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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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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抹阳光

洛公子才三十二岁,就成了“负翁”,背了一身债。

王侯得知此事,已是半个月以后了。洛雪跟他提及嫂嫂也就是洛公子的妈妈四处磕头作揖,像疯了似的,为洛公子借钱还债。

洛雪问到底欠多少钱,嫂嫂含泪说不晓得,只晓得欠蛮多,问多了洛公子不耐烦。那次,嫂嫂总共才借了五万,给了洛公子堵窟窿,至于能起多大作用,只有洛公子自己清楚。从洛公子的状态来看,估计只是杯水车薪。

洛公子是王侯的侄子,准确地说是他老婆洛雪的侄子。王侯第一次去洛雪家,那时洛公子才两岁,有点偏胖,笑起来脸上的肉使劲挤在一起,蛮可爱。洛公子给他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王侯表扬他背得不错,忍不住在他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上学时,洛公子不好好学习,经常翻围墙玩游戏,蹲厕所里抽烟,还偷偷与人喝酒,别人没醉,先把自己喝趴下。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很有公子哥的派头。因此,人送绰号“洛公子”。

白驹过隙,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王侯已年过半百,洛公子却成了负翁,真是沧海桑田,世事无常。

嫂嫂提及洛公子,愁容满面。

洛公子呆在楼上,一连十几天没下楼,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门窗都关着,拉上窗帘,遮住了光线,也遮住了世界。嫂嫂心疼,端上一大碗饭菜,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夹杂着汗臭味扑鼻而来。嫂嫂很不高兴,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把碗放在桌子上,拉开窗帘,准备推开窗子时,被洛公子喝止。

嫂嫂惊了一跳,伸出的手像触电似的弹了回来。愣了一会,转身问,起来吃点东西。半晌没回音,洛公子侧身朝里躺着,不愿看到嫂嫂。嫂嫂见状,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她不敢多问,继而默默地把桌上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倒进垃圾桶里。垃圾桶里除了烟蒂,几乎全是捏成团的纸巾。她提着鼓鼓的垃圾袋,将出门时,忍不住回头说,起来吃点东西,一直躺着也不是办法。

好像与空气说话,见无动静。嫂嫂轻轻关上门,下楼去,一踉跄,差点梭下楼梯。

夜里,嫂嫂觉浅,楼上一有动静就睡不觉。有几天,深夜总听见楼上有轻轻的开、关门声。一听到开、关门声,嫂嫂就吓得心惊肉跳,总往坏处想。越想越睡不着,于是上楼看个究竟。那晚,轻手轻脚摸上楼去,先去四楼,床上没人,而后再去楼顶。

在楼顶口与楼顶之间有一扇门,虚掩着。楼顶上有个黑影伫立低矮的女儿墙边,凝视迷茫而模糊的远方,像一尊雕像。良久,黑影两手撑住女儿墙,把身体往上缩,要爬上墙。嫂嫂惊慌失措,吓得矬在地板上,嘤嘤哭泣。哭声惊动了黑影,黑影跳下来,拉开门低声喝问哪个?

黑影就是洛公子。

嫂嫂赶忙站起来,紧紧拽住洛公子的手臂,求他千万别做傻事。如果他跳下去,她也不活了。

洛公子用力甩开嫂嫂的手,不耐烦地问,深更半夜,不睡觉来这儿干嘛。说完,回了房间。嫂嫂迟疑了一会,摸着扶手哆哆嗦嗦下楼去。

一直如此,人就废了。嫂嫂忧心忡忡,搬来救兵,劝劝洛公子走出阴影。洛公子的哥哥虎子去了,没用。洛雪去了,依然如此。洛公子根本听不进,一个字,烦。三个字,烦死了。干脆把门反锁,躲在房间里谁都不见。

王侯远在贵州,在煤矿干活,接到洛雪的指令,心里不以为然,相信洛公子不会从此消沉,一蹶不振,会重新站起来,只是需要时间。因此,借口工作太忙,走不开。不过,确实没时间。在煤矿,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王侯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更重要的是,洛公子身陷债务,不是光靠动动嘴皮就能把人拉出来的。

