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闹着玩的

我和桃子本来是一个村的，但我关注她，或者说是对她有好印象，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桃子长得很白，不是一般的白，白的晃眼睛，白的我多看她好几眼。当我有这个发现的第二天，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一个难忘的人》，我写了桃子。作文不长，也就五百来字，中心思想是桃子很白，白的让人忘不了。我写道：桃子可白了，她是俺村最白的闺女了。她白得像白面馍，像棉花——这样描写，觉得没有把桃子写白，于是我展开有限的联想，写道：桃子像天上的白云，大海的浪花——这样描写，觉得仍没有把桃子写白，就继续在我当时大脑词库里挑选赞美白的词语，后又补充道：桃子白得像大瓷碗、大白菜、大白兔……写到这里，我很奇怪地想到了村长家的猪。那是过年村长家娶儿媳，我和桃子的弟弟大嘴去看热闹，正赶上村长家杀猪。猪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被屠户拖出来，“嚓嚓”刮了个净光。褪了毛的猪白花花的，浑身都是肉……于是，我最后写上——桃子白得就像村长家褪了毛的猪。

这篇作文，在语文老师那里得了个“赞”，在全班表扬我描写人物形象、生动、动脑筋。同时也指出个别地方比喻不够恰当，比如说，不能把人的白和褪了毛的猪的白相比等。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全班同学都好意思地笑了。桃子笑不笑我不知道，她坐在我的前排，我只看到她那一双大辫子又黑又亮，与她雪白的脖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笑早了，这篇作文给我惹祸了。那天放学，当我背着书包笑眯眯地走到学校门口，只见大嘴满脸杀气地在那里等我。他看我来了，大吼一声：“快把耿地这家伙的猪毛给我褪了！”我还没有明白是咋回事，大嘴的几个小伙伴一下就把我放倒了。

我挨了打，是坏事，可坏事变成了好事。从那时起，桃子“加我好友”，到后来，慢慢地喜欢上了我。

我知道桃子喜欢上我，是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学校成立业余文艺宣传队，每年到乡里参加一次汇演。有一个剧本，说的是少先队员提高革命警惕，保护集体财产，同地主坏分子作斗争的故事。负责学校宣传队的是我们班主任蒋老师，蒋老师看这个剧本不错，就让桃子和我担任主角。蒋老要求说：排练时，桃子和耿地要把好衣服拿出来，穿精神一些。我兄弟五个，家里穷得叮当响，排练那天，我穿不来好衣服，桃子一看，就把他弟大嘴的新衣服拿给我穿，我当时感动得都哭了。后来，我们这个节目在全乡文艺汇演中获得了二等奖。重要的，通过这个节目，我和桃子好上了。

问题出现在我们高中毕业后。有一天黄昏，大嘴去地里打猪草，他意外地发现了我和桃子在玉米地里谈恋爱。说是谈恋爱，也就是排排坐、拉拉手、说说悄悄话之类的，其实就是玩。可就这么简单，大嘴也急了，他先是一声断喝：干嘛呢你们——！然后骂道：好你个狗耿地，竟然偷“耕”我们家的地。

 当天晚上，桃子的爹胖叔找我算账。我是个男人，不怕他算我的账，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喜欢桃子，爱咋咋的！胖叔先是用他那“胖脚”照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警告我说：俺家桃子是吃国家粮的命，你一个种地的，给我滚远些！胖叔是长辈，又是桃子的爹，他踢我一脚，又骂我，我不能还手，更不能骂他，可我得给他讲道理。我对胖叔说，种地的咋了？再说，我是高中生，有文化。胖叔说：把俺闺女写成大白猪，也叫有文化。我不接胖叔的话茬说大白猪，说作文，就据理力争：“ 我那篇文章是范文，上了学校墙报的。”“墙报？”胖叔呵呵一笑：“就你那作文只配写墙上！写得好，就登报上了。”“要是登上呢？”胖叔这时停顿一下承诺说：

“你要是把作文写报纸上，我就让桃子和你好！”

胖叔那一脚和轻蔑的笑，羞辱得我一个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桃子家，一字一句地对胖叔说：胖叔，不就是登报吗，我这就给报纸写文章，我要是上了报，你就不能反悔！胖叔先是怔了一下，后哈哈大笑说：小兔崽子有志气，好，有本事你上吧，一年内要是上不了，就甭再打俺闺女的主意。

 就在那年秋天，我为了桃子，或者说为了争口气，我以打赌的方式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之梦。                         

给什么报投稿呢？县一级的登出来怕胖叔不认，省报级别高、份量重，可怕上不了，最后决定投我们市的《沙河报》。我写的第一篇稿叫《小财主学艺》，说的是解放前有一个老财主，家有良田千亩，腰缠白银万贯，老财主有一独子，从小被老财主宠坏了，长大后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有一天，小财主在县城看到一个大师能空盆取物、发功治病，想什么就来什么。小财主就想拜师学艺，结果被骗一百两银子，把老财主气得半死。

这篇文章写好后，桃子说哥写得好，肯定能发表。我也感觉良好，对桃子说，等上报了，你爹那个老东西就不反对咱俩好了。桃子说，哥说的是，可你不能骂我爹，他也是为我好。这时，我问桃子，你爹那天踢我屁股，你咋不管我呢？桃子一听，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就不管你，谁叫你摸俺的手呢……桃子一笑，一双大辫子跟着也笑，越发美丽动人，我真想亲她一口，想想，忍住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嘴不能闲着，就说了句非常幸福的话，我说：娶个这么白的媳妇，屁股被你爹踢烂了也值。

稿子投出去后，有一个多月吧，我天天到村部看《沙河报》。村长不知道我看报的目的，就表扬我道，咱村的年轻人啊，就数耿地爱学习。表扬完，觉得意思还没有表达完，又说，爱学习的后生，将来就有出息。我在报上找不到《小财主学艺》，心里不咋得劲，村长在夸奖我，可我听着像在骂我。

文章没发表，桃子也急了，问：哥，咋办呢？我答：接着写！桃子鼓励我说，接着写！于是我又接着写，接着投。但，我没再天天往村部跑，因为我越写越没信心了。这时，我才体会到，会写文章的人，真不是一般的人。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耿地这个名字没有在《沙河报》出现过。这一年，我先后给这张决定我美好幸福生活的报纸投稿20多篇，可一篇都没被采用。期限到了，胖叔说：穷小子，啥也不说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我失败了，面对胖叔的警告，我真没有说啥。

后来，桃子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在桃子嫁人的第二年，我考上本市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城里当了一名教师，一干就是几十年。

今年春节，我给胖叔拜年。胖叔还是那么胖，不过人老了，头发白了，也没那么精神了。聊到桃子，胖叔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大侄子，叔那时候觉得你俩小，是闹着玩的……叔糊涂啊！