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耕田的头像

耕田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3/23
分享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山顶

作为一名退役军人,不管你脱下军装多少年,军营,像挥之不去的乡愁,总会揪住你的心,有时,使你激情燃烧,充满力量,有时,让你回味无穷,魂牵梦萦。

我当兵时的部队,在粤东一个远离市区的小镇。这是一支闻名全军的英雄部队。我做梦都没做到,我在课本上读到的“狼牙山五壮士”、“强渡大渡河”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师;我看过的《翠岗红旗》电影,是根据我们团在江西剿匪的真实故事改编的。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十一月上旬,当班长介绍完我们部队的光辉历史后,全班新兵都吓了一跳。尚未回过神来,班长又说,四年前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我们团再立新功,所有参战部队,打得最好的,就是我们这个“王牌师”。我们五连几个七九年入伍的老班长和所有连队干部,全都参了战,其中连长荣立二等功、二排长荣立一等功。班长是山东人,浓眉大眼,高大健壮,侃侃而谈,他给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是激动和自豪的。

当天晚上,第一次班务会。全班新兵端坐在小板凳上,按照班长的提示和要求发言,轮流介绍个人基本情况,重点汇报当兵的目的。会说的,叽哩呱啦能说几分钟、十几分钟,不会说的,吞吞吐吐几句话就没词了。轮到我发言时,心跳得厉害,事先想好的话一紧张全给忘了,说了几句也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暗骂自己丢人现眼,啥也不是。最后,班长做了小结,班长说:“整体发言还行,你们都说来当兵的目的是保卫祖国,我深信不疑。”说到这里,班长笑了:“你们应该还有其他目的,比如说想政治上进步的、想学技术的、想当几年兵回去好安排工作的,以及想找个媳妇成家的等,但没人敢说出来。”

班长的话一针见血,其他新战友听了啥反应我不得而知,我脸红了。像班长说的一样,我当兵的目的比较现实——考军校。我高中毕业,踌躇满志,在家种地怕读的那些书给“白瞎”了,到部队入党提干,鲤鱼跃龙门,是我那时的强烈梦想。接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几天,我曾对给我践行的亲朋好友夸下海口:“我一定会考上军校,穿上四个兜(军官服)的军装回来见你们!”

当时,部队从士兵中直接提干的政策冻结了,军官产生的唯一渠道就是军事院校。破格提拔的,也必须经过军校培训合格后才能任命。军校招的学员,一小部分来自应届高中毕业生,绝大多数来自部队符合基本条件的优秀士兵。基本条件是高中毕业、入伍满一年以上,年龄在二十周岁以内。优秀士兵的表现是多方面的,硬条件有“两好”:思想品德好、训练成绩好。

在我们五连,与我同年兵的有四十多个,但高中生不多。也就是说,符合报考军校基本条件的士兵不多,即便这样,团里那年只给我们连一个指标,我当时是连队文书,连队推荐了我。好像是一九八四年的二月份吧,我接到参加全师士兵报考军校文化补习班的通知。临行,连长鼓励我说:“前几年我们连队推荐的班长都考上了,你是文书,文化基础好,好好复习,也会考上的。”

来文化补习班的,还有我们团另外两个同乡战友,一个是三营部通讯班长贤仁,另一个是炮营副班长兰亭。贤仁和我是一个公社的,因不是一届学生,当兵前不认识,当兵后听说他是我们公社高中那一届的学习尖子。兰亭是邻近公社唯一一个分到我们团的战友,他是连庄高中的毕业生。“连庄高中”是我们县的重点高中,当时名气很大,这个学校出来的学生,身上就贴着实力强的标签。我读书时,学习成绩从小学到高中,也算是个好学生了,可来到文化补习班,不要说比整体教学质量好的湖南学员了,就是比一个县的战友贤仁和兰亭都比不上。

一天早上,我和贤仁一起早读,他拿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让我提问,两千多个成语他让我随便问,一个早上竟没问住他。在印证了战友对他的评价、让我吃惊的同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兰亭训练及文化成绩利索,但小便不咋“利索”,他年轻轻的,却患有尿结石。一天上午,他正用功复习功课呢,尿结石突然从他膀胱里跑出来捣乱,堵住尿路不让道,把兰亭疼得脸色发黄,满头大汗。着急忙慌送到师医院,又不疼了。后来,兰亭一边复习一边锻炼,整天蹦啊跳的,还不停地喝水,硬是把那“宝石”给尿出来了。

正当我们开足马力,用功复习,向军校发起猛烈冲击的时候,一天早饭前,带班首长突然宣布一个让我们非常意外的命令——全师进入一级战斗准备,文化补习班解散,全部学员吃完早餐回原单位!