隔壁邻居好心提醒,要嫂嫂看紧洛公子,她几次看到洛公子站在楼顶发呆,担心哪天想不开跳了下去,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

嫂嫂听了脸发紫,回到二楼关上门,嚎啕大哭,眼都哭肿了。好像洛公子真跳楼了似的,搞得哥哥心烦肚躁。自从洛公子成了负翁,哥哥整天绷着脸,没松弛过。对洛公子的事一概不管不问,洛公子吃不吃饭,还不还账,跳不跳楼,都与他无关。嫂嫂说他心狠,儿子都这个样了,做爸爸的一点行动也没有。

惹急了,哥哥嘴里喷出两个字,活该!

嫂嫂惊得一愣一愣的,转过身,偷偷流泪。

对于洛公子,王侯有着特殊的感情,除了看着他长大,还是他上技术学院的引路人。洛公子毕业后,跟着王侯在煤矿干了两年。王侯看好他,打算把他培养成技术骨干,可他不安于现状,不愿呆在矿上,要去更大的舞台展翅翱翔。当他提出不干时,王侯沉默良久,尽管觉得惋惜,还是没有过多挽留,提醒他要慎之又慎,不可草率。

人生之路,自己选择,自己走。这次离开,也成了嫂嫂后悔的口头禅,尤其是洛公子成了负翁以后。嫂嫂常说,假如他一直在煤矿,到现在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老婆、孩子全有了。这是实话,可现实就是现实,人生哪有那么多假如。

回到老家,洛公子在县城开店做建材生意,卖装饰材料,似乎风生水起,成了厂家在县城的代理,多次远赴厂家参观、培训和嘉奖。王侯回家,几乎见不到洛公子。王侯难得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要回乡下看望老父亲,请洛公子开车送他。洛公子只要在县城,不管多忙,总会爽快答应,亲自开车。

在车上,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与洛公子闲聊几句。

那时,洛公子才二十几岁,可能经历的事多了,言行举止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话不多,王侯问一句,他答一句。他感叹生意不好做,卖建材容易,但要账难。有的穿金戴银,哪像没钱的人,可他们推三阻四赖账不给钱,拿他们没办法。有次,去向一个客户要账,那人在城郊盖了别墅,说没钱,鬼才信。去了几次,都空手而归。要么见不到人,要么耍赖,说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曾想找专门的要账公司上门讨账,可心里没底,下不了狠心。

还有,家里确实困难的,欠就欠着。在云山脚下,有一个客户,就母女俩,那女的比洛公子大不了几岁,都什么年代了,还住着四处透风的老木房子。她赊了三万元的材料,想简单把老房子装修一下。大年三十,洛公子去了,感到心酸,没提要账的事,水都没喝一口,掉头就走了。

王侯提醒洛公子,做生意不能心太软。要不然,吃亏的是自己。

对于王侯的说法,洛公子沉默,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王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社会上挖坑的人多,尤其是做生意,务必走一步看几步,多长几个心眼。要不然,一不小心就掉坑里去了。就这他个底子,输不起。

谈及校外开补习班。现在家长对孩子的教育非常重视,也舍得花钱。办补习班,关键是教学质量,办好了能赚钱,前景不错。王侯支持洛公子的想法,看准了的事,就大胆去做。

王侯以为洛公子仅说说而已,谁料他们说干就干。三个人合伙,每人投资几十万,找场地,装修,办手续,请老师,做宣传,一系列运作,不到两个月,教育培训公司赫然而立,出现在大众面前。王侯赞叹年轻人的魄力、胆量和干练,如果换作他自己,绝对没这么快,可能会瞻前顾后,唯恐有丁点闪失。

