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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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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低谷前行(小说)

1

馄饨五毛一碗。便宜,也不便宜。

眨巴几下眼睛,碗里的十个馄饨就下了肚,接着连汤都喝没了。龙山这才感觉肚里像有了点东西,又瞅了一眼小摊,还想来一碗,可实力不允许。兜里只有三十二块八毛,不知什么时候发了工资才能续上,心里直打鼓。他舍不得再来一碗。那是一九九六年,自煤校毕业分配到这儿,过去快两个月,一直没安排下去。他必须把钱捏紧了,要不人生地不熟,找谁借钱去。因此,规定每天早上只能消费五毛钱,一天三块,绝不能超支。

钱越来越少,心越来越慌。

终于下队里去,现在马上就走,司机在大门口已经摁了两次喇叭。龙山提起鼓鼓的牛仔包向车跑去,可能跑得太快,肚子有点疼。副驾驶上有一个人,圆脸,戴一副眼镜,很亲切,估计比龙山大不了几岁。后来,才知道他是张副经理,在项目部负责技术。在龙山眼里,那是一个很大的官。

张副经理简单问了几句,无非哪个学校毕业,老家哪儿,今年多大了。他回头看了龙山一眼,微笑着说专门送龙山去一个工地,那儿条件不好,要龙山有心里准备。但龙山没在意,也许对“对条件不好”没有概念。

车过沁源后,又在山谷中飞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目的地——兴旺煤矿。这儿已是太行山腹地,前面是山,后面还是山,山上树林茂密。须抬头,才能看到蓝天,白云像一座座桥横亘两山之上。围墙外面是小溪,正值旱季,薄薄的溪水懒洋洋地流淌。周围没有村庄,除了偶尔车辆过往,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煤矿很小,估计没有比这更小的了。一进大门,是煤场,堆着像山一样的煤炭。矿区内非常安静,仅后面的山坡上隐隐传来风机的轰鸣声。

下车后,龙山蹲在地上,头欲炸裂,胃里翻江倒海,哇哇直吐,但没吐出什么东西,估计那十个馄饨早被消化掉了。到了队部,被几个工人围住,他们嘻嘻哈哈,笑张副经理又行骗了,把大学生骗到这鬼地方来,可惜了,可惜了。张副经理看着他们,只是笑笑,没搭话,用眼神回答他们。他问队长和书记在不在,回答都不在。而后,要他们带龙山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一下。有人抢着帮龙山提牛仔包,进了一间低矮工棚里。那人脸上有一道疤痕,指着靠门边一张空床说,没空房间,只能与他们将就将就。

红砖墙,灰缝有一指厚,一伸手可以摸到屋顶上的石棉瓦,一切都原汁原味。门后边挂着下井穿的工作服,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散发出浓厚的煤炭味和汗臭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幸好鼻子有很强的适应性,不一会就“入乡随俗”了。龙山愣了一会,回过神来,冲出门去,车不在,张副经理把他扔在这儿就走了。

走就走了,也没什么,龙山宽自己的心。他站在刚才停车的地方,凝望对面的大山,秋天来了,山上像盛装的女人,打扮得五彩斑斓。他喜欢大山,向往森林,而这些就在眼前,于是,心情也随之五彩斑斓起来。

听说,这是吃饭工程,就一个掘进队,工程快接近尾声。已经三个月没开资,大部分人都回家去了,只有几个人仍在坚守。九六年,正是煤炭行业低谷,生产出来的煤炭要么卖不出,要么亏本贱卖。作为煤矿基建单位,找不到活干,拿什么开资。因此,只要有工程,不管赚不赚钱,赏口饭吃就阿弥陀佛了。

师父姓邹,竟然还是校友,早龙山三届。那个脸上有道疤痕的工友告诉他,师父住在澡堂后面坡上的小房子里,这几天没在,回山东老家了。还说师父是唐僧,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龙山暗笑,师父是唐僧,他可不是孙悟空,没有上天入地、降妖除魔的大本事。

