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花团锦簇、榴花似火的夏天。母亲走了快一年了,幽深的胡同一边,她亲手种下的凤仙花,正迎风而立,花开正艳,吐露着浓郁的芳香。
家里的胡同中住了五六户人家。好多年前,几户人家统一了地下排水管网。管道从各家延伸出来,经胡同地下穿过,又与外面的主排水管道连接在了一起。随后,胡同也都进行了路面硬化,只剩与东邻墙根接壤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留下了一条狭窄的排水沟,以便路面上的积水从这条沟里流出。经年的雨水带着泥沙,沉淀在不宽也不深的水沟。加上少有人管,这条水沟,就成了野草丛生的去处。每到夏天,高高低低的野草,挤挤扛扛长满了水沟。形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绿带。勤快的人家,隔段时间就会把野草拔掉,还种上一点青菜,方便家中应急时用。没人管的地方,野草葳蕤,甚至匍匐在水泥路面,成为了蚊虫的藏身之处。
那年谷雨前的一天,从不怡花弄草的母亲,清理掉了门口水沟里去年冬天残留的枯藤,和一些刚刚萌芽的嫩草。然后,播撒上了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凤仙花的种子。时常见她端着水盆,精心洒水,剔除杂草。大概一周后,娇嫩的凤仙花苗就从土里钻了出来。可能是母亲没有打理过花草的缘故,凤仙花苗密密麻麻出了很多。待植株长有一拃高的时候,母亲疏理掉多余的花苗。凤仙花在母亲和阳光的呵护下,齐齐整整,一天天地生长。
六月的燕舞莺歌,好象在急切地催促着成长中的凤仙花早日开花。母亲也常搬着马扎坐在胡同,仔细打量着凤仙花,好象婆婆端详着害羞的儿媳,期盼着她早日开枝散叶,繁花似锦。 在朝露清风,云卷云舒中,凤仙花如儒雅的文人,正酝酿着激情,积蓄着能量。那丰富的表情,热烈的情感,好像随时就会从指尖涌动出恢宏的华章。狂风骤雨中,凤仙花倔强地伫立在贫瘠的土地上,执着地支撑着自己璀璨的信念。
一个微风细雨后的清晨,朝阳从浓密的树叶间,如诗如歌地洒向大地。打开大门,一缕清甜的花香迎面扑来。妈妈的凤仙花,在晨风雨露中悄悄盛开。
凤仙花俗名指甲花,是一种很平常的花草,家中的花盆里常见她风姿绰约的倩影。路旁沟边,甚至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经意间,你的目光就会被她楚楚动人的花蕾吸引。母亲种的凤仙花和常见的品种有所不同。红、白、粉、紫,淡的、浓的,娇柔艳嫩,各显风骚。株株凤仙花也好象比赛似的,含苞欲放,带露绽妍,真是百媚千娇,争奇斗艳。蝴蝶和蜜蜂在花枝间翩翩起舞,流连穿梭,给这美丽的画面增加了活跃的色彩和音乐的律动。寂静幽长的胡同,让绽开得热热闹闹的凤仙花,妆扮成了一条靓丽的风景线。大家每走到这里,都会停下脚步,俯下身子,看看娇艳的花朵,嗅嗅芬芳的花香。母亲和父亲也会搬着小马扎,或给凤仙花薅草浇水,或恬静地坐下悠然地欣赏着艳丽的花朵。
就这样,凤仙花在这里扎下了根。每年的秋季,凤仙花的种子,除一部分让人摘去外,大都成熟后落进小水沟中的土地里,并被雨水带到了整条水沟。每到夏季,胡同里开满五颜六色的凤仙花,引得村里的人都来观看。那些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摘下凤仙花的花瓣,把指甲染成鲜艳的红色。据说,凤仙花还有很大的药用价值,不但能治疗灰指甲、用它泡酒,还可以治疗风湿骨病。
三年前的春季,当凤仙花萌发新芽的时候。母亲在医院检查出了癌症中晚期。在省城住院期间,望着母亲日渐消瘦仍不失慈祥的脸庞。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手术后恢复的几天。按医生的嘱咐,我搀扶着母亲下床活动,母亲嘴里还念叨着胡同里的凤仙花。还让我打电话询问,家里的凤仙花长势怎样?想想母亲的一生,平凡得和凤仙花一样。不管生活中的压力有多大,她都能顽强地挺过来。不管生存的条件多么艰苦,都能坦然面对,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所以,我坚信瘦弱的母亲,体内蕴藏着无穷的能量。肯定会战胜病魔,恢复健康。
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姊妹四人。六、七十年代,是母亲最劳累最辛苦的时期。那时,奶奶已经七十多岁,姐弟们都还很小,父亲又在村办的小学当校长,每月只能挣三五块钱。生产队年底分红,全凭每户劳动力的出勤率。如果出勤率低,挣的工分就少,工分少,家里分的口粮就不够吃,老人和孩子就得挨饿。无奈只好拿钱买工分换口粮。那时没有挣钱的地方。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母亲来说,只有夜以继日地参加劳动,才能保证家人有饭吃。只要生产队里派加班,母亲的脸上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夏季麦收时候,生产队的加班最多。母亲白天割麦子,晚上还要把麦子捆成捆,再装到架子车上一车车拉到场里。