可人算不如天算。当梦想照进现实时,办班不到三个月,疫情爆发,严重影响招收学生。许多学生没来上课,以致学生数量锐减,甚至招不到学生,毕竟生命重要。更倒霉的是,不到一个月,国家明令禁止办补习班。犹如晴天霹雳,把洛公子他们击倒在地。他们不甘心,在观望,在等待,心存侥幸。紧接着,教委勒令三天之内,公司就地解散,妥善处理善后事宜。

投入的钱瞬间打了水漂,辛辛苦苦忙了个寂寞。

由于疫情越来越严重,县城和乡下被分割成许多封闭的空间,路口、社区门口被设卡站岗,禁止人员流动,以此应对来势汹汹的疫情。建材店生意清淡,洛公子早已无心经营,只好关门大吉。

几年经商,就此落幕,洛公子彻彻底底成了名副其实的负翁。

不到一个月,洛公子终于走出房间,毅然决然去了广东。

听洛雪说,洛公子是被哥哥赶走的。哥哥盛怒之下,拿起笤帚不管三七二十一,对洛公子一阵猛抽。洛公子疼得龇牙咧嘴,从床上蹦起来,哎呦哎呦地逃出房间。第二天清晨,背个包,头也不回走了。

为此,嫂嫂与哥哥大吵一架,说如果洛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与他没完。

洛公子走后,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洛雪试着与洛公子联系,同样如此。她安慰嫂嫂,洛公子这么大的人了,不用太担心。现在可能心情不好,过一段时间就没事的,会主动给家里打电话的。

嫂嫂迅速转变角色,从家庭主妇走向社会,为一家保险公司跑业务,在亲人群、朋友圈里疯狂发一些关于理财知识和优惠活动,或群发,一个不落,给亲人们洗脑,接着挨个打电话,希望买理财,买保险,可应者寥寥。

一段时间后,嫂嫂就跳槽了,在养生馆上班。她做洛雪的思想工作,与她一起每人投资三万元,购买一台养生仪,放在馆里。老板娘说生意好得很,坐等收钱,这等好事,没什么好犹豫的。洛雪笑笑,不为所动。她说你笑什么,真的,不信你去馆里看看就晓得了。

洛雪不仅没投资,还阻止嫂嫂别买。嫂嫂想不通,很失望,说大家不支持她的工作。

嫂嫂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在当家庭主妇时,一日三餐全包了,现在只做早餐,有时早餐也不做,大清早就上班去了,每天很晚才回来。

虎子媳妇晓晨有意见,不好意思当着嫂嫂的面提,给洛雪打电话,请她劝劝嫂嫂。晓晨在外打工,偶尔做电商卖些老家的土特产。她说虎子身体那个样(在家养病),女儿上初中,都需要营养。她每个月给嫂嫂寄两千,做生活费。可现在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很少买菜,经常吃剩菜……如果再这样,就不给生活费了。

这种事,不好传话。洛雪左右为难,嗯嗯嗯,说找机会敲打一下,问一问。

不仅如此,嫂嫂的老毛病又犯了,捡别人的衣服穿。好心姐妹送她衣服,她不仅不脸红,反而还显摆。先前,洛雪委婉说过她,消停了几年。现在又这样,洛雪叹息,嫂嫂确实很久没买新衣服了。这事说还是不说,犹疑不定。

一天早上,洛雪从广场散步回来,在小区里的垃圾箱旁,一个人头戴遮阳帽,裹着蓝色面罩,里头还戴着一次性口罩,正弯腰翻捡垃圾。洛雪好奇,这大热天,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觉得眼熟,不禁问你是?那人没抬头搭话,只是愣了一下,哆嗦着赶紧离开了。

洛雪盯着那人的背影,越看越像谁,一下子全明白了,心突然颤了一下。

嫂嫂央求洛雪去广东找找洛公子,一个多月没音信了,她实在放心不下,整晚睡不着。嫂嫂面容憔悴,眼睛布满血丝,一看就是没休息好。洛雪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到时她给学区请三天假,加上中秋节三天,总共六天够一个来回。

嫂嫂叹气说这个月晓晨没给生活费。洛雪故装糊涂问为什么?嫂嫂说,实话告诉你,洛公子用我的身份证借了十二万元贷款,银行总打我电话催款。洛公子连个音信都没有,我不还钱哪个来还。我把她给的生活费还有我的工资凑在一起,不到四千,全部给了银行。能还一点是一点,要不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这个月银行那边不晓得咋个对付,哎!