我们虽是补习文化的学员,但首先是军人,都明白一级战备的含意。“要打仗了!”我们王牌师,又要上广西边防前线了……

多年后,连长对我说,你考军校那些年,还真是好事多磨,一波三折呢!我笑了笑,说:“连长,好在没给咱五连丢脸啊。”我和连长说这些的时候,是十八年后的二零零二年秋天,在连长的老家湖南双峰。当时,我突然出现在连长面前,他看我仍穿着军装,还是中校军衔,有点意外,当我告诉他后来发生的故事后,他欣慰而自豪地发出如此感叹的。

那年,我从师文化补习班回到连队后,立即投入到紧张而有序的战前准备工作中。我的任务比较单纯,但很重要:参与研究并拟制连队战前训练计划,上报军事实力及参战人员花名册,检查、送修、更换枪械及装备,请领应急训练器材和携行的弹药。在司务长的带领下,连队的后勤保障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准备资金和相关物资、购买大米及干粮等;过节才杀的猪,能杀的提前给杀了改善伙食。尚未长成的,集中起来由留守人员喂养。

最忙的,要数战斗班排,他们按照训练计划,在有“越战”经验的连排长的带领下,实施针对性训练,突出实战条件下的连排进攻战术、实弹射击和五公里武装越野等课目。官兵们每天出去口号震天响,训练嗷嗷叫,回来一身汗。思想政治工作也不含糊,指导员说,建国以来,我们百废待兴,勒紧裤带援助越南高达二百亿人民币,相当于建两百座南京长江大桥。可得到的却是他们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团里的大喇叭,把饭前的《军营之声》节目换成“外语”节目,播放战场上常用的“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等越语录音带。战前各项准备工作,就这样如火如荼地进行。

在营区空气里都能闻到火药味、仿佛咳嗽一声就会炸裂的时候,上级下达了《战斗动员令》。这时,全连官兵人人都向连队党支部递交了《请战书》,有不少共青团员还写了《火线入党申请书》。官兵们个个精神振奋,土气高昂,战斗热情异常高涨。身临其境,耳濡目染,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这支有着光荣传统和实战经验的红军部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

然而,我们最终没被拉到中越边境。一九八四年的五月份,上级命令解除一级战斗准备,恢复正常的军事训练。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为什么没有“拉上去”,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也不需要我知道,所以我从未问过。我知道的是,战备解除后,我们的早餐,一天不拉地吃了一个月饼干,吃得我以后好些年看到饼干就想吐。战备期间超支的伙食费,司务长“励精图治”来平账,他的小算盘整天打得“啪啪”响,我们一个个吃得肠子都绿了,他才宣布说账平了。

还有,不打仗了,师里的文化补习班也重新开班了,但最终没有通知我参加。我没参加文化补习,不是战备期间我本职工作没做好,相反,我是连队党支部上报的战时提干对象;也不是部队有不正之风被人顶替;更不是我文化成绩好不用补习。我当年最终没有走向军校招生考场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战备解除后,上级根据对越作战经验和军校学员现状,针对当年军校招生发一个补充文件,文件规定,军校招收军队学员要以现职班长、副班长为主。我这个连队文书虽说是“正班长”级别的,但终究不是班长,可以作为优秀士兵报考,除了连队推荐外,还必须得经过文化摸底考试。连队也推荐了,我也考了,因为指标太少,竞争不过人家,最终没能入围。

啥叫阅历,啥叫见过世面,这就是。读高中时,我也是班里前几名的学生,总以为自己可有文化了,所以当兵前才夸下“穿上四个兜军装回家”的海口,可到了部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体会到了差距。

没有悬念,贤仁和兰亭如愿考上了军校。我没想到的是,同乡战友建设紧接着也考上了军校(第三年兵考上的,当时我已超过报考年龄)。建设当新兵时在六连,后来调到团农场养猪,因文章写得好,被调到营部报道组搞报道。一九八五年初,建设从营部来我们连当副班长。建设话不多,很安静,他到我们连队后我发现他有俩爱好:看书和摆弄收音机。建设看啥书我没印象,记得他床铺上经常摆着万用表、焊枪和一些收音机零部件,得空就坐那拆拆装装,也不跟谁玩。后来我看建设写的文章,说当时他家里穷,没人给他说媒,他怕打光棍才当兵的。可没想到,就是这个穷得讨不上老婆的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桂林陆军学院录取他的通知书到连队后,我大吃一惊:“一个喂猪的都考上了?!”当建设亲口告诉我他化学一分没扣考了满分,总成绩超过录取分数线一百分时,我傻了。后来我了解到,建设和贤仁都是我们公社高中那一届的学生,建设是理科尖子,贤仁是文科尖子。我知道后挺纳闷的,一个化学尖子“不务正业”,爱上新闻写作、研究上收音机了?猛的,我一下子明白和彻底想通了——实力,是会“串门”的,也是最有发言权的。