第三天中午,还没到饭点,龙山的肚子就已叽里咕噜,他站在工棚前沉思,左边端头的厨房传来嚷嚷声,有几个工人围在厨房门口,气氛很热烈。出于好奇,他走了过去,工友们几乎都在,除了“疤痕”,还有电工陈师傅,他们围住司务长老刘争辩着什么。见龙山来了,陈师傅说这当官的不是来了嘛。老刘一脸不屑,这这。陈师傅一本正经地说,这什么,小龙是技术员。老刘讥笑,一个见习技术员,也算得上当官的?陈师父反驳见习技术员不也是技术员。老刘不服,却说好好好,那就走吧。说完,径直朝矿办公楼走去。

龙山一脸懵懂。原来已经断炊了,快到饭点,厨房里依然一点动作都没有。龙山环视了一遍,的确如此。可谁也不愿找矿上伸手,抱怨没人管,队里当官的谁都没在。于是,龙山被推到前头,人生第一次有人把他当作当官的,感觉责任在身,立刻向老刘追了上去。

待龙山走近,老刘没好脸色问他认不认得矿上管后勤的,龙山摇头。老刘斥责认不得跟过来干嘛。龙山说人多力量大嘛。老刘乜斜了他一眼,这又不是打架。龙山怼了一句,不是打架,也可以帮忙想办法。老刘见状,很不高兴,停住脚步,不阴不阳地说想吧,想好了他们再去。

这倒好,龙山被将了一军,心里顿时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如芒刺射向自己,浑身不得劲,不一会额头微微沁汗。除了与张副经理有一面之缘,项目部的他谁也不认识。要不问问张副经理,请他帮忙。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矿上给张副经理打电话,张副经理“啊”了一声,要他等一下。十多分钟过去了,张副经理还没回话,老刘阴阳怪气,说风凉话。正当老刘准备往回走时,张副经理来电话,要他们去矿上食堂,已经说好了。龙山神气地命令老刘,去矿上食堂。那次在食堂扛了一袋面粉,半袋土豆,还有植物油、盐、酱油和醋。老刘顺手还抓了一把大葱。

2

土豆,又名马铃薯,在贵州叫洋芋。

龙山老家种过,也吃过。没曾想,远在太行,却与土豆有着不解之缘。他感谢土豆,就像小时候吃葫瓜一样,一吃就是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以致闻着那个味就想吐。土豆,葫瓜,还有馄饨,他必须感谢它们,感谢它们的长久陪伴。

有嘛吃嘛。一连十多天,顿顿离不开压面和土豆。土豆切成丁,煮熟后放酱油和醋,与压面搅拌一起,就是一顿伙食。大伙见了直反胃,一点食欲都没有,有人发牢骚。老刘身为司务长,亲自下厨,因为三个月没开资,做厨的回家不干了。他心里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见大伙冲他发牢骚,嚷嚷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他还想找个地方哭鼻子呢。

龙山是南方人,爱吃米饭和荤菜。现在这些如白天的星星,看不见,也摸不着。

有的人真讲究,回家前把床单、被子、褥子、枕头等一股脑儿塞进一个大木箱里,挂一把大锁,咔嚓锁了。来了后,又全部倒腾出来,褥子床单铺得齐齐整整,还拿小扫帚扫了又扫,不能有一丝褶皱。靠里头床角,被子叠成豆腐块,再盖上白毛巾。末了,挨着床沿铺上长毛巾,四个角被抻成直角。验收员何清就是如此,是龙山见过的最讲究的煤矿人。他很活络,一来就给龙山找活干,除了挣外快,还有大米饭吃。这可以把龙山兴奋得一宿没睡好,天蒙蒙亮,他们就悄悄出发了,唯恐迟了被人抢了去。

山里多雾,快深秋了,雾还这么重,给人缥缈和朦胧之感。煤矿盖房子,需要小工,何清扛水泥,龙山和灰,都是重活。龙山在老家干过农活,能吃苦,只是很久没干。加之顿顿面条土豆,没一点肉星子,干一会就腰酸背痛,淌大汗,头发尖尖都湿了。可楼上催得紧,龙山不得不咬牙干。

挑灰的是个老师傅,胡子估计一个月没刮了,像地里收割后的麦茬,根根支棱着。他嫌龙山干活慢,没个好脸色,把灰桶摔在地上,大声命令,快装。装得多了,淌了下来。老师傅二话没说,一脚踢翻灰桶,叫他重装。龙山扶正灰桶,再一锹一锹装。老师傅嫌少,又一脚踢翻,灰全撒在地上。龙山与他吵起来,被他一把推倒在灰浆里,沾了一屁股灰浆。何清扛着水泥正好看在眼里,立马把水泥扔在地上,抓了一把灰浆,甩在他的脸上。老师傅被迷住眼,摸索着找水洗脸,跟前有两桶水,一桶清水,一桶浑水。何清悄悄把清水桶提开,老师傅摸着浑水桶,捧起浑水洗脸,却怎么也洗不干净。何清偷笑,龙山一边擦拭裤子上的灰浆,一边憋住笑。