停了一会,嫂嫂要洛雪保密,借钱和还钱的事除了告诉她,对谁也没说。

其实,洛雪早就猜到。听嫂嫂一说,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不晓得如何安慰嫂嫂。嫂嫂说完匆匆走了。

洛雪忍不住说,别去捡垃圾。

嫂嫂杵了一会,还是噔噔噔地走了,背开始有点驼。

洛雪很诧异,眼突然发涩,使劲眨巴几下,别让泪水淌出来。又有三天没去看望老娘,她转身朝斜塔路走去。老娘今年八十六岁,与哥哥嫂嫂住在一起。虽然两家相隔不到三百米,但工作一忙,顾不上去老娘那边。老娘有个习惯,只要洛雪一天没去她那儿,就会有意无意给洛雪打电话。打多了,洛雪有时心烦,以致老娘不敢轻易打扰她。想起自己平时对老娘的态度,她深感愧疚。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

阳光斜斜地挤进斜塔路,对面高楼的影子落在老娘的脚前。老娘坐在门前,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有一小半开水泡饭。见洛雪走来,老娘站起来,高兴地问洛雪吃午饭了没有。洛雪没有回答,而说中午晒太阳,不嫌热。老娘说一楼房间里太潮,有点凉,晒晒太阳,感觉身上暖和多了。洛雪瞅了瞅老娘碗里,惊讶地问就吃这个?老娘说不想吃,他们都不在家,没人做饭,就着开水泡剩饭,填一下肚子就行。

老娘放下碗,一会叫洛雪进去。在里间,老娘拿出一个用红色塑料袋包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沓钱来。洛雪不解,问这是干嘛?老娘说这是一万块钱,不是给她的,让她转给洛公子。洛雪问她哪来的钱?老娘说过年过节大家给她的,洛公子大方,平时没少给她钱。现在他有难,拿出来帮帮他。

洛雪说这是老娘养老的钱,不用给他。老娘不乐意,说先拿去给他,啰哩吧嗦干嘛。他要是过不好,她养老又有屁用。

洛雪坐上开往广州的高铁,才开始觉得自己冒失,因为还没联系上洛公子,茫茫人海,去哪儿找他。她越想越不对劲,赶紧给在深圳打工的外甥女宜佳打电话,前几天听她说有人见过他。

而后,又赶紧给洛公子打电话,发微信,不停地打,不停地发,希望奇迹发生,能看到洛公子的回复。开工没有回头箭,先到深圳,走一步看一步。

一直没回音,洛雪担心洛公子会被人控制,手机也被人监视。譬如传销,但传销更应该联系亲人,因为传销主要就是骗亲人,骗朋友,而洛公子没有。因此,不可能是传销。或者,为了尽快还账,从事犯罪活动,走一条不归路。这是最要命的,也是洛雪最担心的。

洛雪首先去宜佳那儿,宜佳老公一肚子牢骚,前年以他的名义给洛公子贷款八万,每个月利息一千多。现在倒好,几个月了,洛公子不仅不还钱,给他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他们自己要还房贷和车贷,哪有钱替洛公子还利息。做人不能这样,再这样下去,亲戚没得做。

既来之,则安之。宜佳再次详细询问那个熟人见到洛公子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当时他干什么。根据熟人提供的情况,洛雪在估计洛公子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去守株待兔。由于那些地方离宜佳的小区有点远,为了方便寻找,洛雪在附近的一家便宜宾馆住下。每天什么事都不做,从早到晚就是盲目找人。