建设上军校那年,时逢百万大裁军,连长被确定为转业对象,我也服役期满,面临退伍和留队的选择。按说,这三年兵我入了党,当了文书,也算是个好兵了,可没考上军校,就这样退伍回家又不甘心。当我进退两难时,连长对我说,六连那个穿干部服的司务长你认识,他是个志愿兵,干满十三年转业,政府给安排工作。你从农村入伍,当不上干部,再干两年转了志愿兵,将来转业能入城镇户口,吃商品粮,也是不错的。我想了想,就留了下来。

一九八五年底,连长转业回湖南了。连长转业不久,我也离开五连,先到营部当文书、再到团政治处当文书。离开五连的时候,我没有忘记带上那本庞中华的《谈谈学写钢笔字》。那是一本钢笔字帖,这本字帖,我已经练两年了。

从此,我的军旅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能到营部和团政治处当文书,是因为我的钢笔字。在连队当文书的时候,为了把工作做好,我练上了钢笔字。后来,我从一个战友那里看到了庞中华的钢笔字帖,爱不释手,就借来练习,几个月后进步明显。一九八五年夏天,政治处主任带工作组在我们连蹲点,他发现我字写得不错,在他的推荐下,我被调到政治处当文书。

我们团政治机关,集中了团里最优秀的政工干部和“笔杆子”。非常荣幸,在我人生的岔道口、重要节点,能来到人才济济的团政治处工作。

政治处文书,在百万大裁军前是个军官岗位,当时叫“政治处书记”。部队编制体制改革后,原政治处书记、营部书记均调整为士兵担任。我的工作任务是为首长和机关服务,主要管理政治工作经费、枪支和物资,抄抄写写等。应该说,与在连队当文书相比,我是轻松的。可受环境的影响,我“轻松”不了,在政治处首长的指导帮助,以及机关干部的影响下,我朝着确立的“硬笔书法家”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一个学者说,你从事什么专业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找最高等级,要寻找“山顶”,山顶也许永远不会到达,但光辉会一直照耀着你。

我清醒地认识到,在团政治机关工作,必须得有“两把刷子”,尽管我是一个兵,没有写材料的职能,也不会写,但我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把字写好。于是,我积畜力量,调整好状态,向“山顶”出发。

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庞中华在郑州开办钢笔书法函授中心,我积极报名参加,成为庞中华老师函授招生的第一届学员。参加钢笔书法函授后,我按照教材要求,领会方法,认真练习,坚持不懈,成为优秀学员。后来,在庞中华老师的厚爱和指导帮助下,我先到郑州和沈阳分校学习,回来后在部队开办了硬笔书法学校,教部队战士练习钢笔字。后来,我自己编写教材,教学范围扩大到地方学校,军区《战士报》以《校长是个兵》为题进行了专题报道,我也如愿以偿转为志愿兵,并加入中国硬笔书法家协会。

有人认为一个人的成功是靠社会关系、机遇、方向的正确选择等等,我觉得,很多时候是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和平台给了你力量,从而把你拉出了平庸,只要跨过那个山坡,人生就不一样了。

记得那是我当兵第八个年头的春天吧,军队从优秀士兵中提干的政策解冻了。第一批提干对象,团里就推荐了我,真是好事多磨,因超龄几个月到军里给刷了下来。到第二批时,我转了二级志愿兵,年龄不超了,团里再次推荐了我。这次,我通过了基本资格审查,根据拟提升的专业要求,下来要接受桂林陆军学院的军事考核,成绩合格,才能到军校参加培训。

桂林陆军学院的军事基础科目当时闻名全军,要过该学院的军事考核这一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常感谢我当兵时的五连,在新兵时摸爬滚打打下了扎实的步兵训练科目基础,才得以在我离开战斗班排、耍了五年的“笔杆子”后,还能通过桂林陆军学院的军事考核。

爱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迟来的爱更可爱,八年的军校梦终于实现了……接到入学通知那一刻,我的心情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

离开政治处到军校报到那天,是个星期天,蓝天白云,风清气爽。中午,政治处莫主任特意安排在他家为我饯行,嫂子忙活着做了很多好吃的。吃完饭,我向莫主任和嫂子辞行,背上背包,坐上了到广西桂林的长途汽车,精神抖擞地迈向桂林陆军学院的大门……

我不否认我的进步与个人的努力有关,但我更应该感恩。如果当初不是听连长的话超期服役,如果没被调到政治处,如果没有首长的关心爱护和培养教育,以及战友的热心帮助,不要说提干了,志愿兵都转不上,我应该是一个更加平庸的人。

还有,我当兵时的五连,放飞梦想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三年难忘的时光,更不会忘记朝夕相处的战友们。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