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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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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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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骑车人

在我工作的城区,共享单车很多,品牌、款式和色彩多样,有人力的、也有电动的。你若散步市区,一定会在公共场所旁、马路牙子上看到成排成排的共享单车,也一定会看到一个又一个“骑车人”,这是这座海滨城市一道时尚的风景。最近,我也试着体验了一把,找找四十年前骑自行车的感觉。这“一找”不要紧,我想起了一个不应该忘记的人,这个人,是我高中毕业回村务农时,手把手教我做小生意的学让叔。

学让叔大我25岁,本来,我和他是没故事的,后来之所以成为忘年交,起因是我教会了他骑洋车子(自行车)。那时,我家有一辆传说中的“除了玲不响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我没事就给它较劲,不光骑得好、还会修。一天,学让叔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他刚买一辆新洋车子,可不会骑,想让我教教他。学让叔是我们生产队的,虽说我下学干农活时间不长,俩人接触不多,甚至没说过几句话,但他给我的印象不错,我爽快地答应了。

学让叔的买的自行车,是天津产的“红旗”车。这款车是名牌,凭票才能买到,价格在150元左右,当时这些钱,在我们老家能盖三间房子,也能娶个媳妇。八十年代初的老家,有这么多钱、并舍得花这么多钱去买一辆自行车的家庭不多,学让叔之所以买了,手里有钱自不用说,可他买自行车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做小生意。

学让叔是个大高个子,人偏瘦,他最大特点是炯炯有神的俩大眼,由于不胖,那俩眼在他脸上比较占地方,也总抢“镜头”,能让人过目不忘。学让叔平时话不多,给人说话时先笑,他是我们生产队公认的大能人,因为能,大家都叫他“诸葛亮”。

当然了,学让叔再能,也能不过诸葛亮,他的聪明和智慧是农村“接地气”那种,我给他概括四个字:眼色头高。因为眼色头高,很多事情学让叔就看得比大家远。比如分田到户那年,不少群众怕政策有变,不敢在自家的责任田里下功夫,学让叔没等待观望,他每天起早贪黑拾粪积肥,用心伺候自家的土地和庄稼,当年就是大丰收。再如发大水那年,在洪水未退别人都搁那发愁的时候,学让叔就开始织鱼网了,等洪水退后学让叔每天去河里捕鱼赚钱了,明白过来的村民才去买线织网。因为眼色头高,学让叔发现了一宗好买卖,做这个买卖需要自行车,他毫不犹豫托人买了一辆,并且还花大价钱买辆好车。因为眼色头高,他觉得要“有个伴”,他那俩大眼一搜,便在人群中“搜”到了我—— 一个后来“不务正业”,参军到部队当上“团长”的后生。

学让叔发现的好买卖,是倒腾粮食。他对我说,在邻县,杂粮的价格比咱这儿低,比如说绿豆,咱公社粮站收5毛5一斤,到邻县乡下,4毛一斤就能买到,价格有差别,就有商机。如果一次能拉100斤,就可以赚10几块钱。学让叔说到这里看着我,认真地问:“邻县离咱这里几十里呢,我看你有文化、人机灵、也能吃苦,如果愿意,咱俩一块干,你看中不中?”我一听钱这么好赚,就问学让叔为什么不拉个架子车,一次多拉点。学让叔说:“不中,路不好,架子车拉的多了走不动,只能小打小闹,这样比较稳妥。”听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说:“怪不得人家都叫你诸葛亮哩,叔,能,你就是能,不是一般的能。”学让叔不好意思笑了,一笑,俩大眼小了些,说:“孩子乖,你要是没意见,咱爷儿俩明天就出发,你看中不中?”我被学让叔说服了,态度坚决地说:“中,有钱赚咋不中!”

