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长的家庭情况有点复杂,父辈兄弟仨,他爹是老大,老二是土匪,受老二的影响,老三打了一辈子光棍。武长打光棍,不能赖那个死了多年的土匪二叔,主要原因有俩,一是家庭成分高,二呢,他是残疾人,既聋又哑。武长的爹去“那边”早,娘是个病秧子,三达(叔)就撑起这个家,带着侄儿侄女过日子。给侄儿娶不来媳妇,三达就作了侄女的主,往家里招了个上门女婿。
武长大我十几岁,按辈分我叫他哥。我记事的时候,武长哥就不会说话,他为啥不会说话,我没问过,或许是问过给忘了。我们那儿把人的聪明叫做“能”,武长哥听不见、不会说,但不影响他是个能人,他的能,如同关了这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门。
武长哥的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特别强,一般人比不了。像育苗播种、浇水施肥、扬场脱粒等有技术含量的庄稼活,武长哥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像编篮编筐、织席拧草鞋等手艺活,也无师自通。武长哥又是一个有眼力见、听招呼和不惜力的人,所以吃大锅饭时期,武长哥是我们生产队劳动力中的香饽饽。
武长哥还有一个逮野兔子的“绝活”。“逮”就是抓的意思,武长哥逮野兔子,不用狗撵,不用网拦,也不下药,而是用夹子夹。夹子是武长哥自己做的,熟铁条带锯齿,好几斤重,暗藏机关,一夹一个准。老少爷们都挺稀罕:哑巴武长平时也不出门,这家伙不吭不哈的,搁哪弄这些材料、咋琢磨出这神奇的铁夹子?
我们村南坡的地,与驻马店地区的西平县搭界,由于地处偏僻,庄稼地连片,野兔子就多,那里就是武长哥铁夹子的用武之地。那些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武长哥总是在黄昏下地、凌晨收夹,从南坡提回不少野兔子,一家人吃得满面红光的。
一些年轻后生闻到了武长哥家的兔肉香,垂涎三尺,跃跃欲试,纷纷效仿武长哥逮野兔子,可不是夹子有问题,夹住了跑了,就是放夹子的地点和时机不对,夹子白下了。每当武长哥看到那些后生们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的时候,就冲他们笑,“说”你们不行,太年轻了,“说”完用手指指脑门,意思是说逮野兔子,得动脑筋。
别看武长哥是个哑巴,可他喜欢“说话”。当然了,武长哥张嘴是说不出话的,他想说话,只能“啊啊”一通。大部分人听不懂他说的是啥,我更是听得迷瞪,只有三达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在外面,武长哥见了你,要是嘴巴张开冲你啊啊,他指定是喜欢你。武长哥个性突出,爱憎分明,他讨厌你,一定瞪你眼睛,不光瞪眼睛,还会把脖子一拧转身走开,边走嘴巴边鼓涌,“吧嗒吧嗒”地响,表示“你这人不咋地”,懒得理你。上学前,我就是被武长哥瞪眼睛和吧嗒嘴那种人,因为那时候我不靠谱,经常和一帮小伙伴偷吃生产队的瓜果。
我高中毕业后,武长哥终于对我啊啊了。武长哥对我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我跟着三达做小生意去东乡倒腾粮食,俺爷俩起早贪黑,一趟又一趟,赚了一些钱。三达一开始不会骑自行车,是我手把手教他。三达当时四十来岁,麻利得很,他只学一天就歪歪扭扭上路了,把武长哥看得直乐呵,一个劲儿地冲我伸大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三达也是个能人,大家都叫他“诸葛亮”。三达的能,比武长哥能得高级,他有经济头脑,会捞钱,除了做个小买卖,三达还经常背着鱼网出去打鱼,天冷天热,刮风下雨,常常一身泥,一身水。武长哥感恩三达对他一家的照顾,更佩服三达的能,“爱屋及乌”,我是三达的“高足”,武长哥一定不会小看。
一九八二年春天,生产队处理宅子,我家分得一处。筹建房子期间,备好木料、脱了土坯,只等小瓦做好就可以装窑烧制成砖瓦。那天我去找武长哥,请他帮我们做瓦,我连说带比划,沟通半天,武长哥也没明白我是啥意思,一个劲地摇头。这时三达回来了,给我当翻译,武长哥一“听”,“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在我们村,武长哥是正经八百的泥瓦匠人,他的泥瓦手艺,远比他的庄稼活和逮野兔子出名,所以那些年谁要请他这个大师傅,先预约,要排队。
当年村上那些泥瓦匠,高的低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虽说各有能耐和特点,但像武长哥似的能把泥瓦做得如烹饪、像绣花,既快又好,省时省料,没人能比,均甘拜下风。
通常,做瓦的泥和好垛上,打下手的任务完成,瓦匠们戴好袖头、系上围裤就开工了。武长哥总是先不急着上手,而是用铲子将垛好的泥,再薄薄地、仔细地倒腾一遍,把残留的细小的砂石抠出,鸡蛋里挑骨头。多了这道工序,做出的瓦就结实和光亮。瓦匠们多数都不愿出这一身臭汗,况且,这原本不是他们份内的事。
瓦匠们上手之前,选土过滤、挑水洇泡、脚踩翻打等都是体力活,技术含量不高。轮到瓦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从调试转动轮盘,到片泥、围贴、粘合,再到沾水、转动、取齐等,则是妥妥的真功夫。手硬了软了、劲大了小了、转动快了慢了等,稍有不慎就是废瓦和次瓦,只能“回炉”从来。
如果你们认为,瓦坯做好、取出瓦模、揭下瓦布就大功告成,那你们就错了,紧接着还有一个重要工序——划线。瓦坯是圆筒状、上口小下口大,晒干后用手拍打,分出四片扇形小瓦,这就需要在瓦坯内划出分割线。这道工序既重要又难把握,深了浅了、宽了窄了、歪了斜了,都会影响出瓦率。武长哥用一指宽、一尺来长的薄竹片做“划线器”,一端钉上铁钉,穿过竹片稍许。尽管师傅们都有类似的划线器,但由于形同“神”不同,更重要的是,操作时用的那个“劲儿”不同,所以在“拍瓦”时,只有武长哥一拍四片,啪啪啪啪,一筒又一筒,拍坏的极少,出瓦率最高。
家里房子建好后,我参军去了,当时已分田到户,烧窑的人家少了,人们建房子,都不再操心和掏劲了,而是去购买现成的建材。从那时起,请武长哥做瓦的人家不多了。武长哥成天不是忙于农活、编篮织席,就是提着他的铁夹子上南坡逮野兔子。
我第一次探家是当兵后的第四年春节,武长哥看到我,用手往南指指,然后拇指和食指分开,比个开枪的动作,“问”我是搁南方当兵的吧?我听懂了,点了点头,武长哥啊啊几声,啊完,冲我伸了大拇指。
我也一头雾水,武长哥咋知道我是南方兵?三达笑了,说,恁武长哥是个能人啊,北方兵探家都是棉帽子、大头鞋,你大冬天回来恼着头(未戴帽子),一看就是从南方回来的,我恍然大悟。
武长哥走的很突然,更让我意外,我问三达,武长哥才六十来岁,身体一向强壮,我前年回来时看到他还好好的,这才两年多......三达说,陡(暴)病啊,武长得了陡病,人说没就没了。
三达接着说,武长这孩子命苦啊,或许是生错了人家,要不,他相貌堂堂,一身本事,人又勤善,咋会打一辈子光棍......
三达说到这里,看着我,“唉”了一声,已是满眼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