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田：《毛病》

 王大爷和王大娘经常吵架。吵架本来是有原因的，可在他们这儿，好像没有原因，如果一定要给他们找点原因，就仨字：不顺眼——王大爷看王大娘不顺眼，王大娘看王大爷也不顺眼。

王大爷和王大娘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他们的婚姻，发生在新社会，媒人说媒、见面定亲、领证过门等，哪一个环节都没少。也就是说，王大爷和王大娘当初是自愿结婚的，既然是自愿，那当初谁看谁，都应该是顺眼的。

问题出现在婚后，两口子过上日子了，才发现彼此身上的毛病。王大爷嫌王大娘人笨：像做饭、针线活儿这些农村妇女的基本功课、看家本领，没有一样过得硬。王大娘嫌王大爷嘴赖：“嘴赖”不是嘴长得不好看，也不是嘴贫，而是从这个嘴说出来的话，都不是好听话，甚至是粗话。有一次，王大娘一锅馒头没蒸好，本该白白胖胖的大蒸馍，因为碱放大了，一揭锅面黄肌瘦的，王大娘心里“忽腾”一下，心想这下麻烦大了。果然，王大爷眼一瞪，说：你做这馒头，咱家的猪都不吃！王大爷一生气，接着说：一个家娘们，饭都不会做，你说你会弄个啥？又说：跟二大娘比啊，你啥都不是！王大娘累得一身汗没把馍蒸好，心里本来就不得劲儿，王大爷说两句开始她忍了，可正说着馍的事呢，王大爷却提起了邻居二大爷家的二大娘，王大娘就忍不住了，她回敬王大爷说：不就一锅馍没蒸好吗？你看看你那眼瞪的，比那猪水泡都大。王大娘换了口气接着说：你跟我比二大娘呢，你咋不比比二大爷呀！又说：二大爷体贴二大娘，又有一手好木匠活，你除了会发个脾气，还会弄啥？王大娘这样一说，王大爷想想没毛病，就不吭声了。可第二天一大旱，王大爷想明白了，骂王大娘道：你这个臭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昨天看把你给能得，好像是我把馍蒸瞎了是的！

如果说那次吵架是因为馒头没蒸好，倒也说得过去，可接下来这次吵架，就说不过去了。那年农闲季节，王大爷把二大爷请到家里做几个板凳，板凳做好了，王大爷王大娘都很满意。王大爷满意，就请二大爷喝了一壶酒；王大娘满意，两口子却生了一场气：王大娘看着二大爷做的板凳，就想起了王大爷的嘴。想起了王大爷的嘴，就想起了她这些年因为这张嘴所挨的骂、受的委屈，王大娘就哭了起来。王大爷本来高兴着呢，当知道王大娘的哭，是因为她拿二大爷的好，比他的不好，王大爷就气得把王大娘骂了一通，两口子又生了一回气。

像王大爷和王大娘这样“三观”不和的两口子，要搁城里，可能过着过就散伙了。可在农村，特别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夫妻，别说三观不和，就是多少观不和，也不会轻易散伙。所以，王大爷和王大娘就这样对付着过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

一晃，王大爷和王大娘都六十开外了，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王大爷和王大娘成了空巢老人。女儿是孝顺的好孩子，多次劝王大爷和王大娘到城里住，可王大爷和王大娘不喜欢城里。女儿说：不住就先不住吧，可你们年龄大了，以后不能再吵了，伤身体、伤感情不说，人家笑话咱。

这一天，王大娘病了，王大爷就做一碗面端到王大娘床前，王大娘一看，说：老头子，一辈子了，你就这件事儿做得好。王大爷笑了，说：我的好处多着呢，只是你没有发现。王大娘病好后，发现王大爷看着顺眼了，有这个发现后，王大娘的心情大好，每天就变着法地给王大爷做好吃的。王大爷看王大娘对他这么好，也很感动，一感动，自然从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好听的话。

后来，老两口像这样互相关心的事儿多了，就突然明白：原来，两口子比二大爷二大娘一辈子，都比错了，其实双方的长处，不只是在年老了、谁也离不开谁了才有。于是，老两口就坐下来回忆，王大娘说：结婚那天，尿罐子还是你端出去的呢。王大爷说，有一次，我从地里干活回来，你还帮我拴过牲口呢……回忆着、回忆着，两口子哭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

怎么老了老了，才知道你的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