王侯不放心,反复叮嘱洛雪,千万小心,一是把自己捂严实,别传染上新冠,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二是谨防上当,人没找到,别把自己弄丢了。王侯说他这辈子最不放心的事,就是洛雪出远门。洛雪不高兴,嫌王侯啰嗦,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大海捞针,结果可想而知。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洛雪既紧张又心灰意冷,不知如何是好,只求老天保佑洛公子平安无事。宾馆的房间在三楼,正对着街道,此时外面下着雨,虽有点朦胧,但不影响看窗外的风景。第六天也是最后一天,晚上就得打道回府,高铁票都买好了。下午,洛雪心慌,伫立窗前,凝视窗外车流马龙,感叹生活不易,内心涌起无限惆怅。

雨天路滑,一个骑电车的女人突然摔倒在地,被车压在腿上,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洛雪心急,打算下楼去帮忙。这时,一个骑电车、穿“黄马褂”的人停下车,先扶车,然后再把那个女的扶起来。那女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腿,觉得没事,朝“黄马褂”鞠了一躬,骑车走了。而后,“黄马褂”把车停在宾馆楼下。

一会儿,隔壁传来嚷嚷声。洛雪听得很清楚。隔壁住着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人,洛雪见过,还聊过几句。她是从江西来深圳探亲的,她老公在附近的厂里上班。那女的非常生气,大声斥责外卖晚到了六分钟,她要给差评,必须差评。另一个声音轻声解释,说下雨路滑不好走,再就是刚才有人摔倒了,帮忙扶起来,才耽搁了时间。那女的很嚣张,她不管那些狗屁事,与她无关,她只管她点的外卖,必须按时送到。另一个声音说了好多求饶的话,见没用,愤然下楼去了。

洛雪很气愤,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女的咋这样得理不饶人,都是出门打工的,都不容易,何必相互为难呢?本想出去劝解,见那女的太蛮横,只好打消了念头,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别自讨没趣。正想着,猛然觉得声音如此耳熟,这才反应过来,拉开门,冲楼顶大喊一声,洛亮。洛亮是洛公子的真名。她继而冲下楼去,早就没了“黄马褂”的身影,问前台的服务员,说已经走了。再问往哪个方向走了,服务员摇头,说没注意。

近在眼前,却错失良机。洛雪懊悔莫及,愣在原地直跺脚。

没见到洛公子,嫂嫂很失望,常在洛雪面前泪流满面,惹得洛雪跟着难过。

半个月后,洛雪再下广东,还去深圳“守株待兔”,发誓不找到洛公子,不回湖南。中途,破天荒收到洛公子的回信,他在佛山。洛雪惊喜,改道佛山,一探究竟。

在佛山下车后,已是晚上,洛公子说好去接的,临时有事,叫洛雪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上午再去接她。洛雪心里不高兴,自己远道而来,他不来接,说变卦就变卦。她感觉被怠慢,可转念一想,自己的侄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一会气就消了。

第二天,快下午了,洛公子才姗姗来迟。洛公子胖多了,洛雪惊讶万分,问多重,这么胖。洛公子回答一百八多点。洛雪关心地说赶紧减肥,不能再胖了。洛公子嗯了两下,请洛雪在小馆子吃了一碗肠旺面,洛雪吃了个七分饱。

洛雪问干什么工作,洛公子说跑出租。洛雪见他一脸疲惫,好像没睡醒的样子,问跑晚上还是白天,洛公子说晚上,跑长途,晚上生意好些。洛雪问长途有多远,洛公子说只要在广东省境内,都跑,最远的来回好几个小时。

送过外卖?洛雪问。

送过。洛公子答。

那咋就不送了呢?洛雪再问。

身体太胖,上下楼吃不消。再说,有的人太挑剔,迟到一秒钟都不行,动不动甩脸子给差评,受不了。洛公子说。

洛公子没有笑,没有洛雪想象中的惊喜。除了胖,牙齿更黄,更黑,是常年嚼槟榔和抽烟的缘故,洛公子有这个嗜好。他没有邀请洛雪去他租房,他说三个人合伙租的,太窄,太乱,就别去了。