那是深秋的一个凌晨,确切地说是个后半夜,我被学让叔叫醒,爷儿俩骑上自行车向邻县出发。天有点冷,伸手不见五指,出村时,由于我的自行车“动静”比较大,引来几声狗叫,我俩不管它,骑上车子出了村。

一路上没人,五米开外啥也看不见,凉风吹来,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叶哗哗地响。我有点害怕,想起社员们经常讲的拦路抢劫案例,问学让叔:“咱不会碰到劫路的吧?”学让叔说:“你放心吧,这是条官路,劫路的不敢来。”天太黑,我看不清学让叔的表情,但他的回答给了我力量,骑车子的腿也有劲儿了。爷儿俩一路无话,一直往东骑,骑啊骑,骑了两个小时,天亮时到达邻县城。

县城不大,和我们公社街上差不多,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这里粮食便宜;可我不明白的是,这么远的路,学让叔是咋知道这里粮食市场行情的。

在县城,我和学让叔把车子扎在一个油条摊旁,正要吃早餐,我突然发现俩人都没带秤,急忙提醒学让叔,没想到学让叔呵呵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买谁家的粮,就用谁家的秤,大家相互信任,才有买卖。”我一听,就不吭声了,心里想,这个“诸葛亮”,鬼精鬼精的,他没读过什么书,怎么啥都懂。

第一次下乡买粮,学让叔特意交待我说:到村里后,要是看到人,必须主动打招呼,要面带笑容和真诚,才能取得人家的好感和信任,然后再说我们是干嘛的,问人家卖不卖粮。要是街上没人,就要吆喝几声,吆喝时不要嫌赖(害羞),声音既要响亮,又要控制,如果扯破嗓子喊,像个信逑(缺心眼)似的,就没人搭理你那赖脸。学让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继续说:前3天我带着你,第4天后,咱爷儿俩就得分开干,分开主要是赶时间,因为路远,咱们要在下午3点前赶回去,才能保证把当天收的粮食卖出去。关于讲价,到时候你看我的就行,你是高中生,算账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学让叔说完了,笑着问我记住了没有。

我看着学让叔那俩大眼,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认真地答:“记住了。”

吃罢早饭,我和学让叔骑上车子,俩人一路向南,骑进了靠近县城的一个村庄。村子不大,以草房为主,少见砖瓦房。进村路旁的杨树高大而挺拔,虽说是深秋季节,树叶干黄,失去了春夏的生机和风采,但多了一份成熟和坚定,它迎风招展,像懂礼数的学童,给我俩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外乡人打着招呼。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临街路两旁、巷子内,到处可见吃饭的人们。我原以为,只有我们那的人吃饭时候才端着饭碗往外跑,没想到五十里开外邻县乡下的街上,同样有饭场。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蹲在那里吃着、喝着、喷着(聊天)。有的人,馍筐里的馍吃完了、碗里的糊涂(稀饭)、菜也见底了,仍不回家;有烟瘾大的,饭吃了一半放下碗,抽一袋烟再接着吃。饭场周围,几只家狗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吃饭的人们,等有人扔下了红薯皮,或丢弃其他食物,便立即跑过去争抢。

我和学让叔推着自行车进村,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吸引了正在吃饭人们的目光,纷纷朝我俩这里瞅,目光中有各种猜测。学让叔不失时机地给他们打招呼,在表明来意后,吃饭的人们才明白我俩不是走亲访友的,更不来玩的,是专门来他们村买绿豆的。

这时,一个尖下巴的男子人问绿豆多少钱一斤,学让叔看生意来了,就推着车子近前,说:“兄弟,我得先看看粮食,要是好绿豆,就是好价钱。”尖下巴说:“保准是好绿豆,不好不要钱,不信我带你去看。”说完,就带我俩去他家看粮。尖下巴一进家,就从堂屋扛出一口袋粮食,打开一看,的确是好绿豆,色彩鲜亮,颗粒饱满,大小均匀。学让叔用手伸进口袋抓了一把,挑出一粒放嘴里咬了咬,说:“兄弟,这绿豆4毛一斤我们买了!”尖下巴不同意,说这么好的绿豆卖4毛太便宜了。学让叔让他说个价,尖下巴提出一斤再加2分钱。