老师傅睁开眼,操起身旁的扁担,气势汹汹要打何清。何清早已拿起铁锹,退后几步,盯着老师傅,大声质问凭什么动手打人,欺负大学生,算鸟本事。要打架是吧,他高声对龙山说,去把队里的人全部叫来,谁怕谁。龙山犹豫,何清催他赶紧去。龙山撒腿跑了几步,被老师傅喊住了。

大学生还干这个活?老师傅不解地问。

体验生活。何清答道,咋啦,有错吗?

没错。没错。老师傅瞅了龙山一眼,神色缓和了许多。我小孩上高三了,明年也要考大学。

午餐吃米饭,菜是豆角炖粉条,竟然还有肉。龙山敞开肚皮饱餐一顿,那饭菜的香味仿佛至今还在。那次龙山只干了两天,何清多干了一天。第四天,他们去矿上财务科领工资,一天一百。二百到手,龙山顿觉腰间鼓起来,连走路挺得更直了。

出纳是个女的,细高个,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出了财务室,何清说师父看上那女的,想搞对象,人家好像不乐意。龙山哦了一声,暗暗佩服师父“贼胆”不小,敢追矿上的女孩子。提及对象,撩拨起思念的琴弦,他更思念女友雁儿,雁儿在老家高校还未毕业,突然感觉有愧于她,快半个月没给她写信了。那个时候没有手机,就算有手机,这丛山峻岭之间,不一定有信号。他留意矿上传达室的外墙上挂了个邮筒,于是,偷偷写了一封,塞进邮筒里,梦想十多天后就能收到雁儿的回信。

自那以后,龙山经过传达室时,总会望上一眼邮筒,希望有雁儿的回信。几天后,他实在憋不住了,走过去触摸了一下邮筒的小门,门自动开了,箱底有一层厚厚的煤灰。煤灰上有一封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跳骤然加快,赶快拿出来一看,天啦!不是雁儿的回信,而是写给雁儿的信一直没寄出去,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时,传达室探出一个头来,告诉他那个邮筒早就不用了,寄信要去镇上。

从煤矿到镇上有十多里路,步行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没有去镇上的班车,只有经过车,一天顶多一趟,龙山心里急,等不起,且越等心越急,一开始就决定步行。镇子不大,一条街从南到北,中间打了一个弯。因此,根本不用打听,从街头搜索到街尾,终于捕捉到邮电所。柜台前靠墙有一个人,低头在包裹上写字。柜台后面有一个工作人员,是个老头,态度很冷漠,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架势。龙山买了十个信封和一本信笺,问那老头是不是把信投进门边的邮筒里,那老头轻蔑地瞅了一眼,没说话,好像嫌弃龙山不该问,多此一举。龙山在犹疑中把信投了进去,害怕又投错了,没了回音。临出门时,喉咙发痒,干咳了一声,往地上呸了一下。

就是这声呸,激怒了那老头,大声指责龙山没素质,怎能往地上吐痰呢。龙山解释没有吐,那老头见龙山不承认,这可不得了,颐指气使说他听见了。瞪着眼珠子,走出来,摆出一副饿虎扑食的姿态。龙山强作镇定,指着地上委屈地说哪有痰。

还狡辩。那老头嚷道,在这里头,呸一下也不行。

龙山不再争辩,毕竟自己做出了吐痰的动作,错了就是错了。

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谁料风波又起。在柜台前俯身写包裹的那人打抱不平,说那老头假斯文,小题大做,吐口痰又咋了,犯了哪条王法,咋咋呼呼。龙山一看,竟然是先前与他吵过架的老师傅,看上去与那老头年龄差不多,两个人激烈争吵起来,估计街头都能听见他们嚷嚷声。龙山怕他们打起来,心里过意不去,赶紧拉开老师傅。

包裹没寄。出了邮电所,龙山深感愧疚,问老师傅咋办。老师傅说没事,明天叫别人帮忙寄出去。目送老师傅走远,龙山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和一丝敬意。

