厕所去了。

阳副矿给明副区长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立马来现场。

这时,老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脸上留下黑色的手抓印迹。史部长质问老张为啥不在现场盯着,这个重要性别人不懂你也不懂?其实,老张一直在现场,刚才出大门买烟去了。但他不敢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说,这,这……

师弟官气十足,拿腔拿调,不给老张面子。老张本想尽地主之谊,请师弟晚上小酌几杯,又打消了念头。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请师弟,师弟说不急,检查完再说。请赵经理作陪,赵经理推辞,说晚上有重要事情,脱不开身。老张不高兴,说老赵不给面子。

老张的办公室在二楼,站在窗前,俯视办公楼前一清二楚。当老张伫立窗前凝思的时候,见一辆越野车开过来停在楼前的油路上,赵经理从车上走下来,打开副驾驶的门。这时,正好史部长和阳副矿下楼向越野车走去。赵经理笑容可掬地把他俩迎上车,而后车一溜烟向大门驶去。

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老张心里很不是滋味,去食堂打上饭菜,端回宿舍喝了两杯闷酒。平时四杯不醉,今天才喝两杯就醉了,倒在床上找周公去了。

明副区长没在现场,偷偷跑回家,他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第二天就被免职,且一撸到底,下井开皮带去了。

因此,老张又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回到工地,盯在现场。见到老张,赵经理头大,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

三天两头返工,赵经理快逼疯了,真想捅老张一刀。

送普洱茶,老张拒收。

悄悄给红包,老张说他不差钱。

赵经理请老张去县城娱乐,“放飞自我”,老张没兴趣。老张油盐不进,赵经理贼心不死,灵光一闪,又计上心来。

一到午饭时间,赵经理就强拉硬拽请老张下饭馆。老张对啥都能抵抗,就是抗拒不了酒,总被赵经理灌得五迷三道,坐在工地上找周公梦蝶去了。等他梦蝶回来,一些关键地方快扫尾了,老张趴在关键地方,采用火眼金睛过滤一遍。后悔喝酒误事,咬牙跺脚,下次再也不喝了,可真到了下次,仍照喝不误。

几乎天天如此,招来流言蜚语。

阳副矿敲打老张,要注意影响,不能与施工单位走得太近。老张不以为然,不就喝个酒嘛,何况酒肉穿肠过,原则心中留。没干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老张心中坦然。

都这个岁数了,老张竟然和人打架,还这么冲动。

将一体净化器中双层斜管改为单层斜管,便于絮凝好的物料顺畅沉降。在改造过程中,老张怀疑焊工水平,为确保焊接质量,要求赵经理换人。焊工小周不服气,与老张争吵起来,动手打了老张。

赵经理当场把小周教育批评了一顿,叫他给老张道歉。小周嘟嘟囔囔,一百个不乐意。赵经理要扣小周工资,小周愤然说不干了,收拾东西要走人。老张心里过意不去,说这事就到此为止。

晚上,小周特意在饭店摆了一桌,正式给老张赔礼道歉。老张再三推辞,说完全没必要,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再提。赵经理在旁边帮腔,请老张务必赏脸。老张意志不坚定,最后“缴械投降”了,嘴里却说没必要,没必要。

老张问小周下午是不是情绪不好?

小周点头,说老婆下午打来电话要钱,给孩子买学习资料。还必须到她们班主任指定的书店去买,其实,只要价格合理,也没什么。但是,按资料上标的价格卖,一分不少,书店老板口气强硬,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平时打五折,现在翻倍。老师为了吃回扣,与书店勾搭,三天两头买资料,钱虽然不多,每次顶多几十块钱,但这种做法真他妈恶心。

大家不禁一番感慨,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见怪不怪。

当听说小周家境条件差、负担重时,老张偷偷买了单。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开始,大家只想到改造,忽略了沉淀池。沉淀池已经快一年没清理了,淤泥占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容积,严重影响沉淀效果,也影响水处理能力。老张问赵经理能不能清理沉淀池,赵经理说他们没设备,干不了,但可以帮忙打听一下。此前,老张也打听过,那些人要六万,简直狮子大开口,被老张直接否决。赵经理果真推荐了一家专门从事机械清淤的,要价才两万五。老张向阳副矿汇报后,等改造完工后就开始。

要不说科技就是生产力,机械清淤就是快,前后不到四天,赶在改造工程竣工前的一天完工。一直压在老张心里头的大石头终于卸了下来,彻彻底底放了心,老张围着沉淀池美滋滋地转了三圈。

赵经理很不以为然,笑话老张至于吗,不就是清理沉淀池。

老张眯眯笑说,你不懂。

进入十一月,竟然来了一场大雨,让人匪夷所思。是不是老天有意为之?老张正准备这几天蓄水检验矿井水处理厂改造效果,这倒好,不用再往沉淀池和应急池里蓄水,井下的涌水量每小时直接飙升到一百五多方。老张安排先开一台,看看处理能力。