学让叔这时把手里的粮食放进口袋,看着尖下巴笑笑说:“兄弟,你是当地人,这里的粮价你比我清楚,这样吧,我们今天刚开张,一斤再给你加1分钱,你看中不中?”学让叔这样一说,尖下巴不吭声了,最终以每斤4毛1成交,买了尖下巴的68斤绿豆,吉祥的数字,预示着当天的买卖顺利。果然不出两个小时,我们就在这个村买了近200斤绿豆,于当天午饭前赶回家中,饭后补了个觉,下午把粮卖了。当天算了账,除去早餐的饭钱,我们爷儿俩一人赚了12块钱。

开张大吉,成绩喜人,令人振奋,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学让叔骑上车子又出发了。由于第二天来这个村路远一点,我俩进村时多数人家已经吃过早饭下地干活了。

街上没什么人,我提高嗓门吆喝几声,学让叔一看,笑了。学让叔的脸还灿烂着呢,吆喝效果显现,一个穿着红底白花上衣、厚嘴唇的小媳妇,抱着孩子从家里出来了。我开始以为小媳妇是要卖绿豆,高兴得不得了,心想今天的运气肯定比昨天还好。哪成想小媳妇却不提绿豆的事儿,像警察查户口似地,张着她那两片厚嘴唇,上来就问我哪里人、怎么这么远来买绿豆、买那么多干什么等,我一听就晕了,毫不客气地说:“我是来旅游的,买绿豆是回家生豆芽、做凉粉吃的,不中啊?!”

学让叔看我这样给人家说话,照着我的破车上踢一脚,提醒我有话好好说。小媳妇笑了,看着学让叔,说:“大叔,这个小兄弟人不大,脾气不小,我就问两句,还没来得及说卖我家绿豆的事呢,你看他悻哩。”学让叔一听,赶紧给小媳妇道歉,说我就那样,是个信逑货,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知道误会小媳妇了,也知道学让叔骂我信逑不是故意的,就不好意思起来。一不好意思,尽管小媳妇的厚嘴唇比刚才耐看了,也不敢看。这时候,小媳妇咯咯笑了起来,笑完说:“没事的大叔,我是给他开个玩笑,走吧,到我家看绿豆去。”

回家的路上,学让叔表扬了我,说我今天虽说对那个小媳妇态度不好,但很机灵。不光有眼色头,看街上没人,能主动吆喝,招徕生意,声音还响亮;主要的,我没提醒过你,你也没说我们是倒腾粮食的。我边骑车子边听学让叔夸我,听得心里美滋滋的。

同生产队的国轩姑父听说我和学让叔到东乡倒腾粮食,两天下来,一个人差不多赚小30块钱,羡慕地说:“这样下去,一个月就是四五十,给个县长也不换啊。”国轩姑父说完这话不久,也买了一辆自行车加入到我们的行列。

一个月后,征兵工作开始了,实现梦想的机会在向我招手,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在通过了体检、政审和家访后,我收到了入伍通知书,穿上了绿军装,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我参军走后,学让叔和国轩姑父一起跑买卖,他俩断断续续跑了一年多,还是后来粮食价格差别不大、利润空间小了,他们才不干了。

我是当兵的第四个年头回去探家的。当时是春节,学让叔听说我回来了,特意请我到他家里吃野兔子肉——他的侄子五常也是个能人,他利用自制的铁夹子,每年都在地里夹不少野兔子。以后每年探家,我都可以在学让叔家吃到美味的野兔子肉。后来,学让叔去西安做小买卖去了,一去就是多年,这期间我再回去探家,就很少见他。再后来,我转业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也少了,俩人见面就更少了。

2019年春节,我回漯河老家过年。算算,已经20年没在老家过年了。那次,我又见到了学让叔。昔日的“诸葛亮”老了,走路没当年快了,也没那么“能”了。不过,他身体还好,精神头不错。我问学让叔,还能骑洋车子不?学让叔笑了,说:“现在有电车,不骑那玩意儿了。”

说完,我俩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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