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的一个上午,记不清哪天了,我上街办事,路过一个烤红薯摊位,被摊主叫住了,我停下来看着摊主,一头雾水。
摊主是个老人,七八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慈眉善目,人有些饥瘦,满嘴胡茬子都是白的。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是谁,以为只是招徕生意的,还是他准确喊出我的名字,问我啥时候回来的,我才猛的认出,这是我四十年前的“伙计”绍宾爷啊。
的确,我有太多年没见过绍宾爷了,上一回见,大概二十年前吧,他只是一小老头,还没这满头白发和一脸沧桑,怎么一晃,就“晃”得我认不出他了呢。
我高中毕业那年人比较瘦小,生产队长照顾我,就安排我去帮槽,饲养员就是绍宾爷。绍宾爷听起来像个老人,其实不老,当时也就三十大几岁而已,我喊他爷,当然是他的辈分高。
牲口屋在村外海河边上,西侧不远处是打麦场,往东一墙之隔,有个足球场大的院,院内几排高大的麦秸垛,把院子挤得满满的。麦秸垛院大门朝东,门口就是那条叫“海河”的小水沟,水不深,潺潺流动,清澈见底。
开始我以为,帮槽是个轻松的活,可来了才知道,既脏又累。绍宾爷对我说,我们村所有的生产队,只有我们两个年轻人在喂牲口,其他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我问绍宾爷为什么,绍宾爷说,年轻人干这活,名声不好,没人给说媒,说了,也经不起打听。我吓了一跳,说来之前我不知道啊。说完问绍宾爷,你到现在没成家,是不是喂牲口给耽误了?绍宾爷这时笑了,说不是的,是家庭成份高,再说了,他也没干多久。我哦了一声,没了言语。
好像是一星期后吧,绍宾爷叫我搬牲口屋住,说晚上这里太静了,俩人有个伴热闹些。绍宾爷一个“静”字提醒了我,打麦场北边离牲口屋五十来米就是一个坟园啊,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坟头呢;海河东老牲口屋那院,前两年死过一年轻人,触电死的,在车棚里放了三天,那院,天擦黑都没人敢去。我不知道绍宾爷是想热闹还是胆小,反正我是怕,大白天搁牲口屋干活没问题,晚上睡这儿,没得商量——当然了,我和绍宾说的理由不是这个,是嫌牲口屋里味大。绍宾爷是个厚道人,看我不愿陪他,笑了笑就不吭声了。
这天上午,我和绍宾爷来麦秸垛院铡草,绍宾爷跪在铡刀左侧往刀口续麦草,我站着按铡刀,爷俩边铡边聊天,聊东聊西,聊这聊那,一铡又一铡。我问绍宾爷,你来喂牲口是自愿的、还是生产队指派的?绍宾爷说,队长一找到我,我就同意了。我问为什么,绍宾爷说,我这个年纪,注定娶不上媳妇了,既然这样,喂牲口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差事,除了熬个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活也不重,挣的工分还多。
“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注定打光棍了?”我停止按铡,把铡刀放下压住麦草,问绍宾爷。心里话:绍宾爷人品好,干净利索,人又勤快,怎么会成不了个家?