这种活大都是包干到人,拉的多,挣的工分就多。劳动力多的家庭,几个人拉一辆架子车。母亲时常自己拉一辆车,父亲也会帮忙。学校有事的时候,就剩母亲一个人。她自己装好车,再从松软的田地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满满一车的麦捆拉到路上,然后再拉到几里外的麦场里。现在想想,不知道身体瘦小的母亲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拉得动那么重的车子?麦捆比较光滑,如果装不好,用绳子剎不紧,就容易翻车。一旦翻车,再折腾折腾就大半夜了。母亲身小力薄,很难把装满麦捆的车子剎得结结实实。每次翻车,她总是眼含泪水,咬着牙,一个人又重新把麦捆装到车上。麦捆拉到场里后,还要自己找个地方卸车码垛,以方便生产队里验收。
一连十几天 ,麦子总算拉完了,接着就是种秋打场。晚上还要加班垛麦秸。母亲和很多妇女一样,利用休息和放工后的时间开始刷葶子。首先把麦穗一把一把对齐整好,用镰刀剘掉麦穗。剩下的麦杆就是葶子。然后再用特制的刷子,把麦葶刷捋顺,扎成捆。等到农闲时节,掐成辫子,手工制作成草帽。草帽做好之后,就可以拿到供销社卖成钱。麦收时母亲每天都忙活到大半夜。第二天,天不亮又去田里继续劳动。她每天睡觉的时间往往不到两个小时。生产队晚上加班的时候,每个劳动力会分一些油条或油饼。算是加班的晚餐。母亲再饿从不舍得吃一口。第二天起床后,她就把油条或者油饼,平均分好端到我们跟前。此时,母亲总会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们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的样子。对母亲来讲,孩子和老人能吃顿可口的饭菜,自己哪怕饿着,也是幸福开心的享受。
秋天也是农村忙碌的季节。母亲每次从田间劳动回来,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野瓜野果分给我们。有时也会带回几串用野草穿着的蚂蚱,蟋蟀。那时没有肉吃,蚂蚱和蟋蟀也是农村孩子补充蛋白的美食。“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刚 ”,母亲无论何时, 时刻把孩子们都挂在心里。 母亲的质朴淳厚如她亲手种下的凤仙花。无论自己背负多少苦难,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从不抱怨。哪怕偷偷躲在无人的地方抹眼泪,也会把春晖般的笑容留给孩子们。母亲的一生就是在忙碌中,把每个平淡的日子过得精彩纷呈,把母爱的伟大演绎得深切而平凡。
母亲的前半生,都是在艰苦的劳动中度过的。冬季农闲时,她也随生产队外出修水库,挖河道。生产队里的累活重活她都抢着干。改革开放之后,步入中年的母亲,又开始忙着照顾几个孙子孙女。等他们都长大成人,各自飞向外面的世界,母亲已经到了暮年。由于母亲年轻时体力严重透支,晚年的母亲落下了很多的毛病。经常在医院或去医院的路上来回颠簸。待自己成为父亲后,我才懂得做父母的不容易。母亲住院后,才感觉到这么多年很少耐着性子和母亲说说心里的话。也没有关注过母亲又添了几道皱纹和多少根白发?母亲重病期间,我倍加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我时常逗逗她,给她说几句笑话。母亲快乐的笑声也稀释了我心里的沉痛。
母亲出院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身体逐渐恢复了健康。当年的六月份,母亲还和往常一样,搬着她的小马扎和父亲一起安静地坐在胡同里,欣赏着每一株盛开的凤仙花,就象关注着自己的孩子。我以为母亲熬过了所有的困苦和劫难,应该长命百岁,颐享天年。可不幸还是降临到了母亲头上。
去年十月,母亲的病情再次恶化。在病痛的折磨下,母亲已经骨瘦如柴。望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我拉着她的手,痛哭流涕地喊着她:妈!你别走!你走了,我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母亲还是走了,以后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了妈妈。她平时的唠叨,呵斥,现在想想,感觉是那么的亲切慈祥。甚至她的打骂,惩罚,也成了体贴的记忆,成为了今世再也无法享受的待遇。
母亲的伟大不是她给了我们多少物质上的满足。她与人为善的品质,真诚坚韧的个性,在她的言传身教中,已经深深地渗透在我的性格之中,在我的生命中得以传承。母亲虽然患的是不治之症,但是没能让母亲幸福美满地安度晚年,也成为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和无法释怀的痛。
送母亲走的那一天,我仿佛看见,彩云飘飞的天堂里,百鸟齐鸣,五彩缤纷的凤仙花映红了母亲含笑的脸庞。在通往天堂的路上,铺满了红霞和凤仙花的花瓣,母亲迈着轻盈的脚步,走的那样轻松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