天空铺满晚霞,太阳早已落到山的那边。龙山独自走在马路上,不禁加快了脚步。

3

森林神秘,如梦一般。

面对前、后山茂密的树林,龙山多少次仰望和凝视,发誓要探寻它,亲近它。

电工陈师傅见龙山无聊,要带他散散心。龙山以为去山上,前山或后山都行。谁知换好工作服,一起下井。下井就下井,来了十多天了,还没下过井。井口在后面的山坡上,从副斜井下去,大约四百多米,到了井底车场,转过弯,就是他们队施工的巷道。陈师傅仔细巡视一遍,主要检查供电、局扇、水泵等是否正常,不到一个小时就出井了。

出了井,不去洗澡,龙山纳闷。陈师傅说洗什么洗,干干净净的,又不脏。龙山坚持要去澡堂。陈师傅叫龙山洗快点,带他去个地方。澡堂阴暗,没有淋浴,靠墙排列着一个个用混凝土砌的小槽子,像喂猪的盆子。放满水,人进去大部分水就溢出来,只能站在外面洗头,擦身,待洗得差不多了,才躺在猪盆子里舒服一下。

陈师傅已等候多时,龙山一到工棚,两人就出发。陈师傅还穿着工作服,龙山问咋不换衣服,陈师傅说不换,干净得很。其实,陈师傅平时一直穿着工作服,头发长而乱,皮肤偏黑,好像下井刚上来似的。龙山问去哪儿,陈师傅要他别问,跟着走就是。出了大门,往左沿马路走,陈师傅边走边问:

会下棋(象棋)不?

不会。

大学生竟然不会下棋……

龙山感到羞愧,学这些就是笨,总学不会。哪像陈师傅成天在工棚的走廊端头摆擂台,一盘残棋能下一天,打败队里无敌手。只要有人陪他下棋,他可以不睡觉,不吃饭,像娶了新媳妇一样兴奋。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拐进一条山路,进入树林,抬头望树,只见树干和树枝,看不到蓝天,蓝天完全被遮蔽。树下灌木丛生,像围墙一样堵在路的两旁,地上是厚厚的落叶,下面有虫在活动,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一会看到手指粗的千足虫在落叶上爬行。龙山在老家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大的,身上不免起鸡皮疙瘩。路被灌木丛淹没,人只能低头穿行,衣服时不时被挂住。林中寂静,静得让人心慌,除了偶尔听到鸟鸣、动物的叫声,就是走路的脚步声,以及心跳的声音。

山路蜿蜒,由于少人走,只剩下路的痕迹。绕来绕去,龙山不知道绕了多少次,陈师傅说再拐一次,就到了。龙山喘着粗气,正想停下来歇息时,突然附近的灌木丛里传来梭梭声,迅疾出现在眼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们横冲过来。陈师傅反应快,拽着龙山躲在路边的松树干后,仔细一看,是一头成年野猪,嘴长,两颗獠牙,令人胆寒。野猪不甘心,又冲向他们,从龙山的裤筒擦了过去。龙山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拽住陈师傅,赶忙往他身后躲。待野猪掉头再冲时,唆的一声,一只利箭擦着它的屁股射进灌木丛里,一根枝条应声而断。野猪受惊,钻进灌木丛,仓皇而逃,一会就没影了。

他俩惊魂未定,一个人已来到跟前,身上背着箭,一个字一个字问:

伤?

没有。

谁?

我朋友。

不。

好。下次不带人。

那人很警觉,盯着龙山审视一遍,眼里充满敌意和杀气,令人不寒而栗。陈师傅跟着那人继续往里走,龙山想跟着,那人转过身,用箭对着龙山,怒目而视。箭在弦上,龙山吓出冷汗,连连后退。陈师傅要龙山在这儿等一下,一会就回来了。龙山无奈地点点头。

静下心来,龙山才想起那人的模样,那人超不过四十,可能常年在树林里,很少见阳光,脸白得像刚长出的豆芽,没一点血色。头发约有两扎长,用红色松紧布条箍着,胡子稀疏。黑衣黑裤,套一件豹皮坎肩。还在琢磨那人为什么怪癖,陈师傅吃力地提着一些山货出来了,有山鸡、斑鸠、猫头鹰、野兔、獾等。陈师傅说与他是老乡,都是山东人,帮他把这些山货拿到镇上去卖。