还有很多话要说,此时此刻,洛雪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甚至不合时宜。最后,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话,照顾好自己,常给家里打电话。洛雪买了当晚返程的票,洛公子没等洛雪上车,就开车匆匆走了,说这几天生意好,得赶紧去。

在返程的车上,遥望窗外,想起洛公子,洛雪思绪万千,两行泪珠滚了下来。

洛雪本想报喜不报忧,可没发挥好,说漏了嘴,却实话实说了,甚至还把自己的感慨和盘托出。

阴云笼罩在大家心头。

嫂嫂心情异常沉重,躲到房间里偷偷抹泪。

几天后,洛雪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完,嫂嫂打来电话,叫她赶紧回去,家里闹翻天了。一下课,洛雪就骑着电车往回赶。

原来晓晨与虎子闹离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洛公子的事已经非常闹心,他们两个又来凑什么热闹。洛雪真的很烦,很烦。

虎子得了肾综合症,很多年了,每周要去医院做两三次透析。看到病友一个又一个离去,心情烦闷和惶恐。他仅比洛公子大两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龄,却得了这病,有时他想不通。为了延长生命,想到换肾,虽然换肾需要好几十万,且风险很高,但能给人生命的希望。犹如黑暗中的一道亮光,虽遥远,但能看得见,只要不断努力,总有到达的一天。

可虎子突然改变了主意,非得把积攒了几年的换肾的钱给洛公子还账。钱不多,才八万。晓晨知道后不乐意,说这是救命的钱,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希望。她铁了心要给虎子换肾,再苦再累,当牛做马,也要凑齐换肾的钱。虎子说若不是晓晨拦住,上个月就把钱给洛公子了。就这点钱,离换肾还远得很,到猴年马月去了,先拿出来给洛公子应应急再说。晓晨不服,说给了洛公子,犹如打了水漂,换肾更没希望。她最看不惯虎子破罐子破摔,不给她希望。说着说着,就嘤嘤哭起来。

虎子是个大男子主义很严重的人,若不是生病性格改了许多,要不然哪轮到晓晨当家做主。一个非得给,一个不愿意,僵持不下,就闹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非离婚不可。

洛雪一看,傻眼了,不知如何处理。于是,给王侯打电话,命令他赶紧滚回来,帮忙解决眼前的头等大事。王侯听了很感动,做虎子的思想工作,要他安心养病,钱先留着。对洛公子来说,经历一些坎坷,并非全是坏事,或将是人生宝贵的财富。

虎子固执,不听劝。他跟洛公子联系,要洛公子的银行账号,洛公子死活不给。虎子没法,直接通过微信转,洛公子拒收。虎子骂他死脑筋,念叨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不了了之。

听洛雪多次提及洛公子先前的合伙人,说他们亲戚有钱,又肯愿意出手相助。同样欠账,人家照样活得潇洒滋润,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也许人家心大,想得开。也许,只是也许,由于洛公子年轻,单纯,还心善,就是吃了亏,也抹不开面子,只能哑巴吃黄连。因为合伙人曾说过洛公子像某某人一样傻之类的话,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一些事情。

不过,怀疑总归是怀疑,有没有吃亏,只有洛公子心里清楚,可他什么都不说。王侯说无凭无据的事,不要到处瞎说。

洛公子晚上跑的,白天睡觉,黑白颠倒,很少活动,以致身体横向发展迅猛,让王侯担忧,长此以往,洛公子的身体迟早会出问题,会出大问题。更担忧的,是害怕他扛不住压力,一蹶不振,颓废下去,破罐子破摔。那就真的完了。

通过洛雪联系洛公子,王侯想找他聊聊,有话要说。可洛公子一直没回复,更印证了王侯的担忧,像一块石头压在王侯的心里。联系了几次,依然如此,快半个月过去了,才有了一起聊天的机会。