绍宾爷摇摇头,苦笑一下说,别说四十,三十也没戏了。说完,绍宾爷不愿聊这,就把话题拐我这里,抬头问我啥情况,不好好读书考大学,奔个光明前程,回家务农有什么出息?我对绍宾爷说了,绍宾爷说差几分也是差,既然这样,咱爷俩搁伙计,把生产队的牲口喂好,你就安心帮槽吧。我说安心,不安心还能怎么样,说完一用力,麦草“咔嚓”一声被铡断。这声响提醒我走神了,不由想起第一次铡草时,绍宾爷讲的“毛头小伙铡断饲养员手脖子”的故事及再三交代我要集中精力......顷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牲口屋帮槽,除了铡草是俩人的活,挑水和清理牲口圈里的粪便,则是我的事。牲口屋院内没水,挑水要到村口的池塘里去挑,虽不算远,但每天得挑一大缸,要来回十几趟,且天天如此。挑水这活就一个字,累,头半月把我累得腰酸腿疼,肩膀红肿。清理粪便,不光累,还脏,牲口圈里的粪便全部清理完毕得半天时间,每回忙完就是一身臭汗。每当我累得呲牙咧嘴的时候,绍宾爷就冲我笑,边笑边过来帮我一把,并适时教我挑水和清理粪便的方法,提醒我要学会用巧劲,悠着来,不能急,一口吃不得个胖子。
当然了,我的空闲时间也比较多,忙完牲口屋的事,我就在牲口屋外面的院子里读小说。有时,也到打麦场、海河边、麦秸垛院那儿瞎溜达,以及稍远一些的黑河里去摸鱼。摸鱼的时候,是和我的几个发小同去的。
牲口屋院子不大,也不像麦秸垛院那么规则,院内东西两侧立着十来根栓牲口的木桩,院墙上搭着厚厚的、发黑的干红薯秧子。牲口屋是堂屋,大门朝南对着池塘,门口有一棵大树,我就坐在那棵树下的石凳上看书。绍宾爷识不了多少字,他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书,看我一得空就搁那捧一本砖头厚的书在看,总冲我笑。我知道绍宾爷笑的含意,也经常埋怨自己不是个好学生,要不也不会读那些年书,最后读到牲口屋里来了。
那天下午,绍宾爷看着我突然说,你头上还俩旋哩。我说是啊,俩旋咋了?绍宾爷说,俩旋中间放下鸡蛋,将来能当军官呢。我笑了,问绍宾爷听谁说的,绍宾爷说听老辈人说的。绍宾爷这一说,我想起了小时候到新芳哥家玩,新芳哥的奶奶就说过我这样的话。我当时不信这个,可若干年后,还真让他俩说对了。
我参军那年,生产队已分田到户,农具和牲口啥的都分了,牲口屋也划为宅基地分给了农户。我和绍宾爷下岗后,我脖子上挂个照相机,走村串巷,跟着大哥照了一阵子相;还跟着学让叔骑着自行车到邻县倒腾绿豆,做点小生意。绍宾爷比我安分,他也不会个啥手艺,从牲口屋出来,种好地多打粮食,是他最大的愿望和责任。
我提干前,每年都探一回家,时间半个月左右。那些年探家,在责任田、打麦场,或干农活的路上,我都会看到绍宾爷。绍宾爷不善言谈,每回见,他冲我笑笑,说回来了,就没了下文。我提干后探家少了,每次回去也都是来去匆匆,也不再下地干活了,见绍宾爷的机会就不多了。
记得参军前有仁叔对我说,能提个排长回来都行,后来在部队,我当的官比排长大些。有仁叔是我们本门的,和绍宾爷同龄人,前些年曾到部队看过我,我问有仁叔,绍宾爷啥情况?有仁叔说你还惦记着你宾爷呢?我说俺俩搁一年多伙计呢,当时他那么照顾我,看到你,我自然就想到了他。有仁叔笑了笑,说,啥情况,还是那样。
“绍宾爷到现在,还没成个家?”我问。
“五六十的人了成啥家?谁跟他?”有仁叔说。
是啊,有仁叔说得对,一个农村老头孤独了大半生,耳顺之年,想找个老伴谈何容易?我拿瓶酒给有仁达,说你回去后,叫上绍宾爷搁一块坐坐。有仁达说绍宾叔不喝酒呢,我说这是好酒,平时我都舍不得喝。
......
白丝与红颜,相去咫尺间。我当了二十七年兵,转业到当地工作又十三年。四十年很长,改变了容颜,四十年很短,如白驹过隙。当年牲口屋的俩伙计,都老了。我老了还好,有老婆孩子;绍宾爷快八十岁了,仍孑然一身;牲口屋也老了,老得有点模糊,只留在我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