他为何一个人住山里?龙山实在好奇。陈师傅要龙山别打听,他有他的难处,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龙山仍不住再问,那他靠什么过日子?陈师傅说靠打猎呗。那人神秘,就像这森林一样。

何清知道后,很不以为然,要带他去个真正好玩的地方。

有好玩的地方,龙山又来了兴趣。早餐后出发,龙山问有多远,何清说没多远,走路去。沿着马路在山间绕行,来到山腰时,已是正午,阳光郎朗普照。这儿有一处开阔地,登高远眺,眼前林海茫茫,微风吹拂,松涛阵阵,如号角呜咽,胸中豪情涤荡,仿佛无关凡尘。何清从路旁的灌木丛里摘来几个苹果,是野苹果,个小,微甜,发硬。龙山早已饥肠辘辘,野苹果能充饥,但不能饱肚。何清说在山里饿不死,除了野苹果,还有山楂、酸枣,野葡萄、野梨等,有的叫不出名字。总之,能吃的东西多了去。

从山腰下坡,经过一个村子,再爬坡,直到下午五点多,终于到了目的地——灵空山风景区。景区几乎没人,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可以自由出入。进入景区内没多远,只见一个大松树兜,长出九棵粗壮的树干,枝繁叶茂,名曰九杆旗。赞叹之余,沿陡坡下行,来到半坡上,却是另一番天地。好像三个巨大板块将撞未撞,形成“Y”字型狭长的深谷,四周悬崖峭立,人仿佛坠落谷中,与世隔绝。在半坡上有一大块平地,建有圣寿寺,寺前寺内古树众多。传说唐懿宗第四子李侃因黄巢起义避难于此,削发为僧,潜心修行。可惜不能进入寺内烧香缅怀,景仰膜拜。过廊桥,跨过“三大板块”,穿越古松树林,因天色已晚,没去将军墓,匆匆徒步返回。

回到矿上,已是后半夜,工友们都熟睡了,只有后山坡上风机还在唱着不眠的歌。

4

酒是好东西,使人兴奋,可以忘忧。

转眼到了中秋,那天队长和书记都回来了。队长姓黎,麻脸,面凶,一副土匪相。龙山总以为黎队长不会笑,笑也是意外。更意外的,他带来了几箱汾酒,要与大家欢度中秋。龙山心想,饭都吃不上,哪来这么多好酒,还是队长有能耐。过节了,大家乐呵乐呵,黎队长特别照顾龙山,让龙山坐在自己身边,左一杯右一杯劝酒,说是劝,其实就是命令。一边拍着龙山的后脑勺,一边讥笑说这是大学生。不仅如此,还叫他人轮番敬酒。龙山第一次喝酒,还是五十多度的烈酒,抿一口,像个火球从嘴里烧到肚里。龙山实在,不会拒绝,不知喝了多少杯,头蒙,嘴巴不听使唤,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要上厕所,走出工棚,脚发软,像踩在棉花堆上,高一脚低一脚。身体摇晃,扶着墙才能走,这才知道自己醉了。方便后,没回酒场,而是回宿舍躺下,头愈发疼痛,像上了紧箍咒,昏昏沉沉睡去,幸好没有呕吐。

次日,何清提醒龙山,今后别喝那么多,不喝就是不喝,他们又能咋样。要不就当逃兵,难道他们会拉你回去。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醉成那个样,除了他,没人管你。他来宿舍看过几次。

闲着没事,龙山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古矿,有个同一届的老乡分配到那儿。与古矿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龙山无比失落。好在龙山单纯,没有太多的欲望,他宽慰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

三天后回到兴旺煤矿,队部已人去楼空,搬往别的地方,只留下书记看场。书记和蔼,边织毛衣边告诉龙山新工地地址,要他自己去找。龙山诧异,这么大的事,却没人通知他。可仔细一想,那时没有手机,也没留下联系电话,咋个通知。

龙山问书记为何不走,书记说走什么走,呆几天就退休了。书记酷爱织毛衣,人称毛衣书记,他把业余时间全用在织毛衣上,手法娴熟,与人聊天,照织不误,像机器一样,停不下来。龙山纳闷,书记把他夫人的事做了,那他夫人干嘛去。龙山曾问过何清,原来书记夫人不会织毛衣,一门心思搓麻将。为此,俩人感情不和,没少吵架。