那天是周末,下午五点多了,洛公子刚睡醒,正开车准备去火车站招揽顾客。为了安全,王侯要他把车停在路边或服务区,就聊几分钟,顶多十分钟,不会耽搁他太多时间。他把手机搁在方向盘前的架子上,可能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屏幕前仅看到他的脸和脖子,显得特别胖,像弥勒佛一样。

车还未停稳,王侯就迫不及待地要洛公子说实话,还欠多少钱?洛公子犹豫了几秒钟,说还欠几十万。见洛公子还是有所顾虑,没说具体金额,王侯不便追问。洛雪趁机插话,要洛公子把作息时间调过来,白天工作,晚上休息。人要自信,压力别太大。要加强锻炼,不能再胖了等等之类的话。若不是王侯打断,估计洛雪刹不住车,还会滔滔不绝下去。王侯说这些都是表象,并非问题症结所在。关键问题如何尽快把账还清,只有把账还清了,那些表象自然而然会得到解决或者好转。

洛公子这才笑了笑,说王侯说到了关键之处。

为了节省时间,王侯直奔主题,根据他和洛雪工资情况,从这个月开始,他和洛雪只要凑够一万元,就给洛公子打过去,一起帮洛公子还账。王侯强调这是借给他,等他有了钱再还,并申明不要利息,包括先前借的,以此减轻他的压力。

此时,洛公子的手机突然黑屏。

王侯问怎么了?洛公子瞬间又出现在视频里,只是眼角有被擦拭过眼泪的痕迹。他说没什么。王侯没再多问,看得出来,洛公子流泪了。

被感动的,不仅仅只有洛公子,还有洛雪,尽管先前没与她商量。

接着,王侯对洛公子提了几个要求,首先要自信,毕竟是男人,眼前的困难绕是绕不过去,就要勇敢面对,想办法去解决。对生活千万不能失去信心,因为人生还长得很。其次,改变生活规律,不能下了班就是睡觉,每天要坚持锻炼一个小时以上。尤其像他们跑出租的,更应该锻炼。肥胖是健康杀手,务必高度重视。同时挤点时间,了解外面的工作行情,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不能一直跑出租。跑出租短期还行,长期跑肯定不行。最后,常给家里打电话,孝顺是人之根本,是做人底线,工作再忙也得打电话。

洛雪好像还有话说,被王侯制止了。

眼下煤矿效益不好,王侯工资低。洛雪说一下子凑不齐一万咋办?王侯说不是还有四万元的定期存款,干脆取一万转给他。洛雪有点犹豫,王侯说既然说了,就得言而有信,第一个一万要越快越好。洛雪好像明白了什么,问为什么只取一万,要不四万全取出来给他?王侯说那不行,一次只能给一万,而且一个月才给一次。

洛雪不明白。

王侯说这犹如品茶,要慢慢品,一口一口品。

三年后。

老娘八十九岁,总向人炫耀自己九十了。就老娘目前的身体状况,能不能迈过九十,玄。 最近,老娘说自己总做同一个梦,梦见一家人围桌而坐的情景。梦里虎子和洛公子还小,摆一张小八仙桌,点上煤油灯,虎子做作业,洛公子在看爷爷给他买的图书,看得津津有味。大人们一边说家里的琐事,一边看他俩学习。洛雪问咋没有她呢?老娘说是啊,咋没有她呢。想了半天,才说她那时上大学,没回家。洛雪笑了笑,说老娘偏心。

亮亮呢?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她。是不是离家太远,回不来,还是没钱回来。老娘自言自语,问得越来越频繁。她要洛雪给洛公子寄点路费,让他回来一趟。洛雪一开始嗯嗯地应着,久了,也烦,干脆不搭理。

阿尔茨海默病估计许多人不知道,但老年痴呆大家应该听说过。老娘渐渐认不得人了,出了门找不到回家的路。可老娘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整天在家里肯定呆不住,出门时嫂嫂跟着,怕她走丢了。