老张,阳副矿,还有赵经理都守在矿井水处理厂。老张心里很忐忑,一会看看设备运转情况,一会看看沉淀池的水位变化。一小时后,看着水位慢慢降低,才长吁一口气。两个小时后,根据排水量和水位下降位置,计算出这台设备的水处理能力在每小时三百方以上。而后,停止这台,启动另一台,按同样的方法进行检验,水处理能力也在三百方以上。

经检验,两台设备改造后均达到预期效果。

老张非常激动,紧紧握住赵经理的手久久不放,眼里闪着泪花。

明柏请老张喝酒,这是老张没想到的。

对于明柏被撸,老张非常同情,可又无能为力。老张没架子,并没有因为明柏是工人,而瞧不起他。不仅如此,反而乐意接受他的邀请,毕竟感情还在。

饭店还是那个饭店,酒还是那个枸杞大枣泡酒,老张喝到第三杯时,应该半斤多点,就已进入状态,话明显多起来。这次不骂领导,不骂师弟,而是直接吹嘘矿井水处理厂改造和清理沉淀池的光辉业绩。

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柏很不爽。

老张才不管这些,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明柏向老张要当初矿井水改造询价的资料,老张说要那个干嘛,白浪费那么多精力,结果没用。老张没多想,要从企业微信里转发给他,可群里已经没他的名字。明柏骂有些人真不是东西,人走茶凉,他一被撸就移出企业微信群。老张加他微信,转给他。

北风来了,天渐渐冷起来,比往年冷得早。

老张总感觉口苦,吃东西没味,去医院一检查,被吓了一跳,转氨酶竟然高达一千以上。大夫叫他赶紧住院治疗。也许是太劳累,也许是喝酒太多,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脸色发暗,很不正常。

接到电话,叫他回矿一趟,老张才知道出事了,上级公司纪委调查他。

纪委的人很严肃,他们接到举报,说矿井水处理厂改造项目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因此,今天来调查和了解情况。

老张别看年纪大,这样的事还是盘古开天第一回,心里不免紧张。但心想又没啥好紧张地。他们问,老张答,像警察审犯人似的,老张一五一十把从询价、施工到完工,以及清理沉淀池陈述了一遍。

他们问老张知道最后合同价没有,老张摇头说不知道,阳副矿要他别操心,他就懒得打听。他们要老张在记录上签字,摁手印。

凡是涉及的人包括明柏和赵经理都接受调查,他们忙乎了好几天,才打道回府。

那天,阳副矿到病房找老张,两人来到楼下最端头的花坛边嘀咕了半天。阳副矿求老张无论如何这回帮他,承认合同是他老张与搏天公司谈的。老张问为啥,阳副矿说只有这样,老张才能彻底帮他。老张一想起上次排污让他背锅的事,心里至今还有阴影,于是断然拒绝阳副矿的请求。

阳副矿说给他报酬,如果不信,现在就给。一说到报酬,老张更窝火,说不要有钱就了不起,就为所欲为。自己拉的屎自己去擦,不要恶心别人。

谈崩了,两人不欢而散。

翌日,有个年轻女人找到老张,她说她是阳副矿的老婆。阳副矿的老婆老张见过一次,不过时间久了记不清,好像不是这个。

那女的说她和阳矿上有八十九岁的老母,下有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才三岁。如果阳矿有事,他们一家就完了,她也不想活了。说着就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

老张心里很难受,手足无措。

那女的张哥长张哥短地喊着,求老张帮帮忙,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他,说完又哽咽起来。老张犹豫,良久,那女的说她不逼老张,晚上再电话联系。

晚上,师弟史部长打来电话。老张对这个师弟的作派很反感,听说师弟屁股不干净,与矿井水处理改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不愿接他的电话,嘟嘟了好大一会后,才极不情愿地拿起电话。

师弟就几句话,叮嘱老张不管谁找他,实事求是,这事与他没关系,千万别心软,再替人背黑锅。老张有点感动,关键时候,还是师弟真正关心他。若不是师弟提醒,差点又中招了。

没几天,阳副矿被停职,一段时间后,就“进去”了。有人传言,说阳副矿太贪,合同价四十万,竟敢索要二十万,施工单位当然不干,干脆掀了桌子,撕破了脸。除此之外,师弟史部长跟着受牵连,被调离上级公司,发配矿上去了。老张因清理沉淀池未批先建,被罚款一千,心疼了好一段时间,说四个月的酒钱说没就没了。

老张不禁慨然,正如阳明先生说的,无物不照。事情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一些人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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