终于要离开这儿,龙山心里既高兴,又难舍。要去一个可以挣工资、有大米饭吃的地方,但舍不得这儿的风景,还有那神秘的森林。第二天清晨,龙山背上牛仔包,走出煤矿大门,回望呆过的地方,心想,别了,兴旺煤矿。别了,太行。

从太行到黄土高原,几经转折,到达穆镇,天阴沉沉的,暮色提前降临。不一样的路线,却上演一样的剧情,龙山蹲在路边,把胆汁吐出来了,嘴里,鼻孔里,都成了胆汁的通道,像黄连一样苦,样子十分狼狈。头重,脚软,全身散架,真想找个地方躺下,好好休息一下。可还没找到新工地,不敢停下来,几次打听,有人指了指背后的山顶,听说在那儿打井。龙山沿马路往山上走去,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到队部。此时,肚子唱起了空城计,饥饿,疲惫,焦急,轮番上演,以致虚汗淋漓。

山顶是场坪后的大平地,全是黄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龙山站在场地上,茫然四顾,愣了一会,以为走错了地方。他心里有点慌,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走,回到镇上,天已黑透,还飘起了雨。他不敢停留,朝县城走去,天亮后打算坐第一班返程车。雨越下越大,在街边灯光的照耀下,如同垂下密集的珠帘。他像个孤独而固执的飞蛾,在暗夜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灯火。头发开始滴水,腿有点僵硬,他仍昂着头,大步前行。他告诫自己,这点苦算个屁,不能低头,绝不。他像机器人,走呀走,越是这个时候,越想念雁儿,很久没收到她的回信了。他们是高中同学,相爱已有四年,心里涌起丝丝甜蜜,接着却是隐隐不安。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抵达县城,再从街头寻到街尾,终于找到最便宜的私人旅店,花了十块钱与别人同住一房。龙山问老板娘有热水没,想洗个头。老板娘用鼻孔哼道,十块钱的哪有热水。房间在三楼,床靠窗,窗外雨声没了,偶尔听到车子轮胎碾过马路的声音,以及不远处河水流淌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就像那河水一样,还得向前,向前。

翌日,下午赶到沁源县城,已经没有去镇上的班车。龙山摸摸身上,钱不见了,可能掉了,也可能被人摸走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可咋办?龙山只得站在路口,见车就招手。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辆拉煤车停下来,司机探出头,说驾驶室没座位,只能站在后面的车厢里。龙山没犹豫,爬上去,翻进车厢。车子开得贼快,龙山睁不开眼,只能朝后,缩着脖子,两手死死抓紧车厢顶边,唯恐被甩了出去。天凉了,因车快风大,手指冻僵,却不敢撒手。到了镇上,下车后,龙山发现手指黑乎乎的。步行回到兴旺煤矿,月亮已爬到山顶,当推开书记的房门时,把书记愣住了。

书记正全神贯注织毛衣,一开始没认出龙山,审视了半天,才惊讶地说,你这熊孩子,怎么是你?不是去新工地,怎么又回来了?你干嘛了,脸黑成这个样。叫龙山先洗脸,接着煮了一碗面条。面还是压面,还是伴着土豆丁,可这次吃起来特别香,连汤都喝没了。那个香,龙山一生都忘不了。

师父回来了。龙山歇了一天,与师父一起去黄土高原。师父得知他身无分文时,瞅了他半天,也笑了他半天。师父脸上有许多小疙瘩,笑起来很不自然。他向师父保证,等发了工资,一定还钱。书记告诉师父,黎队长已经催了几次了,要他赶紧去。师父仍不慌不忙,准备绕道平遥,龙山心里急,但又不便多嘴。

平遥古城是我国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之一,世界文化遗产。已近傍晚,古城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静谧,肃穆,庄严。爬上城墙,城内的街道和房屋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城外一侧,是秋收后平坦的黄土地,远处的山脉清晰可见。瓮城、城楼、敌楼、角楼、城垛及点将台,感叹古人智慧之余,无不让人穿越古代,幻化出那金戈铁马、旌旗猎猎、人叫马嘶的战争场景。