可有的事是防不胜防的。老娘出事了,趁嫂嫂做午饭时,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洛雪发动亲戚朋友都去找,还是踪迹全无。大冬天,飘着冷雨,街边的树都被厚厚的冰压弯了腰,晶莹剔透。第二天中午,嫂嫂接到电话,说老娘在云山脚下,早已昏迷不醒。打电话的人叫银月,就是她拖欠洛公子两万元装修材料款。因为洛公子同情她们母女俩,一直没要她的欠款。她听说了洛公子的遭遇,也不想欠这份人情,于是去了洛公子家,把钱给了嫂嫂。当时嫂嫂很不高兴,把她数落一番。所以她认得老娘,就立马给嫂嫂打了电话。

经过抢救,老娘还是醒过来了,但起不了床,也吃不下东西。从斜塔路到云山脚下十几公里,不知道老娘是咋去的。洛雪问去云山干嘛?老娘说要回老家,找亮亮,亮亮在做作业。她说她想亮亮了。云山在城西,老家在城东方向,老娘南辕北辙,走差了。

洛雪给洛公子打电话,说奶奶病危,要他立马回来,见奶奶最后一面。次日拂晓,洛公子开着车赶到家,回来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三个人。除了洛公子,还有银月和她五岁的女儿九九。洛公子知道奶奶最放心不下的是他和他的婚事。他把银月和九九叫到奶奶跟前,说他早就结婚了,这是他的老婆和孩子。而后,要九九叫婆婆。九九看了看银月,得到默许后,叫了声“婆婆”。老娘一眼就认得洛公子,眼眶里含着泪,把他们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要他们好好过日子。然后,要坐起来,洛雪赶紧帮忙扶着。

老娘说屋里太暗,要点煤油灯。嫂嫂说现在哪有煤油灯,天都亮了点什么灯。洛雪让嫂嫂找来一个红蜡烛点着,放在四方桌上。大家挤在一起,围桌而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老娘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突然问亮亮作业做好了没有?大家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会,而后齐刷刷地望着老娘。

洛公子轻声说,奶奶,你放心,作业做完了。

老娘望着蜡烛,说她看到了太阳,出太阳了,要出去走走。说完,挣扎着要下床。嫂嫂说明明是阴天,哪有太阳,又说胡话了。大家小心翼翼地抬着老娘,来到门前,让老娘坐在椅子上。这时,久阴的天亮眼了,没多久,白纸一般的太阳挤出了云层,柔柔的阳光洒在对面的楼顶上。老娘望了望天空,笑了。一会,老娘的头垂了下去,像睡着了。

此时,哥哥去屋内拿出早已准备的千响鞭炮,恭恭敬敬摆在门前的街上,凝重而庄严地点响。噼噼啪啪,给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报信了……

洛公子哭得稀里哗啦,很原生态。

一周后,洛公子要回佛山,他进厂有一段时间了,还是个小主管,老板叫他早点回去。银月和九九也得走,她说任务完成了,赶紧回云山。嫂嫂这是第二次见银月,因为上次数落她,再见时很尴尬,兜里揣着红包,想给她,犹豫了半天,又偷偷摸出来两张,再把红包塞给她。她不要,说给红包干嘛。嫂嫂说第一次上门,当然要给红包的。她纳闷,说这不是第一次。嫂嫂笑着说作为儿媳妇是第一次。

银月刷地脸红了,连忙解释说嫂嫂误会了,她不是,是来帮忙的。洛公子要银月收下,就当假戏真做,他说他早就想做真。银月一脸羞涩,说他想得美。一会又说,做真也不是不可以,除非答应她两个条件。洛公子说别说两个,就是十个二十个都答应。银月说一是戒烟,二是减肥,体重减到一百五。洛公子说已经减了好几十斤,再减,有点苛刻,换别的行不?银月说就这两个,没商量的余地。

洛公子还犹豫,嫂嫂在一旁催他赶紧答应,说银月是为他好。见洛公子还没松口,干脆替他答应了。银月说阿姨答应不算,要他亲口答应才行。

洛公子嗯嗯地答应。银月说没听见。洛公子大声说他全都答应。银月给他一年时间,如果都实现了,一年后再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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