龙山听从师父的安排,两人在平遥呆了一晚。从城墙下来,吃了晚饭,师父买了一斤熟牛肉。平遥牛肉有名,龙山早有耳闻,但说不出好在哪儿。从牛肉店出来,师父的态度发生明显的变化,对他爱理不理,非常冷漠。龙山莫名其妙了很长时间,不知为何。

5

火把,闪耀着光芒,照亮前行的路。

工地在山顶,龙山第一次没找错地方。万事开头难,工地上还没盖房子,不通水,不通电。队部暂时在镇上的一个铁路小区安营扎寨。因此,大家只能上白班,清晨上山,天黑下班。下山不愿走马路,那样绕得太远,而抄近道省时间。

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近道是土路,经不住雨水冲刷,路中多处塌陷成大坑。如果摸黑下山,很容易掉进坑里,或摔下沟底。没有矿灯,大家去地里拔几根收割后干透的苞谷杆,用枯叶绑扎一下,点燃作火把,三四个人一把,抄近道往山下飞奔。于是,一路火把熊熊燃烧,随土路蜿蜒,远远望去,像一条火龙在飞腾,非常壮观。

龙山跑得那么快干嘛?工友问。

刹不住车,龙山笑道,跑快点拉风。心里却想,飞起来才好呢。

与师父同在一间房,自从上次“牛肉事件”后,两人很少说话,各忙各的,让人憋闷,难受。房间既是宿舍,也是办公室,房间里仅有一张办公桌,是师父专用。师父这几天忙着写规程,没时间上山。那天晚上,龙山从山上下来,师父正坐在床沿上,用先脸盆洗脚。一会,哐的一声,师父将脸盆墩在地上,洗脚水溅了一地。龙山吓了一跳,却又不知为何,是不是师父哪根神经搭错了。

哎!师父长叹一声,说,小龙啊,你从山上下来,得向我汇报,说说山上的情况。你呀,太不懂事。

师父语速很慢,官腔十足,龙山听了很不舒服,很别扭。但转念一想,师父是上级,他是下级,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是应该的。此后,每天一进房间,首先向师父详细汇报山上的情况和当天的工作。

接着,师父说起“牛肉事件”,怪龙山那天没主动提牛肉,嫌他做事没眼色。龙山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如此。是,龙山承认自己有错,但师父为这点小事生气,还坚持这么长时间,未免太小气。如果当时指出来,一句话的事,竟然让俩人难受了半个多月,何必呢。

话说出来,有错就改,就没事了。龙山心想,毕竟是自己的师父,没必要怄气,该汇报就汇报,能干的,就抢着干,又累不死。对师父礼让三分,又何妨,师父就是师父。

进入十一月,天气骤冷,寒风开始肆虐。工地上,风从北到南,呜呜叫着,人整天泡在风里,冰冷刺骨,手冻得通红,不听使唤。鼻涕时不时探出头来,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没有火烤,没个避风之处,大家干冻着。

人工开挖基础,虽是黄土,被冻了一米多厚,像石头一样坚硬。工人拿手镐挖不动,一挖一个白印子,有人烧火烤,烤一点挖一点,严重影响进度。天再冷,土再硬,也得坚持,就是啃也得啃下去。如果过了春,天气暖和了,再挖基础,会事半工倍。可工期不等人,不好干就想办法干。

龙山跟着李师傅搞测量,给房屋、工棚、稳车及井架基础放线,钉木桩子。李师傅见龙山冷得牙齿咯咯响,叫他去烤一下火,暖和暖和,别冻感冒。龙山没去,咬牙坚持。可身上像没穿衣服一样,实在熬不住,请假去县城买了一件牛仔衣,穿上还是直哆嗦。不得不又去买了一件军大衣,却是假货,穿上去,没两天,里头的棉花坠成一堆,像个布袋。

李师傅问龙山师父哪去了,整天看不见人。龙山说写规程呢。李师傅不以为然,多少天了还写规程,闭门造车还是造原子弹,呵呵。龙山帮师父开脱,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太费劲。再说写得慢才能写得好。李师傅笑道,废话,谁写字不是一个一个写。

送午饭的五十铃上山来了,白衣白帽的师傅一声吆喝,开饭啰。大伙围拢过来,师傅掀开厚厚的棉布盖子,直冒热气。一人两个馒头,一勺烩菜,菜是粉条白菜炖豆腐,少肉少油,汤多,有时白菜换成土豆。然后四散开来,蹲在地上,大快朵颐。干活抢时间,吃饭也抢时间,要不,热乎乎的饭菜要不了几分钟就成了冰疙瘩。龙山吃不惯,说是炖菜,其实就是水煮菜,淡而无味。尤其是馒头,发硬,咬一口掉沫,不像南方的馒头发软,口感好,容易下咽。

李师傅不同意龙山的观点,说他去过南方,南方的馒头软不拉几,吃几个都吃不饱。还是北方的实在,一两个下肚就饱了。也许是生活习惯不同,龙山没有争辩,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几天,师父一直情绪不好,不怎么说话,烟抽得越来越多,一屋子烟,像烟仓,太呛人。尤其在同事在工地举行婚礼仪式以后,他除了抽烟,就是唉声叹气。师父快三十了,已是大年青年,该找对象成家了。龙山替师父着急,否则,与师父呆在一起太憋闷。上次,龙山回兴旺煤矿拿工资表,特意帮师父给财务大姐送情书,结果至今没音信,师父不得不放弃。

边吃饭边闲聊,龙山请李师傅帮忙给师父介绍对象,李师傅笑龙山自己没对象,操这个闲心干嘛。龙山说自己有女朋友,在老家,高中同学。求李师傅帮帮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师傅把碗搁在地上,说有一个人可以考虑,他面子不够,需要请张副经理出面才行。张副经理就是送龙山去兴旺煤矿的那个,依然在项目部负责技术。

谁?龙山兴奋地问。

宋经理的大闺女,老大不小,前几天来工地了,在财务上班。李师傅说。

那女的龙山见过,人长得不错,可说话做事咋咋呼呼,不怎么温柔。但不妨试一下,说不定前世有缘。龙山硬着头皮找张副经理,张副经理把龙山瞅了半天,笑话他操心的事不少,还操心师父的终身大事。

由张副经理牵线搭桥,师父与那女的简直一拍即合,也许单身久了,如同久旱逢甘雨,一起泡在爱河里,不愿上岸。龙山替师父高兴,当山上房子盖好后,他立马搬到山上,与电工陈师傅住一间房,不再当电灯泡,给师父自由恋爱的空间。

为了让师父安心热恋,龙山除了深入现场,与当班的工人同上同下,还得忙于写安全技术措施,整资料,去甲方实验室送检,做试验,以及参加三个班前会等。整天忙得连坐一会的时间都没有,但忙而快乐着。师父一连几天没上山,黎队长拉个麻脸,也没招。师父背后说黎队长是个大老粗,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俩人表面和气,其实心里不对付。

好事来得太快,也许充满着变数。好景不长,师父的恋爱戛然而止,没了挽救的余地。事因很奇葩,那女的对师父常吆五喝六,像使唤奴仆一样。师父不惯她,有次就是不给她洗袜子,那女的一气之下就拜拜了。

工地上有人盖房子,用编织袋装土码墙,简单抹面,盖上烂风筒布,再捡些废弃的石棉瓦盖在风筒布上,一间房子就大功告成。那女的也盖了一间房,不过用的是红砖,抹的是石灰,镶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窗户,屋顶是攒新的石棉瓦,这就成了她的闺房。师父失恋后,那段时间天天上山,白天躺在龙山床上,有时让龙山给他洗袜子,再晾在外面的阳光下,午休后还得穿。晚上,师父坐在那女的闺房门边,给她唱赞歌,说心里话,请求她的谅解。她烦师父,他堵在外面,限制她的自由,影响她休息。因此,她越烦越不搭理师父。久了,师父也生气,质问她既然不爱他,为何要与他睡觉,还一次次那个。她舒服了,就不管他了。

此话刚落,门嘎吱开了,一盆洗脚水从天而下,可怜的师父被浇成落汤鸡,妈呀一声拔腿就跑。后面,那女的扔下盆子,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捅火钎,怒视师父的背影。如果再晚一步,师父有可能小命不保,至少背上被戳个窟窿眼。这事被当成笑话,在工地疯传。

龙山很愧疚,师父这个样,他有责任。他安慰师父,缘分尽了,就别想了。师父不高兴,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龙山想起雁儿,暗叹一口气,嘴上却劝师父,天涯到处有芳草,再找,再找。说完就脚底抹油,下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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